太医顿了顿,缓缓说起两月前他被从宫里急召去军营后的事。
两月前。
太医就在含章宫,秦嘉谦接到邵望舒中毒的消息,立刻拉着太医快马加鞭出了城,直奔军营。
他们到军营的时候,军帐外重兵把守,帐前跪着襄国公府的二公子,五花大绑,脸上身上都有血迹,瞧手法像邵望舒打出来的,招招死手,似是有深仇大恨。
秦嘉谦带着太医匆匆进了军账。
邵望舒趴在床上,脸色发青,嘴唇一片紫,满脸都是汗,剧烈地喘息着,每一声喘息刚开始都像呼吸被堵住,沉沉的,到最后轻得几乎听不见。
床边是得了信赶来的靳宏远还有亲兵营的大小将军们,见到秦嘉谦进来,皆是一个哆嗦,膝盖一软,跪在地上,秦嘉谦心里有火气,也不叫起,只吩咐太医去看。
邵望舒紧紧抓着秦嘉谦的手,眼睛里大滴大滴的泪涌出来,声音已经含糊不清了,还是非常坚持道:“是三味散,三味散!”
邵望舒抓着秦嘉谦的那只手一直不住地发抖,手比冰块都凉。
秦嘉谦安抚地拍拍邵望舒的手,握在手里:“不怕,能治的。”
三味散,只要把中毒者身边的所有物品保存好,一样一样试过去,总能知道具体的毒。何况襄国公府的这个还在外头,能问出来。
邵望舒却好似没听懂秦嘉谦的话,眼睛里满是悲恸,全身都在剧烈地发抖,冷颤一层一层地打,哆哆嗦嗦说:“三味散。”
邵望舒费力地抓着他,定要秦嘉谦记住这三个字,用力之大,险些把秦嘉谦的袖子抓破。
太医为难,邵望舒这样完全没办法把脉了。
秦嘉谦靠在床边,揽着他道:“乖宝儿,朕记着了,你先松手,让太医看看。”
邵望舒又深深看了秦嘉谦一眼,秦嘉谦读懂了他的眼神——「你没懂」。
秦嘉谦没来得及想明白这个眼神,太医一针扎到穴口,邵望舒软绵绵地晕了过去,太医擦了擦冷汗,“公子太激动了,须得冷静些才好诊脉。”
邵望舒眼角慢慢溢出一滴泪。
太医诊脉诊了许久,脸色逐步难看了下去,最后几乎铁青一片了。旋即拿出银针,在邵望舒背上下了几针。
秦嘉谦正要发问,太医道:“臣去查查公子中毒时周围的物什。”
“去吧。”
襄国公府的二公子骨头软,被抓后就把这次的三味散配方交了出来,太医并不敢直接用,生怕这配方有问题,又是个害人的计谋,检查后才敢配药。
检查了一番,配方是真的,但配解药又成了问题。
三味散的毒制造时是从来不配解药的,只制造毒药,毕竟毒药制造的要求已经足够高,再配解药难度实在太高,何况很多药制作出来就注定了没有解药。
太医一个人人手不够,把军医也一并叫来配药,几人从夜里一直查到天亮,邵望舒起初还浑身冰凉,慢慢地身上有了温度,没过多久变成滚烫的烧,脸和身子都烧得皮肤发红,秦嘉谦的手触及邵望舒的额头,热气烫了一手。
邵望舒晕晕乎乎,烧得难受醒,又因为体温太高,烧晕过去,反复多回。
秦嘉谦来来回回地用冷帕子敷在他额头上降温,也没起到什么太大作用。邵望舒身上的那团火似乎要把人烧干。
大国师来了一回,在邵望舒身上点了几下,逼出一口毒血,又在他身上加了两道符,勉强吊着他的命。
邵望舒吐出毒血后,短暂地醒了一小会儿,抓着秦嘉谦一个劲儿地哭,他烧得没了力气,声音小小的,眼泪止不住地涌。
秦嘉谦和邵望舒相处十多年,第一次见他哭成这样。
“疼?”秦嘉谦搂紧了他。
邵望舒趴在他怀里,小声地说着:“是三味散。”
邵望舒昏昏沉沉,还在念叨:“三味散……”
到了早上,太医们勉强配出了药,还不太确定敢不敢给邵望舒用,大国师捻了三枚铜钱,卜了一卦,“有一味药有点问题。”
太医晓得这是高人,立刻去改了。
大国师一次一次卜卦,每换一样药就算一回,算了十多次,终于算到了合适的药,这时候已经中午了。
距离邵望舒中毒过去了八个时辰。
邵望舒彻底昏迷了。
太医喂不进去药,只好用银针把邵望舒扎醒,邵望舒烧的几乎睁不开眼,勉强撑开一条小缝,也很快被因为发烧导致的生理性眼泪糊了满眼。
太医连声道:“公子醒醒,吃了药就好了。”
邵望舒听懂了,撑着张开了一点嘴,太医快速把药喂了进去。
喂了三五口后,邵望舒胃里难受得紧,尽数吐了出来。
秦嘉谦擦了擦他嘴角,叫人再盛一碗进来,先寻了一颗蜜饯压他口里的苦味,再喂。
第二回 的药一进胃,邵望舒又开始翻涌,求生意志让他强行忍了下去。这次喂了小半碗后,邵望舒扛不住,全数吐了出来,一并吐出来的还有喂进去的水。
毒药在他体内太久了,喉管和肠胃都受到了影响。
大国师一直观察着他的面相,死气缭绕,神色骤变。
邵望舒脸色白到透明,嘴唇发白到没有血色,断断续续说:“对不住,再来一回吧。”
大国师抄手从太医手中抢下第三碗药,捏着邵望舒的下巴:“听话,一定要喝下去。”
邵望舒怔怔地看着大国师,掐着手指算了几下,算到了死劫,明白了大国师的意思,听话地点了点头。
大国师怕慢慢喂引起反胃,直接一碗灌了下去,邵望舒呛得直咳嗽。
咳嗽声音震天,仿佛要把内脏都咳出来。
所有人的目光紧紧地盯着邵望舒,生怕他咳出药来,邵望舒本来趴着咳嗽,怕萌生吐意,赶紧坐好抬头,防止药反流。
众人小心翼翼地等了半晌,见邵望舒没有吐的意思,太医松了口气。
邵望舒靠着床,也不敢躺着,秦嘉谦嫌床背硬,侧坐在床上,把邵望舒揽在怀里,把被子搭在他身上,邵望舒就着这个姿势昏睡过去。
帐篷里都是人,秦嘉谦怕空气不好,叫太医他们留一个人在着,其他人都出去,帘子打开一点,让空气进来。
太医出去换了换空气。
靳宏远老早就被赶到外面,看到太医来问:“公子好了?”
太医看到药进去了,“嗯,药吃进去了。”
“那就好那就好。”靳宏远松了口气,人在他军营出了事,哪怕跟他没关系,秦嘉谦迁怒起来可不管这么多。
太医正回了个笑,就听到帐篷里有东西打碎了。
太医心里一咯噔,掀开帘子进去,地上空药碗不知被谁碰了一把,四分五裂,邵望舒伏在床边,方才灌进去的药都吐了一地。
秦嘉谦僵坐在原地。
邵望舒趴在床边缓了许久,慢慢地扶着人坐起来,神色茫然。
“我……”邵望舒的喉咙太疼,都是血腥味,说话也有气无力,邵望舒无助地看着大国师:“师父……”
死气几乎萦绕了邵望舒的整张脸。
大国师实在看不下去,掀开帐篷走了出去。
邵望舒怔怔地看着大国师的背影,心里明白了什么,“哦……”
秦嘉谦握着邵望舒的手,声音发着抖:“不怕,定是那药苦,再叫他们加点糖。”秦嘉谦自言自语,也不知道是劝邵望舒,还是在劝自己:“一定能喝下去的。”
邵望舒缓缓把头转过来,正对着他。
秦嘉谦抓着他的手抖得不成样子。
邵望舒轻轻地拍了拍他的手,什么都没说。
秦嘉谦微微偏开头,眼睛红了一大圈。
太医端了新的药来。
邵望舒摸了摸喉咙,几次喝药又吐出来,火烧火燎的疼,胃里一直在造反,毒药一直在伤害他的肠胃,现在闻到药味就恶心。
邵望舒算了算,死劫还在,比方才还严峻。
邵望舒轻轻扯了扯嘴角,艰难地露出一个笑:“对不住,我实在……”
“喝不下去了…”
作者有话说:
二更在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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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一家团聚
秦嘉谦开口, “汤药进不去,换成药丸来。”
伺候用药的太医连连退出去。
邵望舒说了许多话,喉咙越来越疼, 他中的三味散, 最后一味药在他的饭里, 直接进了胃,胃先火烧火燎起来, 过了八个时辰,胃剧烈疼痛,仿佛被烧穿了一样,别说药进来, 便是一口水, 也要涌出去。
邵望舒没什么力气,病恹恹地靠在秦嘉谦身上, 捏秦嘉谦手指,意思是「三味散听懂了吗, 这里人多他不敢直说」。
秦嘉谦拍了拍他手背,听懂了,他又不傻。
他本来就一直怀疑平秋锦死于未被收录的三味散, 邵望舒又稀里糊涂中了这个三味散, 八成想说的就是平秋锦死因他查出来了,是三味散。
难怪邵望舒坚持要往军营跑,哪怕秦嘉谦已经态度松动, 仍不肯放弃, 借着由头赖在军营里。想必当年害死平秋锦的第三味药就在军营里。
襄国公府二公子在门外跪了八九个时辰了, 身上伤痕都是邵望舒下了死手的, 能让邵望舒恨成这样, 不难想象第三味药出自何人之手。
秦嘉谦拍完邵望舒的手,告知他自己明白了,立刻就后悔了,果然感受到他的表态,邵望舒执念了了,遗言交代了,浑身跟泄了力气似的,当场就不行了。
邵望舒身子一松,脑袋歪在秦嘉谦脖颈里,眼睛微微合上。
他能感到毒药在往下蔓延,肠道也搅成了一团,疼得钻心。
秦嘉谦掐住他的手,“别睡。”
邵望舒浑身都疼,手疼这点力道完全感受不到,耳朵也开始嗡嗡,听不太清。
太医拿着临时赶制出来的药丸冲进来,时间太紧,药丸还没太成型,只简单成了个湿哒哒的泥丸子。
秦嘉谦喊:“舒舒,张嘴。”
邵望舒懒得张嘴了。
世人总以为中了毒药,吃了解药也就好了,殊不知毒药造成的伤害大多是不可逆转的,有了解药也只是阻止毒药的再发挥。
他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喉咙和肠胃都不太行了,特别是胃。
吃了解药只怕也没什么大用了。
无非就是今天死,和过几天死的区别。
太医端着药,不见邵望舒张嘴,犹豫地看着秦嘉谦,“陛下?”这要是个普通病人,他就上手捏开下巴灌了,对邵望舒,还是要秦嘉谦同意的。
秦嘉谦附在邵望舒耳边:“乖宝儿,张嘴。这次是药丸。”
邵望舒听见了,不太想动。
秦嘉谦担心他听不到,放大了声音道:“乖宝儿?”
邵望舒含糊地「嗯」了一声。
太医向来是救死扶伤,最珍惜生命了,一贯见不得这种糟蹋身体的作为,「咣咣」跪下,也不求邵望舒,只看着秦嘉谦,道:“陛下,这药公子还是得用啊!”
邵望舒充耳不闻。
太医道:“公子没点求生欲望怎么能行呢?”
秦嘉谦看他的神色,眼见是不太想吃药,伸手管太医要了药丸,吩咐太医出去,军帐里只留下他们两个人。
秦嘉谦问:“不想吃药?”
邵望舒轻轻地「嗯」,吃了没太大用处了,拖太久了,他师父早看出来了,所以才出帐篷不想看。
“再坚持坚持,嗯?”秦嘉谦问。
邵望舒不说话。
秦嘉谦看看邵望舒,又看看手里的药,耳边都是太医那句「求生欲望」。
秦嘉谦心想,何不给他一个念想?
他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呢?邵望舒都这样了,他还有什么好过不去的呢?
邵望舒既然想,难道要看着他至死都得不到一句么?
什么狗屁的伦理道德。
他但凡狠点心,前段时间应了邵望舒直接把他关在宫里,哪里又能有今天的祸事?
秦嘉谦握着他的手:“乖宝儿,只要你吃下去别吐出来,朕立刻就下旨立你为君……”
邵望舒捏紧他的手,“别说。”
邵望舒骤然发起抖来,“别说。”
这算什么呢?
看他要死了,施舍一点么?
那他成什么人了?用死逼秦嘉谦同意么?
这算是个什么。
这以后还说得清楚么?
这二百五,邵望舒气得哆嗦,趁着手里还有点力气,抢过秦嘉谦手里的药丸,一口吞下去,然后推开秦嘉谦:“走开。”
“我已经吃了,闭上你的嘴吧。”邵望舒不高兴。
秦嘉谦不知道自己怎么又把他惹了,但见他能吃药丸,总归是好事一桩。
秦嘉谦问:“怎么了?”
邵望舒不想跟他说话。
大概是太生气了,邵望舒忘记自己还很想吐了,愣是等了一盏茶都没吐出来。
秦嘉谦等了一盏茶,发觉生气反而不吐了,更不敢劝他了。
就气着吧。
挺好的。
过了半个多时辰,邵望舒肠道里的疼痛减轻了点,药丸开始起作用,胃还是火烧得疼,邵望舒清楚这是好不了了。
趴在床上算自己的命数。
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了。
秦嘉谦又守了一天,中途太医进来查过两回,大国师也瞧了一眼,然后匆匆回去了,不知道在忙个什么。
邵望舒吃了解药,浑身又开始发热,全身烧得虾子一样红,没一会儿就晕了过去,太医只说这是解毒的正常情况,不必担心,等热度降了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