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太嫔一年见不了太后几次面,想要说什么话,都是经过太后的贴身女官如意。季太嫔给如意塞了两个金镯子,成功换来一次如意为她传话的机会。
长安宫里点着佛香,正殿未设暖阁和碧纱橱,除了正厅和寝室,其余皆改成了佛堂,金身佛像摆在殿中,燃着香,供奉着珍稀瓜果,一旁点着盏长明灯。
太后午睡刚起,如意拿着莲花纹梳子为她梳理头发。
“季太嫔?”太后思索了片刻,才在脑海中扒拉出这个人,先帝莺莺燕燕不少,姓季的也有好几个,虽说只听新人笑,可先帝的妃嫔实在太多了,一两个月不到,便成了旧人,来来去去,过眼云烟。
太后还是皇后的时候,就一颗心扑在小儿子身上,没工夫等妃嫔们来请安,位份高的妃子还好,位份低的印象全无。
“她想养谁?”太后捻着手中的佛珠,疑惑:“邵望舒又是哪个?”
如意将一绺头发盘在头顶,用头油抿了,“成阳郡王的妾室带进宫里的孩子。”
“哪个?”太后还是没想起来。
如意提醒:“模样倾国倾城的那个。”
太后想起来了,宫里是有这么号人:“怎么想起认养他了?”
如意收了镯子,便多说了几句:“那小孩本是安排在内务府的,预备着再大些当太监,后来不知怎么的跑去了冷宫,季太嫔住的宣花殿就在冷宫附近,遇上了。太嫔在宫里整日无聊,若能有个孩子陪着,也是个慰藉。”
太后不甚在意:“随她吧,”太后拨弄了两颗佛珠:“太监苦,能有个人养着,也算积德了。”
太后闭上眼:“阿弥陀佛。”
得了太后的准允,邵望舒正式划给了季太嫔养,后宫有几个太妃太嫔们心动,但一打听,竟是「克死爹娘」的邵望舒,瞬间熄了心思,连他继父都能克死,自己若是养了他,难保不会出事。
又听说他因着身份问题,无月例,衣食住行皆是季太嫔出钱,无子女的太妃太嫔们本就生活艰难,容易被内务府克扣东西,再养个孩子,开支巨大,更不愿了。
后宫众人冷眼旁观着,季太嫔似乎真对这个「煞星」上心了,找上内务府,自掏腰包给他打了家具、做了几套好衣裳,想着「煞星」的年龄合该上学了,还央了陛下,请他允了「煞星」去上致学府。
一时间又着急忙慌地筹备文房四宝。
后宫其他太妃太嫔们草草算了下价钱,只这几天便能掏空她一两年的积蓄,纷纷咂舌:“倒是舍得。”
宣花殿此刻大变了样子,侧殿开了门,一串小太监们扛着一茬一茬的家具往进搬,只瞧料子像最普通的鸡翅木,纹样也平平无奇,唯有筹办的来福晓得这里头是正经的紫檀木,在家具面上涂了一层涂料,佯装鸡翅木。
季太嫔跟在一旁惴惴不安:邵望舒的衣裳早就送了过来,林林总总好几个箱子,特意做得一模一样,穿出去好似同一件,不惹人注意。
负责指挥小太监的人叫元宝,是来福前儿才收的徒孙,还没对外说过,年纪不大,但极其稳重,如今一并通过内务府拨到了宣花殿,在季太嫔这儿屈尊当个小太监。
季太嫔愈发觉得这阵仗不大对,犹豫了片刻,还是上前同元宝打听:“公公。”
季太嫔不大敢在元宝面前造次,理论上她是主子,元宝是奴才,可她是无依无靠的主子,元宝是来福的徒孙,将来说不得能去帝王面前伺候的。
元宝恭敬地给季太嫔:“主子。”
“望舒呢?”季太嫔试探,自帝王把邵望舒带走后,她还没见过他。所有帝王要她做的事,都是通过元宝传话的,家具衣裳文房四宝也不必她费心,元宝一手包办。
“公子自然在他该在的地方。”元宝不疾不徐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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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八宝乳酪
被季太嫔惦记的邵望舒,正在含章宫的小花园里荡秋千。秦嘉谦想和他拉近关系,又不知怎么哄他好,据明珠说小孩子喜欢荡秋千,便在后殿的小花园给他扎了个秋千。
邵望舒迷迷瞪瞪地坐在秋千上,被一个小太监推着来回荡。
含章宫的东偏殿已经收拾出来了,来福和明珠进进出出地指挥太监宫女们收拾东西。
邵望舒稀里糊涂地被人带下秋千,又领着进了东偏殿,一进殿,便瞧见一架琴,被人珍稀地摆在窗前,明珠见他盯着琴看,解释道:“这是四大名琴之一的号钟,原是平大人的东西,平大人去后,将琴送与陛下,陛下转给公子了。”
邵望舒虽在深宫,却也听过「平大人」——帝师平秋锦。
据说平秋锦最爱琴。
“公子日后便住在这里了,”明珠领着他在东偏殿转悠了一圈,纵使邵望舒不识货,也能感觉出这一屋子皆是价值连城的宝贝,邵望舒本能地觉得不太对,但秦嘉谦他们都没有要解释的意思,邵望舒佯作不知,反正六岁的小孩,懵懵懂懂只会听人安排。
晚上的膳食依旧是和秦嘉谦一道吃,口感不如昨日,邵望舒吃完昏昏欲睡。
邵望舒半睡半醒间,模糊感觉到有人把他抱了起来,握着他的右肩,紧接着一片冰凉的药膏糊了上来,又模模糊糊地听到了秦嘉谦刻意压低的声音,“手脚轻些,莫疼醒了他。”
邵望舒有心看看是什么,眼皮却过于沉重,实在睁不开,脑子也不是很清醒,挣扎了半天,迷迷瞪瞪地睡过去了。
第二天,邵望舒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对着镜子看右肩,右肩光滑一片,那菱形胎记已然不见了踪影。
邵望舒抿抿唇,目光落在窗边那架「号钟」上——据传如今的天子秦嘉谦从前并不养在宫中,因意外流落民间,是平秋锦把人找到,带回宫的,秦嘉谦作为太后亲子,加封太子,平秋锦就成了太子太傅,全国皆知秦嘉谦和平秋锦师徒关系融洽,若非平秋锦早逝,秦嘉谦继位后他必定位极人臣。
过了片刻,邵望舒垂下眼睛,把衣服拉了起来。
淮王宫里的小孩大都四岁启蒙,邵望舒已经六岁了,还没上过学,秦嘉谦定了他两日后去致学府念书。
致学府掀起一阵不小的风浪,如今在致学府里读书的有秦嘉谦的弟弟们,皇亲国戚们,还有被选入宫当伴读的大臣之子,个个都是金尊玉贵。
头一个闹到太后面前的是柳太妃,柳太妃育有一子,年方七岁,排行第九,本来叫秦嘉祺,秦嘉谦登基后为了避讳他的名字,改唤秦裕祺,从前先帝在时最疼这个九儿子。
按照淮国的习惯,皇子们到了十六岁才能出宫建府,虽然先帝去了,秦裕祺年纪却还没到能建府的时候,因而还留在宫中读书,柳太妃便也跟着继续住在后宫里。
柳太妃擦了擦不存在的眼泪,同太后道:“太后明鉴,非妾生事,只是妾不能不把小九的安全放在心上。”
太后桌上点着佛香,手里捻着佛珠,并不言语。
柳太妃道:“这邵望舒刚出生没多久克死他亲爹,入宫没几日,又克死了承阳郡王和他娘,若是教他去了致学府,焉知不会克到我儿?”
柳太妃继续道:“致学府皆是贵重之人,莫说我儿,还有那许多公子们,难道就由着他祸害么?”
太后掀起一边的眼皮:“柳太妃,慎言。”宫里忌讳说这些「克死」,嫌不吉利,也怕宫里生事。
柳太妃还要再说什么,太后不咸不淡地挡了回去:“季太嫔求了陛下,是陛下发话让他去读书的,你若有意见,尽管去找陛下。”
柳太妃贵为太妃,都在太后这里碰了钉子,其他太妃太嫔们闻言歇了心思,再借她们几个胆子,也不敢闹到帝王跟前求他收回成命。
帝王忙于政事,怕是不知道邵望舒的来历,顶多知道是季太嫔新收养的孩子,到了年纪该上学府了,因而准了。她们不好把邵望舒的来龙去脉同帝王说明,毕竟在帝王面前讲「克死」,那是真不要命了。
太妃太嫔们只好耳提面命自己的孩子:“离那扫把星远点,莫沾了晦气,听到了吗?”
这两日,秦嘉谦忙于朝政,常常他上朝时邵望舒还没醒,他处理完政务时,邵望舒已经睡着了。
秦嘉谦只能每天回含章宫后去偏殿看看睡着的邵望舒。
为了掩人耳目,也为了放心,秦嘉谦没往含章宫安排新的宫人伺候邵望舒,而是把明珠拨给了他,明珠细心周到,会伺候人,又分了七八个小宫女小太监过去偏殿伺候。
秦嘉谦帮他拢了拢被子,闻到殿中点了安神香,眉头微皱,将明珠叫了出去,走远了些,确定吵不到邵望舒,这才问:“怎么点上安神香了?”
安神香再好用,也是香料,点多了对鼻腔不好。
明珠回:“公子这几日睡得不安稳,总要惊醒一两回,奴婢便点上了香。”
“认床?”
明珠也头一回见,“看着更像做噩梦了。”
秦嘉谦吩咐:“赶明儿找太医瞧瞧。”
“是。”明珠想了想,还是照实说:“公子惊醒后,奴婢进去想安抚他,公子坚持自己未做噩梦,叫奴婢出去。身边也不肯留人伺候。”
“是脚踏不留人,还是厅里也不留人?”秦嘉谦问。
正常情况下,主子们的床下有个脚塌,会有个小太监和衣睡在脚塌上,随时等着照应,房外也有个小厅,住着值班的宫女太监,夜间有个什么动静能随时进来。
有些主子不耐烦要守在脚踏上的奴才,嫌麻烦。
“都不留。”
秦嘉谦略一点头,“今儿用了什么?”
明珠早知秦嘉谦要问,都记在心上,“早膳用了两块桂花糖蒸栗子糕,一碗鸡蛋羹,一碗豆腐汤。午膳用了两筷子茄汁冬瓜,两筷子菠菜,半只笼蒸螃蟹,两筷子酒酿鸭子,一小碗骨头汤。晚上用的不多,只用了三个水晶翡翠虾饺。”
水晶翡翠虾饺各个只有拇指大小,一口一个,确实不多。
秦嘉谦道:“从明儿开始晚上加一份牛乳,他若嫌腥气,换成八宝乳酪。”晚间喝牛乳好睡觉。
秦嘉谦冲立在门外的宫女点了点头,立时有宫人上来为秦嘉谦换了衣裳,秦嘉谦换了双走路不出声的软底鞋,“朕瞧瞧他去。”
第8章 噩梦
邵望舒蜷缩成一团,纵使在梦中,眉头仍微微拧着。
秦嘉谦掀开香炉,掩了一半的口子,安神香这东西,点多了到底不好。
秦嘉谦轻手轻脚地把邵望舒抱到床里头一点,自己和衣躺了上去。
来福脸色大变,按规矩帝王身边从不留人过夜,哪有一道休息的?
秦嘉谦示意他噤声,来福瞧瞧睡着的邵望舒,亦不敢开口。
许是这动静吵到了邵望舒,邵望舒不安地动了动。秦嘉谦轻轻拍了拍邵望舒的背,哄他入睡。秦嘉谦在宫外长大,不讲究这些,在他们民间,小孩子睡觉做噩梦,大人是会陪着的。
来福见秦嘉谦已经躺了下去,自知劝不动,只得悄悄退出去。
明珠伸长脖子瞧了瞧:“陛下呢?”
来福苦笑:“里头呢。”
明珠愣了:“没出来?”
来福喃喃:“今晚怕是要陪着睡。”
明珠脑子嗡嗡:“这怎么能成?留个能照顾人的妃嫔也就罢了,留这么个小孩子,谁照顾谁呢?总不能叫陛下照顾人吧?”
来福不语,瞧这架势,以后怕是多着呢。
头先半个时辰,秦嘉谦清醒着,时不时看看邵望舒,邵望舒只蜷缩着睡,不像做噩梦的样子。秦嘉谦估摸着兴许是前几天认床,不大习惯,今天睡习惯了,也就好了,旋即也睡了过去。
没一会儿便感觉到床震动了一下,紧接着就是细细小小的啜泣声,秦嘉谦半睡半醒间不知怎么的,想起来福当日说的话,「冷宫里晚上有哭声」,秦嘉谦豁然惊醒。
秦嘉谦一探手,邵望舒已经不在方才那个位置上了,这动静惊醒了在外厅候着的明珠和来福,两人忙点了灯,秦嘉谦摸索着看去,邵望舒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滚到了床角,缩起来呜呜咽咽。
秦嘉谦小心翼翼地过去,轻轻地把人扒拉进怀里,邵望舒本来挣扎要推开,鼻尖嗅到秦嘉谦身上龙涎香的味道,伸出去的手停在空中,顿了顿,收了回来,偎在他怀里默默地掉眼泪。
秦嘉谦慢慢地安抚着他的后背,轻声问:“做噩梦了?”
邵望舒的哭声又小又细,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秦嘉谦搂紧了他,用指腹摩挲掉他腮边的眼泪,低声安慰:“不怕,朕在呢。”
秦嘉谦比邵望舒体型大了几圈,邵望舒缩在他怀里,整个人被包围起来,淡淡的龙涎香的味道萦绕着他,秦嘉谦的大手贴在邵望舒的后背,源源不断的热力顺着后背传到四肢百骸,邵望舒攥紧了秦嘉谦的衣裳,心慢慢放松下来。
这个人,是淮国高高在上的帝王。
邵望舒慢慢阖上眼,想:“天底下还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安全?”
明珠记着秦嘉谦的话,叫小厨房一直煨着热牛乳,这会儿端上来正好。
秦嘉谦一臂揽着邵望舒,另一臂盛了牛乳喂他,温热的牛乳沿着喉咙滑到胃里,带起一片暖意,连带着对噩梦的惧怕都散了大半。
约莫喝了小半盏,邵望舒情绪缓缓平复,秦嘉谦看他喝得艰难,也不勉强他,放了牛乳,用帕子给他净了脸,同他商量:“再睡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