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阳月缓缓睁开眼,见方无竹坐在床边,微微低头凝视着他,眸色沉静而专注,眼中只有他一人。
方无竹:“还不愿见我吗?”
萧阳月撇过头去,心中却丝丝缕缕抽紧。
“你愿意见我也好,不愿意见我也罢。”方无竹道,“我意已决。”
萧阳月微微一颤,哑声道:“你这是在施舍我?”
“我从未想过施舍你。我原本想着,我大仇未报,本是一个没有明日之人,不必再留下太多念想,免得日后离别伤悲。”方无竹沉声道,“但事到如今,见你伤了,我仍是无法不念着你。霍乔与我不共戴天,这个世上,我与他,必定只能留下一个。有此仇在身,我不得不顾忌许多,更不想把你卷入其中,我从前失去了许多重要之人,生离死别我经受过很多,但唯有你,我不能让你有任何闪失。很抱歉,先前对你说那些话。”
萧阳月长久无言,双眸中逐渐聚起一层绯色薄雾,他紧握双拳,满腔的情绪全都郁积在胸口,让他几乎无从宣泄。
“……你从前满口谎言的样子真是无比卑劣。”萧阳月声音微涩,“方无竹,你名震武林,我曾敬你是一个武林枭雄,如今看来,你竟连那些蝇营狗苟之人也不如。你不愿我被卷入,如今也已晚了!冠冕堂皇说出那些话来……你又是凭什么替我安排一切。”
“我不愿再当什么武林枭雄,也不要什么名声。”方无竹道,“萧阳月,从今往后,我只要你一人,我不会再欺骗你。”
如何走到今天这一步,萧阳月心中也不清楚。
他本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像现在这样,被一人的一举一动牵绊着喜怒哀乐,被那双眼困住其中,无法抽身。
他还伤他不够多吗?可他的心又为何还是如此为他震动?
方无竹:“不管我今后还有多少时日,这些时日,都给你。”
静默在屋内蔓延良久,窗外月色寂寥,萧阳月浮沉已久的身心,在这一刻,彻底地倦了下来,他只想栖息在某处,不愿像那浮云一般独自高悬了。
“……你欠了我太多。”萧阳月终于肯抬眸看他,终于让方无竹的身影再度映于自己的眸中,他的眼中分明有泪,面前人的身影便如映在一片莹莹水中的白色圆月,“就按你说的,如此奉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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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方无竹闻言轻轻一笑,俯身与萧阳月鼻尖轻轻相触,萧阳月身体微微一颤,但他躺在床上,也避无可避,只稍稍动了动便被方无竹捏住了脸颊。
方无竹吻上他的嘴唇,萧阳月的嘴唇是微凉干燥的,但却依然柔和柔软。虽是毫无灯火的夜里,但方无竹也看得清他的神情,眸中起初还有几分不安,最后却也还是顺着他的意思闭上了双眼,着实让方无竹心头喜欢得紧。
他宛如疼惜一件宝物,浅浅汲取他唇间的温热,萧阳月的嘴唇还是紧紧抿着,似乎仍然对这样亲密的举动不太适应,武艺精湛的他却在这方面略显笨拙,想来从前也从未体味过这般举动,面颊也染上了几缕绯红。
方无竹不自觉有些动情,一手托住他的颈后,将萧阳月的唇送到自己唇边,萧阳月被吻得深了,脸上的红潮更甚,最终像是受不住了似的推开了他,呼吸间大抵是扯痛了肋骨的伤,抚着胸口闷哼一声,眸中虽未见生气,但也有几分埋怨。
方无竹知道他的伤还未痊愈,便也不再继续了,而是握住他的手指,抬起来在唇边轻吻一下,笑道:“前两回都是给你喂药,这回总算是真的好好地亲了你一回了。”
萧阳月:“……两回?”
“三日前还有一回。”方无竹回答,“你那时焚骨香复发,半昏半醒,可能未察觉,我又喂了你一些金蛇胎子。”
原来是……怪不得,他正疑惑自己那时复发的毒素是怎么被压制的。
萧阳月微微蹙眉:“你……为何一直随身带那几枚蛇胎子?”
“此事说来话长,现在时辰太晚了,我们先歇息吧。”
方无竹掀开萧阳月身侧被褥,直接躺在了他身边,萧阳月略显惊异地望着他,方无竹避开他受伤的胸膛,轻轻搂住他的腰身。
萧阳月从记事起便从未被人这样搂紧入睡,幼年时他独立得早,早早地便不与父母亲睡在一起,后来便更是没有。方无竹的体温似乎比他高上那么几分,环在他身上的手臂也是热得令人无法忽视,萧阳月的身子一时有些僵硬,被人抱紧入睡竟是这样的滋味,明明不能自如翻身了,但却像是被一地暖阳笼罩,是他此生都未曾体会过的温度。
萧阳月往床内侧靠了靠,也不知是不太适应这亲密之态,还是想给床外侧的方无竹多留些位置出来。
萧阳月感受着自己腰间那条钢铸似的手臂,眼眸微微闪动,道:“你从前不是说你入睡时不爱与人这般亲密吗?”
方无竹:“那自然得看我枕边人是谁。”
言语上的争锋他自然是争不过方无竹,轻轻闭上眼眸,由着周身这股暖意,缓缓地睡去了。
这几日萧阳月都睡得不太安稳,大多时候卯初时刻就醒了,可这日他睁眼时,见卧房内敞亮得很,天都已经大亮了。萧阳月迷蒙地睁着眼,一夜几乎无梦,周身暖洋洋的,他已不记得自己多少年没睡过如此安稳的觉了。
方无竹仍睡在他身边,已经早就醒来睁眼看着他了,见萧阳月睡醒,还有些困倦茫然的模样实在可爱,便低头在他唇上浅吻一口,笑道:“你可算是醒了。”
萧阳月睡得太久,也一动不动,方无竹知道他浅眠,起先还有些担心,摸了好几次他的脉息,都是平稳的,可见确实不是因为其他,而是的确累了。
萧阳月彻底清醒过来,坐起身一看时漏,竟然已经是巳时了,足足比他往常醒来的时间晚了两个时辰……是因为方无竹在自己身边,让他感到安心了吗?
萧阳月说不清心头是个什么滋味,有几分对自己的懊恼,也有几分对这从未有过的体验的惊奇,昨夜竟然一整夜都没做梦,苏醒后的身体也并无疲惫,与另一人分享枕榻,竟真能有这样的奇效吗?
“你该饿了吧?”方无竹道,“这几日小童子和我说你吃得不多,昨夜搂你的腰才发现你真是瘦得厉害了,应该好好趁这些时日养一养。”
萧阳月前阵子都牵挂着方无竹的事,自然是没什么胃口好好吃饭,现在被方无竹冠冕堂皇说出来,一时也有些赧然。方无竹叫小童子打水来,二人洗漱完后,小童子便端来庄内厨房的馒头和菜粥。
于是,当闫东来打着哈欠捶着后肩走入,见到的便是方无竹和萧阳月两人坐在屋内桌边的情景。萧阳月披着一件中衣,正喝着粥,看见闫东来走进来,抬眸淡淡扫他一眼,又自低下头去喝粥。
闫东来盯着两人,眼中有几分稀奇,这几日方无竹都没和萧阳月见面,萧阳月也基本在房中没出门来,二人怎的突然这般和平地坐在一块儿了?
“嗬,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闫东来看向方无竹,“平常这时候你不都跑后山练功去了吗?今天怎么还在这儿?”
“我昨夜是想清楚了,连君王都不早朝,我一个江湖闲人起这么早做什么。”方无竹展开扇子挥了挥,似笑非笑地盯着萧阳月的侧脸,后者正垂眸喝粥,闻言霎时呛了一口,低低咳了几声。
方无竹伸手想替他顺气,被萧阳月抬眸瞪了一眼,说不清是恼怒还是害羞:“……少油嘴滑舌!”
这一来一回,闫东来算是看明白了,这姓萧的显然是从了方无竹嘛!还能有其他?!方无竹还真是有些本事,连萧阳月这么个人都……闫东来不自觉看向萧阳月,后者冷冷瞥他一眼,让闫东来忆起几日前自己被他打破的鼻子,顿时打消了心中旖旎的念头。
方无竹:“对了,闫东来,我帮你寻了个徒弟。”
闫东来:“……徒弟?你真找了?”
“前几日我不是寄信出去了么,人今日大概就会到了。”
六年多前,方无竹正离开玢州前往京城时,闫东来便同他说,有空替他掌眼掌眼合适的弟子在他手底下学医。再如何说,闫东来混迹江湖,虽是个郎中也不得不学有武功在身,武林之中刀剑无眼、人心叵测,总得多留个心眼。
闫东来虽时常吹嘘自己医术,但许多时候也并非玩笑话,他掌握许多江湖独门秘术,当年也是靠他的在江湖中早已失传多年的“息脉复生”秘术才把命悬一线的方无竹救回来。
正因为如此,闫东来才不得不居无定所、四处游历,偶尔行医养活自己,也把自己成天弄得宛如一个乞丐,只为躲避江湖中那些别有用心之人对他的追查。
若有一个徒弟,来日他若真出了什么闪失,这些江湖秘术,才后继有人。
果不其然,在众人用过午饭后,晏家庄大门便有人传来消息,说有一不知身份的人来了。
方萧二人同闫东来一起来到山庄大门,远远地便见一个戴着遮阳斗笠的女子站在庄外,女子身穿一身浅葱色的短装,梳着方便活动的发髻,她取下斗笠,正是同方无竹一同来到玢州的董之桃。
闫东来似乎未曾料到方无竹替他找来的会是个女徒弟,顿时大吃一惊,像初次见到萧阳月那般又绕着董之桃走了一圈,上下打量起来。董之桃静静站在原地看着他,而后道:“民女名叫董之桃,得方大人授意来到此处,听闻闫大夫医术乃武林中一绝,还望闫大夫今后能倾囊相授。”
方无竹简单将遇见董之桃的来龙去脉同闫东来说明,听闻董之桃竟是个天底下罕有的活饲人,闫东来的神情也渐渐严肃下来,道:“原来如此,我早听闻蛊虫可以活人饲养,想不到竟是真的。不错,你且暂且留下跟随我学医吧,且看你天分如何。”
萧阳月虽从未见过董之桃,但他也清楚记得当初白钰说的话,容貌美丽、气质玉洁,还瞎了一只眼睛,必定就是当初那个在集市上拦下侯府马车欲告御状的女子了。
事到如今,虽然已经知道了方无竹将董之桃一并带来玢州是为了什么,但想到他们一路上或许还同行了一两个月,萧阳月心中难免有几分吃味,不仅如此,从前方无竹常去青楼的事,还有先前从他府中出来的霁云的事,萧阳月一下全想起来了。
安顿好董之桃之后,方无竹对闫东来道:“闫东来,过几日等萧阳月的伤差不多好了,我们要到宁郡一趟,一来一回大概要二十日。之桃不是寻常柔弱女子,她性子坚韧,骨子里亦有股狠劲,必会跟着你好好学医的。”
一听宁郡二字,多少了解方无竹过往的闫东来便明白了,他挥挥手表示自己带弟子必然一等一上心,让他二人安心去就是。
听了方无竹的话,萧阳月略显诧异地抬头看他,他并未和自己说起过要去宁郡的事。宁郡是一处不打眼的小郡县,离玢州大约有八九日的路程,那么停留在那处的时间也不过两三日而已,这么短的时间,方无竹打算做什么?
闫东来走后,萧阳月问:“为什么突然要到宁郡去?”
方无竹:“再过几日是我从前友人的忌日。”
萧阳月心中一动,扭头不言,心中却已明白了方无竹与他同去的含义,他答应过他,从今往后再不对他说谎,再不对他有所隐瞒。
方无竹定定凝视了萧阳月一阵,唇边忽地多了几分笑意,他微微低头,在他耳畔低声道:“萧阳月,我可不喜欢女人。”
萧阳月一愣,这才回过味来,自己心里想的事大抵是被方无竹给猜到了,心中还是有几分不悦,淡淡道:“从前你不是经常去青楼吗?”
“那时的我可是戚逐,又不娶亲,总该有点寻常男人该有的兴趣吧?万一被人发现我是断袖,名声上还是不太好听,虽然我是不介意,但我得顾着点侯府的名声。”方无竹一收扇子,似笑非笑道,“更何况,美人嘛,虽然不至于动情但总归是欣赏的,你可不能就因为此事给我翻旧账。”
“……那霁云呢?”
“那自然也是骗你和白钰的,我那夜只是给她用了梦蒹葭。”
“你说过她很美。”
方无竹听后笑了起来,却没有接下萧阳月的话。
萧阳月微怒道:“你笑什么?”
方无竹一把将萧阳月抱了起来,往屋里走去:“好了,你在外面站了许久了,伤还没大好,该回去躺着。”
萧阳月还想说话,却倏忽间撞入方无竹眼底那黑玉一般纯粹的墨色中,他亲昵地贴了贴他的额头,低声道:“美人的确很多,但我真正动情的,也就只有你一个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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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七日后,方无竹与萧阳月二人离开晏家庄,前往宁郡。
萧阳月先给他部署在玢州的密探和手下们留下了消息,只说自己有线索须独自追查,方无竹则在附近的村落中赁了一小辆马车和两匹马,二人轻装启程。
从晏家庄到宁郡,八日路程也不着急,一路上晃晃悠悠,顺带赏了一路玢州附近的山水风光。
两人抵达宁郡时已是黄昏,便打算在郡县中的客栈里歇息一晚,明日再到方无竹想去的地方。
宁郡多山,交通并不很方便,投店住宿的客人也不多。两人走进客栈,店里没什么客人,客栈掌柜亲自上来迎门,见两名客人都戴着遮挡烈日的斗笠,虽看不太清容貌,但穿着打扮都不俗,显然是非富即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