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两人说要住店后,掌柜道:“好嘞,可是要两间上房?”
“不,一间宽敞点的就好。”方无竹将银子放在柜台上,“顺便麻烦准备点路上方便带的干粮。”
见那十足分量的银钱,掌柜的也不敢多问,立马领着二人去了房间。
关上房门后,萧阳月取下斗笠,透过房间的窗户,望着远处一片起伏的深灰色群山,来时的路上他已经听方无竹说起了,那群山中的其中一座,便是怀璧山。七年多前,正是在这里,方无竹与霍乔交手厮杀,落得重伤濒死的下场。
方无竹靠在窗边,远远望了一眼远处的山峰,眸光深远,思绪似乎短暂地陷入过往的回忆中:“这附近的景色……几乎未曾改变。”
同样的景致,只是物是人非。
萧阳月其实并不太想见到方无竹露出这般神情,他看惯了他平日里游刃有余、飞扬跋扈、似乎一切皆在掌握中的模样,当他认真下来时,眼里露出缅怀过往的伤感,萧阳月心中总是会有几分不安。
这几日在晏家庄,萧阳月也多少从闫东来、庄英及戚怀恩的口中听说了从前的方无竹,只是那时的他早已落败,心境和在武林中时已然大不相同,真正知道方无竹过去是什么样的人的人,已经被掩埋在黄土之下了。
他经历过亲人惨死之痛,自然可以体会方无竹心中的仇恨,即使来路凶险,但萧阳月也不会劝他放下仇恨。
仇恨与爱意一样,本就是这个世上最难放下的东西,消泯仇恨的方式唯有让憎恨之人尝到应有的痛苦,他既然放不下对方无竹的爱,那他也不会劝方无竹去放下恨。
只是,萧阳月要做他身边的并肩之人,不管来路如何,他们共同面对。
夜里两人共枕而眠,这几日来萧阳月几乎已经习惯了入睡时身旁有人的感觉,夜半不知怎的突然困顿地醒了过来。他微微扭过头,便见身旁的床榻是空的,原本应该睡在他身边的人正披衣站在窗边,凉薄的月色在方无竹侧脸投下一片白霜。
萧阳月揉揉眼,从床上坐起,声音还带着细细的困倦:“……你起来做什么?”
“弄醒你了?”方无竹道,“无事,就是离这里近了,难免有些睡不着,你接着睡吧。”
萧阳月侧身躺下,却没有闭眼,而是定定望着方无竹,静静吐出几个字来:“回来睡。”
方无竹略显诧异地看了萧阳月一眼,后者却已翻过身去,一副不再搭理他的模样。方无竹忍俊不禁,回到床上躺下,撑着脑袋歪头看他,手指梳了梳萧阳月的头发,笑道:“你一个人睡不着?”
“你半夜起床站在窗边,谁睡得着?”
“我明明没弄出什么声响,我看你是夜里被我抱习惯了,我一走你才会醒。”方无竹重新搂上他,轻轻揉了揉萧阳月的耳垂,低声笑道,“罢了,做夫君的怎么能让夫人睡空床,让你夜里冷着了就是我的不是了。”
萧阳月打掉方无竹揉捏自己耳朵的手,耳尖却悄然染上了几缕绯色。
方无竹笑而不语,转而握住萧阳月的手,在心中想道,他必会护着他的。
第二日清晨,两人晨起骑马往怀璧山的方向去,一直到临近正午时分,二人才在一株火红的凤凰木下停下。火树上开满红花,离地大约五丈高,在郁郁葱葱的树林中尤为惹眼,宛如一片洒在碧玉上的鲜血。
凤凰木下立着一块细长的无字石碑,石碑上已有经年累月被雨雪冲刷出来的斑驳痕迹,底下也铺满落叶。
方无竹蹲下身,用手指轻轻拂去石碑上的灰尘,他抬头望着头顶这棵凤凰木,亦不知满树火红,是否是因为被他过往的友人的鲜血染至。
“我曾经的挚友叶唯祯葬在此处。”方无竹的声音透着渺远的缅怀与思念,“当初离开时随手在这里撒了一把火树种子,没想到已经长得如此茂盛了。”
萧阳月站在方无竹身侧,抬头看着眼前的红荫,问:“他死于霍乔之手?”
方无竹沉默片刻,缓缓道:“不,是我杀了他。”
萧阳月微微一怔。
“十年前武林秘籍《天地纲》再现,彼时的我与唯祯同一群不属于任何武林门派的侠盗刺客来往,他们在武林中低调无名,但都是十成十的武功高手。”方无竹缓缓对他道来自己的过往,“那时我刚刚开创漉雪剑法,心性高傲,武林中人提起我来,总拿我同霍乔相比较,因此我不满于当时自己的武功造诣,四处追求更邪性强大的武林功法,并不想与他人并称武林第一,只想独自睥睨整个武林。
“而后我便开始了《天地纲》的搜寻与争夺,霍乔亦想将其收入囊中。《天地纲》并不是单一的招式秘籍,而是一种极其精妙罕见的调息溯力的功法,堪称武功之根基。若能习得《天地纲》正副两卷全部功法,那么今后修炼任何一种武功,都不再是难事。那时武林混乱不休,我杀了许多人,几乎走过入魔,最后只得到了《天地纲》的副卷地厄纲,而功法更为强大的天舛纲则落入霍乔之手。
“对于我争抢《天地纲》一事,那时唯祯是不认同的,他已然察觉我走火入魔之势,也担心我在武林中树敌太多将来引火烧身,屡屡劝我收手。只是,我被更高更令人畏惧的实力与地位蒙蔽双眼,对他的劝告冷淡置之,甚至好几次朝他恶言相向,认为他身为我的挚友,却不认可我的信念。
“在与霍乔争抢完整的《天地纲》时,我们渐渐结下仇恨。那时霍乔的奇蛊门成员众多,唯祯不放心我一人之力与霍乔整个门派抗衡,在我只身一人闯入奇蛊门时前来援助我,落入霍乔的陷阱。我中了霍乔一种名为‘傀儡针’的蛊虫,这与那时在芥子岭遇到的能操控人心的蛊虫一样,却比那种更为凶猛狠毒,让我如同傀儡一般失了理智,只想大肆杀戮。我在皇宫诏狱时,大抵也是因为那嫌犯身上藏了少量的傀儡针,我才会控制不住出手杀人。
“那时霍乔不准备杀我,他只想让我品尝何为悔恨的滋味。我虽能察觉自己中蛊,但却无法控制自己的行动。我疯了一般的杀人,魂魄似乎已经与躯干抽离了,我能听见唯祯呼唤我的声音,看见他被我伤得遍体鳞伤,但我却无法停下。
“后来,我自断了部分的经脉才得以从蛊虫的影响中恢复神智,可那时,唯祯已经被我重伤以至奄奄一息,我带着他离开,竭力地想救他,可他还是死了。
“他直至死前,都告诉我让我就此放弃,不要再与霍乔争高低,远走高飞,逃到天涯海角。他说他不怪我,但我怎能不怪自己?”
方无竹尾音中细微的颤意与叹息,真正是将他心头最深的悔与恨、痛楚与遗憾剖开在萧阳月面前,方无竹从前在武林再叱咤风云,他亦是个凡人,看见他的模样,萧阳月只觉得心头发堵,心也跟着尖锐地痛起来。
“唯祯死后,我并没有像他说的那样就此收手,而是杀了霍乔奇蛊门派的所有护法和大量的成员。”方无竹继续道,“不止唯祯,我的所有友人都遭了霍乔的毒手。附骨疽、傀儡针,还有其他各种各样的巫蛊奇毒……霍乔用尽这些阴毒的东西。
“直到七年前,我与霍乔在此地一决生死。那时的我已经完成地厄纲的修炼,只可惜不敌霍乔手中天舛纲的功力,虽然我也伤他不轻,但我落败时被他打断了全身近九成的经脉,武功被削去六七成,若不是有地厄纲的根基,闫东来医术再高明,也救不回我。
“落败之后,我跌落怀璧山山崖,掉在一处溪水边,靠着仅剩的一点力气和身旁的溪水及顺溪水漂下来的野果苟延残喘了一天一夜。那时距离我不远处,正好有另一具尸体,大抵是不慎跌落山崖摔死的附近山村的猎户,尸体已经被鸟兽啃咬得面目全非了,幸而有那具尸体在,武林中大部分人才当我已经死了,替我挣得了喘息的时间。
“当时,闫东来正好在宁郡行医,那日夜里他赶路翻山准备前往玢州,途径那道溪流,看见了我,将我救起。
“闫东来掌握一种名为‘息脉复生’的失传已久的江湖秘术,这种秘术须用及其细小的银针连着极细的线刺入皮肤经脉,使得银针在经脉中游走,行医者牵着末端的线,一点一点操控银针将经脉重新相连,并以特殊的药物及内力助血肉重塑恢复,对行医者的医术要求极高。我陷入了近三个月的昏迷,在那三个月中,闫东来慢慢将我所剩的经脉恢复,我也成功苏醒过来。
“此后的一年时间,我与闫东来同行,逐渐恢复武功。我的内力渐渐恢复,但经脉尚且没有修复完全,闫东来告诫我,此后的至少三年内,非必要绝不可以运用太强的内力,我体内的经脉残缺不全,支撑不住我的内力,稍有不慎会至五脏六腑俱损。于是我便借地厄纲的根基,主动封闭了部分体内的脉息,慢慢悟出如何不动用经脉运转内力,这也是为何一般人无法从经脉处探得我的内力的缘由。
“六年前,为了加紧修复经脉,我开始探听隐脉的消息,想着或许修炼隐脉之法会对我修复经脉有所助益。那时百步剑派已经绑架大量少男少女逼迫其修炼隐脉多年,我便在某日闯入百步剑派山庄杀了他们的掌门人,庄内被绑架者也趁此机会反抗。庄英和怀恩都是被绑架者之一,庄英是成功修炼出隐脉之人,他带领着许多俘虏杀了百步剑派余孽,成功逃了出来。
“至此,我和闫东来便与庄英和怀恩二人结识,说来十分凑巧的是,怀恩的相貌竟与我有八分相似。彼时怀恩被百步剑派虐待数年,双腿残疾,容貌被伤,是庄英几年来一直陪伴他,是以二人情谊深厚。
“闫东来虽帮怀恩医治了数年来积累下来的病痛,但怀恩身心受到莫大的伤害,也探听得知母亲已死,一度痛苦求死。他身有残疾,即使回到戚家,也再无法替父亲承袭爵位光复家族,因此选择与庄英隐居别处,不受世俗纷扰。
“我那时亟需时日恢复身体,且为了躲避霍乔搜捕,需要一个全新的身份。怀恩便将他一直以来拼死保管的他母亲儿时为他雕刻的玉佩作为证身信物交给了我,我也花了数月时间模仿怀恩的笔迹及生活习惯,只为了日后,能够以戚逐的身份,避开霍乔对我设下的天罗地网,暂且寻得几年的安宁。
“后来我便以贤坤侯的身份回到了京城,一边应付着从前从未接触过的钟鸣鼎食的生活,一边恢复武功。”方无竹长出一口气,“此后发生的事,你都知道了。”
过往已再不可追,方无竹只求未来,可以护住自己想护的人。
方无竹抬头看头顶的火树红花,背后忽地贴上一片坚韧的温暖,萧阳月静静靠在他的背上,眸间闪动着微光。他与方无竹本不该有什么交集,可造化弄人,他们二人终究是相识交汇了,剥去层层遮掩和谎言,他看见了他的真心。
火树枝叶拂动,一片红花洒在二人肩头,往事在方无竹心间如浮云一般划过,他继而握住了萧阳月的手,将他紧紧拥入怀中,眼底有了几分酸涩:“别像从前那些人一样离开我。”
他不想再孤身一人,只想百年之后,和心中的人合于一坟。
萧阳月在他的肩头闭眼,以一声回答应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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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两人在宁郡待了两日,这期间方无竹好好地将友人的墓碑修缮了一番,随后二人便启程回了玢州。
方无竹驾车,萧阳月坐在轿子中,回头眺望远去的怀璧山,这几日他度过了这些年来几乎是最安定最平静的日子,日日见到的都是京城中看不见的景色,让他渐渐觉得,繁华的火树银花,似乎不比眼前的青山绿水。
方无竹忽然道:“回京之后,你想如何同皇帝说?”
自从向萧阳月坦白后,方无竹也再懒得冠冕堂皇地叫皇上了,混迹武林的人,心中难免根深蒂固对皇权有几分偏见。经过这几年侯爵生活,他虽也习惯了些,但打心底里还是不耐烦那些朱墙碧瓦下的规矩,不直呼皇帝大名已是他看在萧阳月的份上才给的面子了。
萧阳月瞥了他一眼,倒也没有在意这些地方,淡淡回答:“实话实说。”
对于萧阳月的回答,方无竹神色诧异一闪,马车缓缓停下,他回过头,望着坐在轿子里的萧阳月,沉默片刻,微微眯起双眸:“你……不想做浮萍阁阁主了?”
既然萧阳月要将自己的真实身份告诉皇帝,有他与自己这层关系在,皇帝就算杀不了他,自此之后也再无可能像从前那般信任萧阳月了。
皇帝不是傻的,霍乔的存在贻害武林也妨害皇权,光是他先前胆大妄为做下的那些事,便是表明了他是一点也没把朝廷放在眼里。这样的祸害,皇帝必定要斩草除根的,想要除去霍乔,那么方无竹的存在就必不可少。
可方无竹同样是武林中人,只要是武林中人,就难保其会与朝廷一条心,而不是会倒戈向武林佞贼,为此,皇帝需要有人将方无竹看管住,将他牢牢拴住才行。
这个人,自然是萧阳月。
若萧阳月同方无竹之间没有这层情谊在,皇帝恐怕还会觉得棘手许多,他与萧阳月多年君臣,早已看清萧阳月心性,萧阳月虽不至会背叛朝廷,但皇帝也不再放心把浮萍阁大权交到萧阳月手中,但与此同时,又想利用他来掌控方无竹,两全难齐美。
但如今不同了,萧阳月与方无竹结了断袖之情,皇帝虽杀不了方无竹,但还有整个侯府在。为了保全侯府不受牵连,萧阳月唯一能做的,便是自请卸下浮萍阁阁主身份,交还大权于朝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