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东来和庄英皆是一愣,前者更是瞪大双眼,错愕喝道:“你怎么又把他带回来了?!”
方无竹:“打冷水来!”
与那日在芥子岭中一样,萧阳月浑身滚烫,虽不像那天那样严重,但萧阳月也已陷入昏迷,情况容不得耽误。
是焚骨香!
怎么回事,萧阳月的焚骨香不是已经解了吗?
见方无竹神色紧迫,闫东来面色也凝重下来,他和庄英两人迅速打来一大桶凉水,方无竹将萧阳月放入水中,向他经脉中徐徐渡入内力,见他呼吸断续,便知萧阳月肋骨受了伤。
方无竹定定注视着萧阳月,伸手缓缓抚摸他的脸,眸中阴鸷浮现。
闫东来将手指搭在萧阳月的脉上,屏息探查一阵,面色愈发凝重:“肋骨有几处断裂伤,这倒不打紧,他内力深厚,半月便能痊愈,只是他身中热毒……不好,须立即用极寒之物消解他体内毒素,否则会伤及骨骼内脏。”
方无竹从衣衫内袋中拿出一个束紧的布袋,从中拿出一枚金色的蛇胎子来,他将蛇胎子碾成细小的碎片,毫不犹豫地放入自己口中,再以唇舌渡给萧阳月。
闫东来怔愣地望着他:“方无竹,你……”
“这是金蛇胎子。”方无竹沉声道,“原先我本以为金蛇胎子足以化解毒素,如今看来只能压制,他体内的焚骨香并未解除。闫东来,你尽力保持他体内脉息平衡。”
闫东来神色变了又变,但见方无竹的模样,也只好先将疑问按下不提。他从床底拖出一个陈旧的木箱,掀开箱盖,里面密密麻麻陈列着由短及长数十根银针。
闫东来抽出一根一指长的银针来,卷起萧阳月的衣袖,双指夹稳银针,指尖稍稍一动,针尖扎入萧阳月的手腕脉。萧阳月猛一蹙眉,张嘴吐出一大口鲜红的血来,呼吸陡然急促。
金蛇胎子徐徐在萧阳月体内融化,此次焚骨香复发,毒性暂且还没有流淌全身,相较上次,焚骨香的毒素被迅速压制,萧阳月的呼吸也逐渐平复。闫东来又用银针封了萧阳月几处穴位,确认热毒已暂且无虞,萧阳月已昏昏然睡了过去。
方无竹缓缓吐出一口气,他扭头对闫东来道:“出去替我向怀恩借两件衣裳过来。”
经过这一遭,闫东来心中已是明白了八分,方无竹此人从前天上地下目中无人的,如今看来也是被情拴住了。不过这家伙怎么也是个断袖!虽说他从前也没见他对女色有过什么兴趣……
闫东来忍不住露出些许不解的鄙夷来,嘟嘟囔囔地打开门出去,心道一个二个的,不知和自己一样的男儿身有什么可痴迷的!不过若是萧阳月,那倒也不是不行……
闫东来赶忙摇头,旁人敢痴心妄想,萧阳月他可不敢,方无竹可是一根手指便能捏死他的!
闫东来借来衣裳,丢给方无竹后便将门掩上了,方无竹将萧阳月从凉水中抱出,替他擦干身体,换上了干净的衣裳。
方无竹坐在床边,静静凝视着萧阳月,眸中的冷意挥之不去,当初在芥子岭,耿冲道那么轻易便死于霍乔之手,还真是便宜了他。
半晌,方无竹缓缓叹出一口气,本做好了此生不复相见的打算,却没想到不到一个时辰,自己就已食言了。
到底还是被他牵动着心思,戚怀恩说得不错,罢了,既然无法脱身,萧阳月因为他也陷入了如此险境,还是把他放在身边为好。
两个时辰过去,天色逐渐暗下来,方无竹站在卧房窗边,院落中凉风簌簌,风中夹杂着桃花的芳馨。晏家庄是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地方,正如那幻境中的桃花源,方无竹入世前,也是居住在一个这样的地方。
萧阳月已经昏睡了两个多时辰,虽然未曾苏醒,但呼吸很平缓,中途方无竹也把闫东来叫进来查看过多次以确认萧阳月的情况。
就在此时,床榻上的萧阳月慢慢转醒,方无竹回到床边坐下,问:“身体还难受吗?”
萧阳月略显呆滞地望着他,显然还未能厘清当下的情况,幽黑的眼瞳还茫然着。待得他看清眼前的人是谁,更是怔愣了一瞬,愤怒、寂寥和难过在眼中一一交织着隐去,他挣扎着想要坐起,又被方无竹按住了肩膀。
方无竹:“你肋骨伤了,别乱动。”
看见方无竹,先前他对自己说过的那些话又浮现在耳畔,萧阳月怒极了,却又感到失落极了,他沉声道:“你是回来看我笑话吗?”
方无竹沉默地望着他,缓缓道:“我不能不管你。”
“管我做什么?”萧阳月冷冷道,“说不想再见我的人是你。”
“……”
萧阳月撇过头,感受着呼吸间胸腔中泛起的刺痛:“你既不在乎我死活,我被谁杀死,落入谁手中,与你又有何干系?”
方无竹:“我从未说过我不在乎你死活。”
他心中有无数的思虑,无数的挣扎与矛盾,但当他见到萧阳月需要他的模样时,纵使心中有千言万语,最终也只化成了一句。
“萧阳月……”方无竹叹道,“我舍不得你。”
第74章
一瞬间,萧阳月似乎被方无竹的话烫到。
“我原本的确做着再不与你相见的打算。”方无竹眉间多了几分自嘲,他闭眸缓缓一笑,转头凝视着萧阳月的双眸,看到他面上那一闪而过的茫然与错愕,仿佛是真的不信自己会舍不得他似的,令他的心更是疼了起来,“罢了,就是因为你总这样看我,叫我如何能放下你?”
忆起当初那个浮萍阁阁主,萧阳月哪时哪刻不是被众人面上尊敬、私下畏惧。贪他容颜权势的人那么多,连地位尊贵如亲王都只敢暗自觊觎遐想,他何时会对自己是否能够在他人心目中占有一席之地抱有怀疑呢?
方无竹伸手,抚摸上萧阳月的脸颊,感受到掌心中肌肤的微颤。
“萧阳月,我对你……”
萧阳月却猛地挣开方无竹的手,还带着潮气的发丝遮掩下的面容模糊不清,他沙哑道:“……出去。”
萧阳月的反应大抵在方无竹的意料之中,自己辜负他如此久,如今却又说舍不得他,倒像是看他可怜施舍给他情谊似的,此时萧阳月心中,说不准对他的情和对他的恨哪个更大。
既然决定向他坦诚、从今往后与他共度,也不急于这一时了。
方无竹:“要我出去可以,不过你须得在床上好好躺着,就算不为了我,也为你自己。”
方无竹说完,便起身朝房门外走去,又道:“我会守在外面。”
说完,他轻轻掩上房门。
闫东来站在外室,见方无竹出来,问他情况如何,方无竹回答:“他醒了,你晚些进去看看他情况,他现在不想见我。”
“……不想见你?”闫东来神色怪异,“怎么,你想跟他好,他不从?”
“什么从不从的。”方无竹瞥他一眼,“他还伤着,我能那样么?”
闫东来心中腹诽,虽说和方无竹结识了这么几年,闫东来可不敢保证自己摸透了方无竹到底是什么性子,处于江湖武林顶端之人,总归和常人不同,哪能用寻常人的心思去猜呢?
方无竹:“怀恩和庄英去哪儿了?”
“他俩到南边那间屋子里去住了,说不打扰你们二人。”闫东来问,“方才在外边发生什么事了?”
“是霍乔奇蛊门派的护法,公孙贺。”方无竹沉声道,“他大概是四处替霍乔打探消息的,就是不知霍乔在玢州是否还安插了其他人。”
“公孙贺?”闫东来思索一阵,“没听过这号人,此人武功如何?”
“他修炼飞鹤功法,轻功不容小觑,其他不值一提。”方无竹缓缓一摸手中的折扇,“早知当初在京郊芥子岭碰上他时,就该把他剁碎……玢州此地再不安全,你告诉庄英,尽早安排在别处重新安顿下来。此事因我而起,我定会助他,我过阵子还得回京一趟,之后便与‘戚逐’此身份再无瓜葛,也得找个地方安顿下来才是。”
闫东来:“你实话告诉我,你的武功究竟恢复到几成了?”
方无竹张开五指。
闫东来讶异道:“只得五成?”
方无竹:“暂时如此。”
“你这话是何意?”闫东来脸上神情疑虑不定,半晌,他像是猛然记起了什么,倏地瞪大双眼,“莫非你……”
“武功同瓶中之水一样,水少而空,水满则溢。”方无竹道,“这也是我为何会来玢州找你。”
闫东来蹙眉片刻,道:“方无竹,你可得想清楚了。”
“安心吧,有萧阳月在,我如今可比从前惜命了。时候不等人,等萧阳月伤养好了,我也该重新修炼地厄纲了,到时候少不了你的帮忙。”方无竹不甚在意地拍拍衣摆,“说起来,你几日没洗过澡了?身上一股子酸味。”
“大男人,计较这么多作甚!真矫情!”
方无竹并未理他,而是径直从木桌抽屉里找出纸笔,写了一封不过两行字的简信,他将信纸用笺封好,递给闫东来,望着他:“我还想让你照看萧阳月,你要是把他熏着了,我倒要先废了你。还有,你顺便帮我将这封信交给庄英,让他替我找个信差送出去,地方我都写在信封上了,务必找信得过的人。”
闫东来破口大骂,从方无竹手中抓过信窜出门的速度倒是可见一斑。
两刻钟后,闫东来回来了,沐浴之后的他看上去还算面容端正,行动间确有那么几分江湖郎中的意味。
方无竹点点头:“替我去看看他。”
闫东来抛出一枚白眼,嘴里嘟囔着,推开卧房的门进入,只是,他刚进去不过半分钟,方无竹便听得屋内传来隐隐的骚动声响,依稀还夹杂着一声闫东来的痛呼。
还不等方无竹进去查看,闫东来便捂着淌着两行血的鼻子匆匆打开门,龇牙咧嘴地骂道:“娘的……老子不管了!”
方无竹诧异道:“你这是怎么了?”
“还不是想替他把把脉,谁曾想手刚一搭上去,那姓萧的居然睁眼就是一拳打过来!”闫东来胡乱拿布擦着鼻子,气得是青筋都出来了,“什么人哪这是!这都什么人!”
“他近来累了,防备心重了点,多担待些就是。”方无竹深知闫东来此人性子,安抚道,“回头等我回京了让人给你支些银钱来,你这流点儿血罢了,他下手够轻的了。”
听方无竹说要给他支银子,闫东来心里怒气稍稍消了些许,冷哼一声:“得啦,我看他精神好得很,没什么大碍了……我反正不去了!要去你自个儿去!我倒要看看他打不打你!”
连着三天,萧阳月都没和方无竹相见。
萧阳月身上有伤,方无竹留了两个小童子照看他饮食起居,而他就住在不远的一间偏房里。只是方无竹担心萧阳月体内的焚骨香复发,便会在夜中萧阳月熟睡之时,悄悄进他屋内看看他,以确认他无虞。
这日午后,两个小童子过来给萧阳月送茶饮,对着乖巧伶俐的小童子,萧阳月也说不出什么,只得把他们送来的东西都用了。
他近日一直待在这里,也没空向外传递自己的消息,只怕是自己那些下属们都到处在寻他,便对那两个小童子道:“我要出去走走。”
两个小童子听后都是直摇头,纷纷瞪着稚气的圆眼睛看着他,其中一个小童子道:“不行呀,少爷,方大人说了,少爷必须待在屋里养伤,不能走动的。”
萧阳月冷笑一声:“你们这么听他的做什么?”
“爹娘说了,晏家庄是方大人和庄大人给我们的地方,他是大家伙的救命恩人,要是没有他们,爹娘都要死在荒山野岭,哪里还能有遮风挡雨的地方。”小童子回答,“方大人让我们好好照看少爷,要是少爷出了闪失,我们要挨罚的!”
方无竹恐怕是看准了萧阳月不会和一些稚童过不去,偏生就找了小童子来看护他,要换做其他人,他大打出手也就自己出去了。
其中一个小童子虎头楞脑的,抱着托盘道:“方大人对少爷真好。”
“反正你们听他说什么就是什么。”萧阳月冷声道,“我不欲与你们争辩。”
“是真的呀!”小童子脆生生道,“这几日夜里方大人都会来房里看少爷的。”
另一个小童子机灵些,一听自己同伴这么说,立马抬起手掌往他脑袋后面轻轻一拍,道:“笨!方大人不让我们说的!”
被敲脑袋的小童子反应过来,顿时瘪着嘴不说话了。
萧阳月闻言微微一怔,方无竹夜里来看过他?此时他确实不知。若放在从前,有人在他熟睡时进入屋内,他定能眨眼间便清醒过来,如今不过是换了个地方,怎么连如此防备心都没有了?
是近来太过于疲惫?还是……他太不设防。
那日夜里,萧阳月辗转到半夜都未能入睡,果不其然,等到夜半十分,卧房门倏忽被人悄然打开,一人的衣摆扑簌声响如静夜中的虫鸣,细微而柔和。
萧阳月没有睁眼,而是径自闭眼睡着,他感觉到方无竹来到他的床边,手指轻轻划过他露在被外的手背,指腹温热,萧阳月几乎是用尽了全力才忍住颤。
方无竹的手指划过他的脸颊,最后轻轻梳理他散在枕头上的发,把鬓边的发丝拨到耳后。
前几夜他也这么做了么?怎么可能!
如此大胆的动作,再如何他都醒过来了,方无竹必是已经知道自己醒着了。
果不其然,方无竹低声道:“既然醒了,就别由着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