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离就坐在床边,他将郗真抱在怀里,禁锢着他的手脚不让他乱动,低声道:“就快好了,真儿,就快不疼了。”
东宫的 侍女太监来来往往,脚步匆忙。太医们跪了一地,商量了半天也拿不出对策。谁都知道郗真这是中毒了,谁都拿不出解毒的法子,甚至止痛的法子也不见起效。
郗真疼的颤抖,眼泪从紧闭着的双眼中沁出来。谢离亲了亲他的额头,“别怕,真儿,别怕。”
“哗啦”一声,一个花瓶被毫不留情地砸到了地上,重明太子看着殿中众人,眉眼戾气横生,“扶桂呢!他人呢!”
太医们跪伏在地,噤若寒蝉。难以想象,素来懒散随性的太子殿下也有这样的时候。
“来了,来了!”扶桂背着药箱匆忙赶来,只稍加查看就拿出一瓶药丸,“用热水化开,给他灌下去,多化一些。”
谢离抱着郗真,将一碗一碗的汤药给他灌下去。不过几息,郗真就全吐了出来,秽物里夹杂着污血,十分可恐。
“继续灌。”扶桂一边施针一边叫人继续给郗真灌药。随着他一次次将药吐出来,秽物中的污血也越来越少。
扶桂为他施了针,又喂了两粒药丸,不多时郗真便不喊疼了,惨白着一张脸,沉沉睡去。
扶桂长出一口气,看向谢离,道:“这是一种罕见的奇毒,名叫哀红豆。此毒无色无味,入水即化,中毒者七窍流血,痛苦不堪。只消两个时辰便能毒入心肺,神仙难救了。”
谢离低下头,抚了抚郗真凌乱的头发。他动作虽温柔,但面沉如水,如山雨欲来,便是不说话,也有一股难言的压迫感。
在这样的谢离面前,连扶桂也不敢多说一句。
昭阳殿中,贵妃正坐在榻边在修建花枝。屏风之后,荆苍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殿中。贵妃看见了他,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她抬手命侍女下去,道:“你怎么来了?”
荆苍深深地看了贵妃一眼,“郗真在东宫被人下了毒,如今生死未知。”
贵妃皱眉,“他在东宫中了毒?东宫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别装了,”荆苍毫不留情道:“难道不是你下的毒吗?”
贵妃微愣,明白了荆苍的来意,她冷笑一声,“你觉得是我下的毒。”
荆苍没说话,但显然是默认了。
贵妃的面色一下子沉了下来,“不是本宫做的!”
荆苍皱眉,贵妃一挥衣袖,转过了身,道:“若是本宫做的,本宫不会不认。你与其在这里盘问本宫,还不如去找找到底是谁害了你的好徒弟!”
荆苍面露沉思,贵妃再一转身,荆苍已经不见了。
贵妃回到榻上,已无心修建花枝。恰在此时,宫女来报,太子殿下来了。
贵妃心里一慌,她站起身,道:“快请进来。”
谢离进了昭阳殿,外头不知道什么时候下了雪,他是冒雪来的,雪花落在他玄色织金的长袍之上。
贵妃皱眉道:“外头下了雪,也不穿件厚衣裳?”
谢离不答,一双幽深的眼睛,不知蕴着多少暗涌。
“东宫出事了,”谢离道:“郗真中了毒,现在还昏迷不醒。”
贵妃捏紧了手指,“你也觉得是我做的吗?”
谢离忽然抬眼看向贵妃,在他凝视的目光之中,连贵妃都觉得心惊。
“我知道姨母有这个心思,”谢离道:“但这一次不是姨母动的手。”
贵妃松了一口气,随即悚然。这是不是说明,贵妃所做的事情谢离都知道,连荆苍的存在也没有瞒过谢离。
贵妃不敢再想下去了,她道:“你既已经知道了,我也不瞒你。我确实想过杀了郗真,但这会儿已经没了这个念头。”
谢离微微点头。
贵妃这会儿心烦意乱的,还是腾出来些心思关心郗真,问道:“郗真到底怎么了?怎么会在东宫中毒呢?”
“毒下在贡茶顾渚紫笋里,”谢离道:“今日恰巧被郗真喝了。这顾渚紫笋满宫里只有我那里有,”谢离抬眼看向贵妃,“郗真是替我受过。”
贵妃面色倏地变了,如果真如谢离所说,那就是有人要谋害太子了。
贵妃狠狠拍向扶椅,“查!彻查!东宫上下一干人等全部清查!那茶叶是谁送上来的,其中经过了谁的手,都给我查清楚!宁肯错抓,也绝不可放过!”
这个冬天,注定不好过。出事的是东宫,不仅贵妃震怒,连陛下都发了脾气。宫中上上下下的宫人全部进了一趟掖幽庭,宫门长街上的石砖都染红了,几个太监,一人泼热水,两人扫地,不过扎眼的功夫,便又光洁如新了。
谢离回到东宫,汤致忙迎上来,他是最早洗脱嫌疑的,因太子身边不可无人照顾,所以又回到太子身边伺候,只是越发战战兢兢了。
谢离脱下鹤氅,道:“都出去吧。”
“是。”汤致叫所有人都离开了,寝殿十分安静,连窗外落雪的声音都听得见。
谢离走进内殿,一眼便看见床上空无一人。他目光蓦的一沉,随即背上抵住一柄利刃。
郗真一身赭红色的寝衣,鸦羽般的长发披散在身后,窗外雪色明亮,连带他也是明亮的。
郗真手上拿着太子的佩剑,锋芒毕露的剑刃正对着谢离。
谢离转过身,将他全身上下仔仔细细地看过,才对上郗真的眼睛。
“你要杀我?”谢离问他。
郗真勾了勾嘴唇,他面色仍苍白,眉眼间却结了一层寒雪,像傲雪的寒梅。
“不敢,”郗真道:“你可是尊贵的太子殿下,伤了你,我有几条命还呢?”
谢离看着郗真,忽然向前一步,在利刃就要碰到他的一瞬,郗真松了手,长剑哐当一声落在地上,发出闷闷一声响。
郗真扔下剑,慢慢地理了理衣袖,行了个一丝不苟的礼,“蒙殿下体恤,许留宿东宫,然微臣不敢逾距,先行告退了。”
作者有话说:
郗真: 再您妈的见
第42章
雪花纷纷落下,静谧无声。郗真仔细地端详谢离,目光一寸一寸,如刀子一般划过他的眉眼。
在见到他之前,郗真几乎已经忘记了谢离的模样,脑海中只剩下一个素白的轮廓。可在见到他的一瞬间,郗真脑海中关于谢离的形象一下子鲜活了起来。
这是郗真第一次见到谢离穿这样的衣裳,玄色长袍,朱红下裳,上下俱有织金绣纹,庄重华贵,气度无双。
郗真看着他,记忆中的谢离与眼前重明太子的形象逐渐重合了。
郗真垂下眼睛,强压着心中的愤怒,自他身边过去,走向殿外。
他推开殿门,寒风和着雪花扑面而来,与此同时,寝殿门口两个铁甲披身的金吾卫拦下了郗真。
郗真挑眉,还不等说话,身后便有人给他披上了一件狐裘。
郗真劈手拍开谢离,问道:“太子殿下这是何意?”
谢离抬手,两边金吾卫重新站回去。他看向郗真,道:“外头冷,进内室说话吧。”
郗真不动,眼中是抑制不住的怒火,“你想软禁我?”
谢离道:“不是软禁,是因为你的身子还没好,需要好好休养。”
“休养自然是在我自己家休养,待在东宫算什么?”
“你是在我东宫出的事,我自然是看着你完全好了,才能放心。”
郗真冷笑,“装模作样!”
谢离不说话,只命人将殿门关上。厚重的殿门在郗真面前合上,几乎连天光也被关起来了。
他走到郗真身边,要牵着郗真回到内室。郗真躲开他的手,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径自走向内室。
谢离也不生气,跟在他身后,道:“你身上的毒还没有解,扶桂的药只是暂时压制了毒性。他已经写信去请他师父了,我过会儿让他过来给你看诊。”
郗真没有接话,径自回到床上,狐裘被他扔在脚下,还踩了一脚。他卷着被子,背对着谢离。
殿内没有第三个人,谢离走过去将狐裘捡起来,又往炭盆里添了些炭。
殿内的安静气氛持续了很久,直到被扶桂打破。
扶桂在床边放下药箱,道:“你醒了呀,现在觉得怎么样?”
郗真转过身,一眨不眨地盯着扶桂。
扶桂笑意微僵,“那什么,我先给你把把脉?”
郗真不动,仍然盯着他。
扶桂面露苦色,道:“我也不想的,但那可是太子啊,我哪儿经得起他的威逼利诱啊。”
“他威逼利诱了吗?”郗真道:“拢共就说了一句话,我看是你心领神会吧!”
扶桂讪讪地笑了笑,拉扯郗真的衣裳,道:“别生气了。”
郗真“唰”地抽回衣裳,冷哼了一声,道:“你就等着倾家荡产吧。”
扶桂苦着脸给郗真诊脉,给他调整了一下药方子,又交代了些忌口事宜,这才走了。
郗真毒还没有解,身子格外沉重,不多会儿就又昏昏睡去了。
他睡着,但是也不大好,蜷缩着身子,眉头紧皱,难受得紧。
谢离走到床边坐下,伸出手指抚平了郗真的眉头。他想起东宫之外的魑魅魍魉,面色一瞬间沉了下来。
郗真再醒来的时候,外头依旧飘着雪,天色昏沉不辨时间。一股饭香飘到郗真鼻子里,原来已经到了用饭的时候,几个太监抬着漆红餐盒,就等着郗真醒来了。
郗真撑着床起身,郗山郗水立刻过来伺候。
郗真挑眉,“你们怎么来了?”
郗水一面伺候郗真起身,一面道:“是太子殿下叫我们来的,怕少主身边没有得用的人。”
郗真抿了抿嘴,到底没有说话,只是由郗水伺候着洗漱过,往偏厅去用饭。
圆桌便,坐着长袍玉冠的谢离,他抬眼望过来,仍是一派霁月光风君子相。
“跟你一起用饭?”郗真转身就要走,“那可真是一点胃口都没有了。”
“站住,”谢离垂眼喝茶,道:“你必须跟我一起。”
郗真转过身看着谢离,谢离也看着他。
“呵,”郗真挑眉,“我就是饿死也不会跟你一起吃饭。”
谢离放下茶盏,道:“阮同光曾为阮玉英建造了一座素沉水阁,你还记得吗?”
郗真当然记得,他们下山之时曾经遇见过这对志不同道不合的阮氏兄弟,郗真也记得那巧夺天工的素沉水阁。
“东宫的湖没有那座湖大,不过尽可以将水阁盖得高些,十几层不是问题。”谢离道:“如果你不好好吃饭,养不好身子,我就建一座素沉水阁,一辈子养着你好不好?”
他语调轻柔,郗真却在一瞬间觉得毛骨悚然。他原地站了一会儿,愤愤地走到桌边坐下。
谢离看着郗真,眼中竟然还有些失望。郗真一口郁气堵在心中,恨不得把满桌的饭都盖在谢离身上。
谢离道:“快些吃吧,吃过饭还要喝药呢。”
郗真兀自气了一会儿,拿起杯箸。他中毒伤了肠胃,这会儿根本吃不下去多少。他才喝了半碗老鸭汤,就眉头紧皱,恨不得立刻吐出来。
郗水立刻端了茶来给郗真漱口,郗真漱了口,那股反胃的劲儿压了下去,眼前的饭菜却是一口也吃不下了。
谢离皱着眉看他,吩咐了汤致几句,不多会儿,御膳房送来一罐白粥,除了香米什么都不放,熬的稠稠的,打开来时还冒着热气。
“吃些养胃的米粥,”谢离舀了一碗递给他,道:“吃不下去东西怎么成?”
郗水刚要去接,就见郗真伸出手自谢离手上接过粥碗。他一言不发,慢吞吞地吃了半碗米粥,说吃不下了。
谢离点点头,将郗真吃剩的米粥都吃了。
郗真白了他一眼,先起身离开了。
午后按照惯例,郗真是要睡午觉的。但是他白日睡了很久,这会儿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窗外大雪纷飞,郗真忍着腹中的不适,抱着手炉站在窗边看雪。东宫占地面积很大,是整个皇宫中建造最精致华美恢弘大气的建筑。皇帝的宫殿只是稍加改建,东宫却是下了大力气修建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无不精致。
燕帝喜爱重明太子,若非天下不平,他恨不得现在就把皇位给他。
“下毒的人可有眉目了?”郗真问道。
郗水道:“听闻是东宫库房里的一个小太监,因为曾冒冒失失闯到少主面前而被太子责罚,所以心怀不满,蓄意报复。”
郗真嗤笑了一声,“糊弄谁呢。”
郗水微微低着头,道:“东宫上下伺候的人都换了一遍,顺藤摸瓜揪出幕后黑手也只是时间问题。少主莫要费神了,好好养病要紧。”
郗真不认同郗水的说法,有人在东宫,在太子的眼皮子底下向太子下毒,还是见血封喉的剧毒。这不是说杀几个宫女太监,定几个失职不察之罪就可以翻过去的。
郗真看向另一边,雕花落地罩里,谢离坐在几案之后。他仍是那一身华贵庄重的长袍,头戴玉冠,长绳系着红玉珠,垂在他的耳鬓边。
汤致伺候在侧,面前放着四五枚印章。据郗真所看,谢离最常用的是一枚白玉螭虎钮印,那是重明太子印,郗真收到的书信或者拜帖中都盖着这枚印。
太子虽不上朝,但并不是不理朝政,他每日做的这些事,才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这又让郗真觉得有些违和了,谢离总是无欲无求,不似重明太子要掌天下权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