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年关,京中出了件有意思的事。宣家家主宣云怀竟然不是老家主的亲生子,老家主白替外人养了几十年儿子。自负簪缨世家的宣氏也成了世族中的笑柄。
宣云怀被剥夺了家主身份,赶出了宣家。他的新婚妻子叶姑娘也与他分割清楚,和离回了家。便是宣云怀如今仍是兵部侍郎,也有些左支右绌之感。
那一日午后,天上的太阳没有一点温度,积雪一层一层化成了冰,偶有寒风吹过,几乎冻彻骨髓。
寒风吹起步撵上的红帘玉珠,宣云怀抬眼,见宫道之上,太子步撵迎面而来。
他退至一边,行了大礼,“微臣拜见太子殿下。”
环佩叮咚的步撵行至宣云怀面前停下,绣线帘子被太监掀开,里头却不是重明太子。
郗真倚在如意枕上,手中抱着手炉,戏谑地看着宣云怀,“宣大人不必多礼了。”
宣云怀见太子步撵上的人是郗真,眉头立刻皱起来,他站起身,道:“是你。”
“可不就是我?”郗真笑起来,容色艳艳,“宣大人看着有些狼狈啊,不知道从宣家出来之后,可有落脚的地方啊。”
宣云怀扯了扯嘴角,道:“多谢郗大人关心。”
郗真哼笑一声,“宣家人的做派深得你的真传,无情得厉害,我看着都有些于心不忍了。”
宣云怀不说话,郗真笑道:“我说,不如你过来帮我吧。你如今也不是宣家人了,不如投靠我,除去宣氏,我记你一功。”
宣云怀倏地看向郗真,“谁说我不是宣家人?我就是宣家人!我身上流的是宣氏的血,我是老家主唯一的儿子。宣云月一个女人,她有什么资格继承宣氏!宣氏本来就是我的,也一定是我的!”
第46章
郗真一身朱红泥金锦袍,坐在装饰华贵的步撵里,居高临下地看着宣云怀。他总是这个样子,挑着眉,含着笑,眼角眉梢都是骄矜。
“姓宣又不是多骄傲的事情,”郗真单手撑着额头,笑道:“听说你母亲是被强抢入宣氏的,你生身父亲还因此送了命,如今这般你还要自认宣氏子弟,岂不是认贼作父?”
宣云怀冷笑一声,“我本就是宣氏血脉,何来认贼作父一说?不过是因为你看不上我,所以巴不得我是一个出身卑贱的平民。”
郗真挑眉,打量了宣云怀两眼,道:“你有病吧,都这个时候了,还觉得世家一定比平民高贵呢。”
宣云怀抬眼看着郗真,“若世家不尊贵,你郗真还是郗真吗?”
郗真挑眉,“原来你看我,不是在看我,是在看我脸上郗氏二字。”
“若你不是郗氏少主,恐怕早已为人禁脔。”宣云怀笑了,眼中满怀恶意,道:“不过,没了郗氏少主的身份,你就是再美,也差了几分意思。”
郗真笑意渐冷,“宣云怀,我等着看你是怎么死的。”
绣帘被放下来,郗真的身影掩在帘幕之后,随着步撵渐渐远去了。
刚入腊月,陛下再提均田法。这一次陛下不是说说就罢,而是铁了心要推行新法。东宫出事,三司查了那么久,随便推出一个人来了事,陛下心里早憋了一股气。加上宣氏大乱,群龙无首,正是推行新法的好时机。
大雪天里,外头阴沉沉的,哪怕是晌午都不甚明亮。谢离自太极殿回来,一进东宫寝殿,便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酒味儿。
汤致接过谢离的大氅,谢离走进寝殿,熏炉香暖,红帐微垂。郗真躺在床上睡觉,一截白嫩的腕子搭在床沿边。
谢离走过去,抓起郗真的手腕摩挲了两下。他睡得面颊红扑扑的,嘴唇水光潋滟。
“他喝酒了?”谢离皱眉,“谁给他喝了酒?”
汤致低声回道:“郗大人自己要的,说自生病以来,约有一二月没有碰酒了,实在馋得慌。”
谢离默了默郗真发烫的脸颊,问道:“睡了多久了?”
“才刚睡下。”
谢离点头,挥手让汤致下去。
殿里只剩下他们两个,谢离坐在床边,摸着郗真微红的脸颊,又摸了摸他的脖颈。郗真颈间滚烫,触手滑腻如凝酥。谢离有些爱不释手,顺着郗真的脖颈摸来摸去。
郗真被他弄醒了,将他的手拍开,道:“干什么?”
谢离俯下身,含着郗真的唇瓣,品着他口中甜津津的酒味儿。
“才吃了饭就睡觉,胃要不舒服的。”
郗真睁开眼,迷迷蒙蒙的,眼中一层水雾。谢离对他这副模样爱得不行,捏着他的下巴,亲了一下又一下。
“别睡了,陪我说会儿话。”
谢离脱掉外袍,躺在郗真身边。他随手将帐子放下来,掩住了床榻之上的风光。
屋子里静得很,只有衣料摩擦的细碎声音。
谢离抓着郗真的一双手,力气大的要勒出印子。郗真想收收不回来,骂谢离两句他也不理,只抓着郗真的手不肯放开。
郗真索性不看他了,将眼睛闭上。可谢离就在他身边,低低的喘息声钻进他耳朵里,叫他半边脸都烧红了。
不知道闹了多久,郗真彻底没了睡意。他从床上下来,用铜盆里的温水洗了手,才拿起戒指重新戴上。
谢离半倚在床边,衣裳松散。他一眨不眨地注视着郗真的身影,眼中翻滚着的情欲叫他少了几分禁欲,多了几分肆意风流。
郗真看他一眼,往一边榻上坐了,道:“照你说,满朝文武有谁能将均田法这件事办好?”
谢离懒散道:“我想让程涟和赫连月一起去。”
“他们俩?”郗真道:“他们俩一贯不和啊。”
谢离却道:“赫连月为人正直,能为民请命,他推行均田法可以最大程度地为百姓做事。而程涟,八面玲珑,处事圆滑,他可以处理来自世族和各地刺史的为难。他二人一起,正正好。”
郗真没说话,他才将程涟调离赫连月那里,这会儿两个人就又凑到了一块。
“放心吧,”谢离道:“程涟一心想往上爬,这样好的立功机会他不会放过的。”
郗真点点头,这才罢了。
谢离理了理衣衫,道:“程涟如今也是五品京官了,行事也尊重许多,不再像以前一般处处以色侍人。”
郗真不认同,程涟行事尊重,只是因为他身价不同往昔,所以有了挑拣的资格罢了。
在谢离眼里,程涟以色侍人是很不堪的。但要程涟看来,这就不算什么,只是一种往上爬的手段,同拍马奉承,贿赂交易差不多。
在郗真眼里也一样,不然当初有谢离什么事儿。
谢离看着郗真,忽然问道:“如果换了别人是太子,你是不是也会为了往上爬而曲意逢迎?”
郗真抿了抿嘴,看向谢离,笑的无比灿烂,“那当然啦,比起太子殿下,谢离算什么。”
谢离面色微沉,郗真哼了一声,“自讨没趣,说的就是你了。”
谢离没话说了,半晌,他道:“以后和程涟少来往吧。”
郗真哼笑一声,没有理他。
“说真的,”谢离道:“程涟此人不可信。”
“我知道,”郗真摆弄案上的花瓶,道:“但我现在姑且还算程涟的靠山,他一时半会儿还不会对我怎么样。”
“说起来,”郗真看向谢离,道:“我在宫里待了那么久,也该出宫去了吧。”
谢离枕着迎枕,道:“我说呢,你今日忽然忽然喝起酒来了。看来想喝酒是假,想出去才是真的。”
郗真走到谢离身边,道:“我也不能总待在东宫吧。”
“有何不可?”谢离问道:“兴华街的宅子也不过是个临时落脚的地方,你在京中无亲无故,何不留在东宫?东宫上下任你差遣,比在山上还自在。”
谢离伸手去摸郗真的脸,郗真哼了一声,拍开他的手,道:“不许碰我!”
谢离勾起嘴角笑,越发显得风流肆意了。
大雪漫天,阮氏祠堂之中,手臂粗的藤条一下一下落在阮玉英身上。他只穿着单衣,藤条落在他身上一下,就浮起一道血棱子。
上首坐着阮同光,他的神色隐在明灭不定的灯烛之中,看不清神色。
阮玉英直挺挺地跪在地上,执法的阮氏六叔问他,“你可知错?”
阮玉英张了张口,声音沙哑,“玉英不知。”
阮氏六叔皱眉,藤条又一次落在他身上。
阮同光抬手,阮六叔停下动作。祠堂里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有阮玉英压抑着痛苦的呼吸声。
“你这又是何必。”阮同光声如叹息。
“我就是不懂,”阮玉英看向他高高在上的兄长,一身的骨头不能弯折,“为何有人生来尊贵,有人生来卑贱?”
他声音沙哑,看着阮同光,十多年的贵族教养给不了他答案,辞藻华丽的锦绣文章给不了他答案,他看向他的兄长,希望他的兄长能给他一个答案。
阮同光无法回答。
外头的大雪扑簌簌落下,掩去了这片土地上的苦难和疮痍。阮玉英俯首,三个响头磕在地上,声声可闻。
“你可能一辈子都找不到答案,”阮同光道:“为了一个找不到答案的问题,你就要背弃生你养你的家族吗?”
阮玉英没说话,但他的姿态已经给出了回答。
他走出阮氏祠堂,冒着大雪,身上只有一件单衣。
阮氏六叔扔下藤条,“阮玉英,你可别后悔!”
大雪纷纷落在阮玉英的肩膀和发梢,在大雪中,他的声音格外清晰。
“阮玉英,九死不悔。”
作者有话说:
有点少哈,谢谢阅读!
第47章
今日没有风雪,太阳挂在天边,投射下惨白的光。没有雪,但是有风,日光一点也不暖和,冷冷地挂在头顶。
穹顶高悬金碧辉煌,早朝的殿中文武大臣中分站两边,端庄肃穆,一声不闻。
“昨日,阮大人上书,献上二十四条完善均田法的条陈,真乃字字珠玑。”陛下心情不错,悬在眼前的冕旒也掩不住他的愉悦。
底下大臣们面面相觑,不约而同看向了阮同光。
“诸位爱卿看看吧。”陛下面色和煦,将一本奏折拿去给众人传阅,笑道:“阮爱卿金玉阮郎之名天下皆知,如今看来,你这弟弟也是志存高远啊。你二人当得起阮氏双壁之称。”
阮同光面色平静,只拱手道:“陛下谬赞了。”
众人这才恍然,原来上书的是阮家那位有名的浪荡子阮玉英。
可不管上书的是阮同光还是阮玉英,总归都是阮家的人。这让许多大臣看向阮同光的目光都不一样了。
先出了个郗真,后又出了个阮玉英,这郗氏和阮氏,是打算和世家们分道扬镳了?
“朕欲让阮玉英与赫连月等人一道前往推行均田法,并赐丹书印玺,予以便宜行事之权。”
大臣们没有反对,陛下也不给他们反对的机会,直接拍了板。
大臣中一递一个眼色,打着眉眼官司。
御史台中的一个御史出列,道:“臣有本奏,臣弹劾太子宾客郗真,骄横跋扈,目无遵纪,与太子殿下起卧一处,坐太子步撵行走宫中,令百官伏谒道傍。此巧言令色,傅粉承恩之流,人人得而诛之!”
陛下眉头微皱,另有一个年轻官员站出来,道:“陛下明察,郗大人出身九嶷山,乃无双国士。太子殿下一片爱才之心,尊之重之,是为千金买马,欲招揽天下良才。且郗大人为太子殿下遭受奸人毒手,以致身体病弱。殿下知恩图报,这才让出太子坐撵。何以在叶大人口中,郗大人是以色媚上,太子殿下就成了那宠爱佞幸之流了?”
叶大人反驳不能,宣云怀恰在此时开口,道:“虽则如此,太子殿下与郗大人交往过密,到底与名声有损。依微臣之见,郗大人要自证清白,最好的办法就是身先士卒,令郗氏率先推行均田法,如此一来,郗大人忠诚为君之心天地可表,太子殿下礼贤下士之举也就无可非议了。”
宣云怀此话一出,附和者众,那年轻官员抿了抿嘴,心道郗大人这世家出身还真是麻烦。
说到底,众人的目的还是在于阻挠均田法。那就让郗真这个叛徒去打头阵,他要清算,就先从自己家族开始。不然,郗氏不推行均田法,其余的世家也不会动作。
外头风声呼啸起来,朝中大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中都是得意。恰在此时,身形狼狈的传信兵一路奔向明堂,手持血书,口称八百里加急。
“河南河北两地百姓暴动,冲进当地豪族宅院,烧杀抢掠。几大世家的本家子弟全部被杀,族谱被付之一炬,祠堂被捣毁,有几家连祖坟都被人挖开了!”
一言既出,满堂皆惊。
一个紫袍玉冠的老臣,须发皆白,颤着手,声音沙哑,“百年世家,百年世家啊!”
他话音刚落下,便气急攻心,一口红血喷出来,倒在地上没有动静了。
满朝文武,年轻些的面无血色,年老些的摇摇欲坠,朝堂顷刻之间就乱起来了。陛下眉头紧皱,只能先命太医为这老臣救治,将早朝散了。
今日格外冷,郗真站在后殿廊下,展开郗缙送来的信。
信中说了百姓暴动之事,还说宣氏下面百十家佃户逃往了郗家,各地百姓都有乱象,要郗真多注意。蜀中郗家范围内的百姓倒还好,只是有些郗家本家的子弟也对均田法不满。
郗家与别的世族不同,蜀中道路艰险,几乎与世隔绝。先周末年,皇室动荡不安,中原大乱,无人在意蜀中百姓死活。那时候的郗家家主是在蜀地为官的刺史,他见朝廷不在乎蜀中百姓,无奈之下,只能自己组织百姓抗洪抗旱,赈济灾民,让蜀地百姓休养生息。彼时他还不是一家之主,更像蜀中一地一族的族长。后来又过了近百年,才演变成如今的郗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