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小福顾不上回答,他知道唐衍文是到此为止了。
可蒋小福顾不上回答,他一把拉住唐衍文的手,发出暗示的声音。
梨园行的人,没少议论蒋小福和唐衍文的闲话,说来说去,不过是说蒋小福“功夫在戏外”,于床帏间不知做了什么,才勾得唐大人神魂不全,直用了六年的时间,花费百般心思、万般银钱,倾尽全力捧出一个蒋老板。
谁曾想,到了床上,唐大人竟是不行的呢?
倒像是伺候蒋小福来了。
从这个角度讲,他对蒋小福的心意,的确是苍天可鉴。
日落时分,唐衍文离开了春景堂。
周麻子试试探探地进屋来:“唐大人走了啊?不用饭了啊?”
他是蒋小福的跟班,姓周,因为满脸麻子,大家私下都叫他周麻子,久而久之,几乎要忘记他的真名。
寻常戏子的跟班,不外乎做些跑腿算账的活计,还要替师傅管束着他们——若有一掷千金的豪客,必得压着他们前去周旋,若是寻常客人来打茶围,又得提醒他们赶紧打发——此类角色,半是仆从,半是监督。
周麻子作为蒋小福的跟班,要与众不同一些。
蒋小福在春景堂,名义上是徒弟,实质上,却是身为半个主子的摇钱树,而周麻子在蒋小福面前,就只是仆从,无从监督,在春景堂其余人面前,又只是监督,不算仆从——如此,可谓是半个管事。
蒋小福在榻上半仰半靠,看上去好像是萎靡不振,又好像是情饱春困,听到一个“饭”字,他接了话:“我饿了。”
周麻子本想打探一下两人见面的情形,见状也不用问了,扭头就去吩咐小厨房,赶紧备一桌饭菜。刚走出小厨房没几步,又掉头回去,特意嘱咐:“不许放辣!”
不多时,蒋小福在周麻子的搀扶下坐在椅子上,预备着大嚼一顿。随后他拎着筷子,望着一桌子烩三鲜、蟹黄豆腐、虾仁青瓜,忍不住问:“怎么都是清汤白水的?”
周麻子认为这个问题没法子回答,只好是冲他尴尬一笑。
吃饱喝足后,蒋小福捧着一碗茶慢慢喝着,同时对着茶碗说道:“你找个日子,把我那几位师弟——”他顿了顿:“几个?”
周麻子忍住白眼,答道:“六个。”
“把那六位师弟,都叫过来,我要看看。”
“啊?”周麻子没跟上他的思路:“看看?”
“对。我现在还能挣银子,可谁也担保不了能挣多久,堂子里的账你也知道,要想维持下去,不能总靠我一个人。师傅不管,我少不得要管一管了。”
为了出师的事儿,他专程查过堂子里的总账,春景堂的进项大多是靠他自己,剩下几个师弟,约等于吃闲饭的。
这可不成!
周麻子知道他一旦看着自己的脸说话,就是不耐烦了,即刻点头:“哎!”
蒋小福又道:“这个月末,老头要在府里办堂会,这两日就派人送戏码来。”
唐府的堂会向来是蒋小福做主,既要约齐班底排演戏码,又要亲自登台添光增色,在台下还有另一层作用,乃是寒暄宾客。明面上,当然是唱戏为重,私下里,其实借着寒暄的机会替唐衍文打探了许多闲言消息和微妙态度。
这段时日,朝廷又为了禁烟一事起了纷争。唐衍文是力主禁烟的,他这个人很有些书生意气,十分痛恨鸦片烟这样迷人心智的东西。然而当朝国库空虚,禁烟一事牵一发而动全身,投鼠忌器,说是禁烟,实际是雷声大雨点小,让唐衍文很不满意。尤其粤海关一带,鸦片烟的交易几乎是摆在了明面上。这批官员在唐衍文眼中,最是阳奉阴违中饱私囊。蒋小福时常借着堂会和宴席的时机,替唐衍文探听各方对此事的态度。
周麻子问:“还照往常一样,用四喜的班底?”
“对。”蒋小福想了想:“这回要唱整三天呢,戏码大概比往常多些,四喜不够的,你替我约,小班里娴熟出挑的也行,若是再没有,再去看看和春的人。”
周麻子知道蒋小福不喜欢和春班,点头应承下来:“放心吧!戏码一到,我立刻约人去!”
蒋小福却是软软向后靠去,倦怠地叹了口气:“哎,我成了戏提调了。”
周麻子见他情绪不佳,不敢多问,只捡了几则听来的坊间传闻,与他闲话。
蒋小福最爱听人闲话。
他素日不是个有耐性的人,很厌烦俗人琐事,偏偏又喜欢听这些无根无据的粗野趣闻,正是一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情。
周麻子告诉他,花天禄请缨操办唐衍文的堂会无果,引来许多风凉话,说花老板赔了夫人又折兵,赔得裤子都没啦。
蒋小福听完,点评道:“端了唱戏这碗饭,也就不配谈什么谦让清高,他这样也无可厚非。可是他不知道,老头是个有主意的人,越是催迫他做什么,越是不愿意做。”
周麻子笑道:“那也是你有本事的缘故,唐大人才不肯换人。”
“可也是。”蒋小福分享自己的见闻:“听说他眼小鼻塌,肤如砂纸,语如鸭叫……我倒是远远和他擦肩过几次,没瞧仔细。”
周麻子听罢这样的胡言乱语,瞪着眼想了想,怀疑蒋小福是故意抹黑人家,可是他也知道在蒋小福心里,他蒋老板就是天下第一绝色,或许以他的眼光看,别人都是这番不堪入目的形象,并非抹黑,也未可知。
周麻子放弃反驳的念头,肯定道:“既然有人这么说,即使有所夸大,也可见他不如你。”
蒋小福听不出奉承话,只觉得高兴,看周麻子那张脸也顺眼许多,不由得朝他露了个笑。
他是真情实意,周麻子却是老脸一红,几乎不知说什么好。
蒋小福很少对他笑,偶尔笑一次,简直像是在发骚。他伺候蒋小福这么多年,每次遇到这样的情形,都感觉自己是不花钱而白嫖了北京城最红的戏子,为此,他时常要含羞抱愧地多关心蒋小福几分。
蒋小福不知其中缘故,见了他那手足无措的样子,还在想:“又体贴,又老实。”
他这厢心情转好,兴致颇佳,不知周麻子肚子里那点存货已经讲完,还想再听。
周麻子不愿意扫兴,只好开动脑筋瞎编起来,反正蒋小福也听不出真假。
第3章
这日,师弟们站在了蒋小福面前。
他一个也不认识。
倒也不是全然不认识,多少见过几面,名字也识得,眉眼也熟悉,可细论起来,谁是什么性情,唱什么戏码,与哪些人来往……一概不知。
师弟们也是头一次到蒋小福屋里,一时都环顾打量起来,忍不住窃窃私语。蒋小福屋里有许多不易得来的奇珍异宝,打眼看过去,也不知道都是做什么使的,总之是珠光宝气,好像住着哪位贵人家的小姐。
蒋小福任他们打量,同时开口盘问起来。
经过一番盘问,他总算理清了几位师弟的现状。
六人俱是十几岁的年龄,最大的那个叫吴小顺,登台最早,生意也过得去,瓜子脸白皮肤,大概因为太瘦削单薄了,看着有些羸弱。蒋小福心想这可唱不好戏——唱戏是门苦功夫,哪怕是旦角,也只能是看上去弱柳扶风,是不能真羸弱的。
最小的那个,叫王小卿,相貌还算清丽,但也有同样的问题,太羸弱了。
除了这两位,其余四人都不过尔尔,不值一提。
蒋小福先对吴小顺问道:“你唱得最多的,是哪出?”
吴小顺想了想,说了几出戏。
“唱段《借茶》吧。”
吴小顺大大方方地唱了一段,莺声呖呖,算得上娇俏,只是痕迹太重,有些作态。蒋小福点了点头:“不错。”顿了顿,又好心补充道:“表情要收着点儿,这是阎惜娇,不是潘金莲——”说着他朝旁边一瞥眼:“你们笑什么?下一个!”
吴小顺抿了抿嘴,让出位置。
师弟们一个个轮流站上前,各自挑了戏,唱上一段。蒋小福看着,不是唱功浅薄,就是身段寻常,竟是一个不如一个!他几次张了张嘴,感觉是无从作评,只好又闭上。
最后轮到王小卿,蒋小福倒是满意了,年龄虽小,却是唱功不俗,一派自然,是个唱旦的好胚子——可是没用,他还没登台呢!
蒋小福端着茶、板着脸,对师弟们进行了一番训话:“照理说,做徒弟的自有师傅管教,可在春景堂,吃我的喝我的穿我的,少不得就要听我一句:堂子里不养闲人,唱戏接客,都上点儿心!有难处找老周,找我也行,最好是找老周。生意好么,大家风光,生意不好,那和剃头篷子里的小徒弟也没什么两样。半年为期,谁要是吃不了这口戏饭,就去后院劈柴吧!”
周麻子一直站在蒋小福身边旁观,突然听他说出这么一番不得人心的话,默默叹了口气,也没觉得意外——蒋老板嘛,不骂人已经是好样的。
师弟们垂头丧气地答应了,只有吴小顺扯出笑脸奉承了几句。
蒋小福自觉已经讲清楚了道理,本想再叙几句寒温,无奈沉默片刻,实在酝酿不出言辞,于是一脸严肃地摆了摆手,端茶送客。
周麻子领着师弟们出去,一路上客客气气地,不忘替蒋小福找补几句,直将他说成了一位刀子嘴豆腐心的好师兄,为师弟们操碎了心,只盼着师弟们都能过上如他自己一般的好日子。
师弟们也不知信没信,总之面上是纷纷点头附和了。
送走大家,周麻子背着手往回溜达,心里很满意,认为自己挺会办事。
周麻子回去,就把自己的话同蒋小福复述一遍。
他是存了邀功的心思,哪知蒋小福并不领情,听完只是对着桌子皱眉:“多余。我要解决的是生意问题,还是不要掺杂人情为好。”
周麻子瞪大眼睛一撇嘴:“小老板,做生意可是最讲人情的!”
蒋小福想了想,另有一番见解:“那也不必处处讲人情,人情可不如规矩可靠,或许能带来好处,可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惹来麻烦,还是清清爽爽的好。”
“好嘛!”周麻子搞不明白,天下公认的道理怎么还能被他反驳了去,只好是换一套说法:“堂子里每人开销多少,挣来的银子归公多少,那都是现成的规矩,可统共也没挣来几两银子!您敲打他们,也不见得就顶用哇!”
蒋小福觉得他婆婆妈妈,但又知道他是好意,只好耐下性子转头问:“那你看,要怎么办才好呢?”
周麻子还真给他出了主意。
按照周麻子的看法,蒋小福需得从师弟们中间挑选一个,栽培起来。一则,是培养一个就手的帮衬,省得一到配戏的时候就得仰仗科班,多少不便;二则嘛,也是做个表率,堂子里其他人看他得了好处,眼热之余,自然晓得用心上进。
蒋小福除了跟师傅学过戏,是没受过什么“栽培”的,这个师傅不是王翠,是堂子里专门请来教戏的师傅,人人都有份。
“我倒是能教教戏,可和师傅教的也没两样,能不能学成,全看个人的造化,我能栽培什么呢?”
“嗨哟!”周麻子笑道:“您是饱汉不知饿汉饥,这梨园行的门道您是知道的,要想红,最好是一炮打响,一旦唱瘟一次,再想翻身就难了。”
见蒋小福点头认同,周麻子继续道:“这就得要钱、要人、要机会,寻常人名不见经传的,哪有这个本事?可您要是操办起来,不是很容易的事情吗?”
蒋小福受了一通马屁,高兴起来,认为此事可行,而且确实简单至极。
蒋小福认为吴小顺是最好的栽培对象——戏唱得不错,也去过几回堂会,只要有机会,或许是大有可为的。周麻子却支支吾吾,是个不太赞同的意思。
最后蒋小福气得朝他一瞪眼:“有话就说!”
周麻子这才交代:“这个吴小顺唉,我听说,老私下议论,说你性情孤傲,那个啥,脾气又大!”
蒋小福道:“这也没说错呀?”
周麻子被他噎了一下:“还……还说了不少闲话,说你和唐大人有那个啥……淫邪关系!”
蒋小福听了,依旧是不为所动:“碎嘴闲话,倒也没什么,人嘛,就是这样的。可除了他,还有谁能拿得出手呢?”
周麻子问:“小卿不是挺好?”
“他还小吧?”蒋小福脱口而出:“有十五没有?”
“今年就十五啦。”
蒋小福当然也看得出王小卿的资质,可总觉得不放心:“还是个小孩呢!咱们再瞧瞧。”
周麻子一把年纪了,看自己这位小老板,也像看小孩似的,听了这话,就觉得怪可笑:“嗐,那就再瞧瞧吧。”
周麻子还另有一层顾虑。
蒋小福再怎么红,也是春景堂里未出师的徒弟,平日里尽可以说一不二,可别的徒弟,是王翠的徒弟,堂子里的银钱,那也是王翠的银钱,要想往里插手,是名不正、言不顺。
他又支吾上了:“这个……咱们又查账又管人的,王老板那里……会不会……”
蒋小福却是不在乎:“不管他。”
周麻子一愣,想起一件往事来。
蒋小福刚登台时,名花初现,待价而沽,正好一位姓周的江浙富商听了他的《絮阁》,感叹说“见了小福扮的杨玉环,才知史书没有骗人”,可见其迷恋之情。
有人力捧当然是好事,然而这位周老板,有个虐打戏子的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