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门的侍卫认得沈樾,却没让他进去,说道:“沈少爷,我们主子说过,倘若你这次要是再忘记给他带阆风阁的铜铃,即使你在门口哭一夜,他也不会让你进去的。”
沈樾气笑了:“我买了我买了!快让我进去吧!”
为表诚意,他还从怀里摸出了那枚铜铃,等侍卫看过之后,方才准他进府。
顾厌是个怪人,他皮肤矜贵娇嫩,所以不晒太阳,晒月亮。
所以沈樾迈进顾府的门槛,被侍女引着走到后花园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鹅黄纱裙的侍女手持莲花宫灯,素衫薄裙的侍女拿着一面团扇轻轻扇着,藕荷罗裙的侍女正梳着头发,玄色罩衫的侍女俯身捶肩,一旁还有个美艳的侍女弹着琵琶哼唱。
而藤椅上的美人恹恹地闭着眼,一身红衣锦袍,如瀑长发倾泻肩头,淋着月光,就连落在他身上的枝影也变得扭曲冰冷,单眼皮,薄嘴唇,他眉目称不上清朗,用朦胧来形容最合适不过,远远看着,是雾里看花,水中望月,无端生出一种冷淡的距离感。
灯火憧憧,照得他肤白似素锦,是常年不经风吹日晒的结果,几乎有些吓人了。
听到沈樾的声音,顾厌慢腾腾睁开眼睛,支起身子,几缕黑发顺着侍女的手滑落,轻扫过眼角。他神态慵懒,可偏偏就有一双丹凤眼,抬眼时,竟又有种锋利的美感。
很像是一柄以红绸裹藏的匕首,刃口不利,隔着绸缎,可毕竟是匕首。
“东西带来了?”
尾音也吊着,咬字又轻又缓,比那侍女指间流泻的琶音更低切温吞。
顾厌向来如此,要什么就说什么,沈樾早已习以为常,朝他晃了晃手中的铜铃。
“......”顾厌说,“别晃,招呼狗呢。”
他嗓音轻柔,没甚气势,似浅浅的一汪水洼,再刻薄的话也不显得咄咄逼人。
于是沈樾止住铃音,过去把那枚红色的铃铛放入顾厌掌中。顾厌不胜其烦,微微侧身让了位子出来给沈樾坐,侍女适时地将宫灯递过来,他借着烛光看了一阵子,也没说什么,想来他府中珍贵的东西不少,缺这一样也只为了收藏,转手就交由了侍女收着。
沈樾视线追着那远去的侍女,问道:“我这次要是没带,你还真不让我来了?”
顾厌轻描淡写地否决:“不止。你若是左脚先进顾府,我就让侍卫把你扔出去;你若是右脚先进顾府,我就让侍女摘了你一身饰物;你若是敢跳进来,一年都别想来。”
沈樾才不信。
顾厌说完,又端详了一阵沈樾。
他问:“我听说你是和祝枕寒一起离开的落雁门,怎么,他半路走丢了?”
沈樾猛地被顾厌呛了这么一下,不禁心疑起来,“你是不是不太喜欢小师叔?”
顾厌不答,只是反问:“你见过我喜欢过谁,不喜欢过谁吗?”
沈樾想了想,顾厌这个人,性子懒得要命,人如其名,几乎对所有东西都提不起兴致,他连喜欢都不会喜欢的,又何谈有余力去讨厌一个人?正准备开导自己,转念又一想,可这是顾厌先开口问的祝枕寒,以顾厌的性子,好像从来不会问他不在意的人或事。
顾厌看着沈樾的脸色越来越奇怪,实在无法放任他胡思乱想,便启唇说道:“只是觉得你很奇怪罢了。你两年前不是还为了祝枕寒要死要活的,如今终于同路,你却不去和他住一间客栈,反倒是屈尊跑到我这里来......说你实在想念我,我是不太信的。”
沈樾说:“我就是。”
顾厌说:“别胡扯。”
沈樾说:“我没钱了。”
顾厌说:“我就知道。”
沈樾还有句话没说,他也是想来陪陪顾厌的,自从多年前顾厌家中出事,偌大一个顾家就只剩下了顾厌一个人,这府邸无论多大,多富丽堂皇,终究是少了一丝人气的。
反正顾厌不信,他也就不说了,说多了煽情、肉麻。
顾厌又问:“你还没有向沈叔低头?真打算一辈子都不回去了吗?”
“我爹他——”沈樾眉间染上阴翳,他似是不想谈,却又不得不谈,沉默半晌,说道,“他脾气倔,我脾气也倔,既然他让我走,那我就不留,这两年不还是好端端的。”
“哦。”顾厌不为所动,“前段时间你哥向我打听了你的事情,我说我这两年只与你书信来往,未曾见到你,你也不告诉我你去了哪里,他听了之后,神色很是黯然。”
沈樾忽然叹了一声。
他脸上没了笑意,有的只是寂寥秋风,瑟瑟凄凉。
“我知道,但是我回不去了。”他说,“至少现在回不去了。”
顾厌说:“鸳鸯剑谱一事,早晚会传到沈叔耳中的,或许你的掌门已经说了。”
沈樾不自觉地抠着藤椅上镶嵌的那颗夜明珠,被顾厌看到,问他都穷成这样了?
他就闷闷不乐地收回手来,交叠膝上,说道:“他知道与不知道没有分别。”
于是顾厌凉凉的,嘲他:“你为了你那个小师叔,可真是人财两空。”
“是啊,人财两空。”
沈樾泄了力气,倚靠在藤椅上,望着皎洁夜空,他觉得他可能压到顾厌的头发了,因为顾厌有点不耐烦地推他,沈樾懒得动弹,顾厌推了他一阵,见他毫无自觉,也只好罢休。过了一阵子,换了首小曲儿,节奏越舒缓,声调越低切,好似春风拂面江南渡。
他忽然又说:“可能也没空。”
顾厌被扯着头皮,心烦,“什么。”
沈樾说:“人,可能没空。”
顾厌不信他的鬼话。
作者有话说:
喜欢写一些朋友贴贴!
顾厌cp萧将军还没上线,结尾可能会露个面。
暗搓搓安利预收《珍珑有意藏东风》顾厌x萧非掠,前后代表攻受。
第14章 花间一壶酒
当夜,祝枕寒躺在皇城的客栈中,腕上的珠玉沁得微凉。
他又做了个久远的梦。
七月半,月上梢头。
排行十三的宋尽在比武台上连胜七人。
池融笑盈盈地敲了每一位师兄师姐的门,连师叔师父也不放过,大张旗鼓地张罗,要替宋尽庆祝此事,她束起的辫子一翘一翘的飞扬,宋尽跟在她身后,倒也陪她闹腾。
后半夜,宴上的人都醉得七荤八素,更有甚者已经胆大包天地开始划拳劝酒。
许是被这氛围所感染,祝枕寒也小酌了两杯。
在感觉到头脑发沉,困意渐生时,他就停下了动作,不再喝了。
池融发觉祝枕寒起身,抬起头,眼神醉得迷糊,问:“小师叔,你去哪里?”
祝枕寒倒掉池融的酒,换了醒酒的茶。
他说:“我出去醒醒酒。”
身为大功臣的宋尽倒是一派清醒的模样,接过祝枕寒递过来的茶,哄着池融喝,祝枕寒正要离开,就瞧见宋尽手抖把茶洒了池融一身,他这才知道这位师侄也醉得不轻。
好不容易把池融和宋尽送回卧房后,祝枕寒的酒也醒得差不多了。
他揉了揉眉心,踏过回廊,正准备回自己的房间时,忽然听到高墙的另一端爆发出嬉笑喧哗声,于是祝枕寒止住脚步,隔着隐隐绰绰的月光,抬眼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如果他没记错,在这举办武林大会的栖鹤山庄中,也不知道究竟是谁的恶趣味,偏要将刀剑宗与落雁门的住处设在一起,两宗自然谁也不让谁,面上挂着假笑应了下来。
故而,两宗之间,仅有一墙之隔。
在刀剑宗宋尽连胜七人的同时,落雁门沈樾也大败上一届武林大会的第二名。
祝枕寒身份在此,所以不会参加武林大会,只是偶尔会参加门派之间的切磋罢了。
沈樾在台上意气风发,端的是鲜衣怒马少年郎,脸上的笑容也肆意的紧。
他在台下默默望着,身旁簇过来几位刀剑宗弟子,小声地交谈,说这沈樾也就是运气好些罢了,语气是不虞的,可又带着点忌惮,生怕自己下一个签就抽中了这位沈樾。
紧接着沈樾的目光就扫了过来。
那几个弟子又吓一跳,“他耳朵这么尖?这也能听到!”
顺势就往祝枕寒的身后一躲,苦兮兮地唤道:“小师叔快帮我们挡一挡!”
祝枕寒任由他们闹腾着躲到自己身后去,再抬眼之际,正好撞进那桀骜不驯、浑身反骨的少年眼中,笑意盎然,盈着水光,压根没有传闻中那般的矜傲。见他终于看了过来,便借那微风吹动额前碎发之便,随手拨弄着碎发,用口型,一字一顿的问他——
“如何?”
“较于刀剑宗,如何?”
身后的弟子们尚不知他们之间的眼神交流,缩在祝枕寒的身后,叫苦不迭,其中一个小声问道:“小师叔,沈樾还在看吗?他不会真的是发现我们在说他坏话了吧?”
另一个就伸手打他:“是实话!”
殊不知沈樾从来就没有把他们几个放在眼里。
祝枕寒望着沈樾跃下台,到了嘴边的话,忽然又拐了个弯,道:“还在。”
等到这几个弟子蹲得两股战战,腿脚酸软之际,祝枕寒才告诉他们沈樾已经走了,顺带又敲打了两句,让他们回去勤学剑法刀法,不要将闲心花在说别人坏话的地方。
弟子们彻底蔫了,无精打采地称“是”。
想到这里,祝枕寒眺望那面高墙的眼神,又微微的有所变化。
——然后他就瞧见一抹人影忽然攀上了高墙。
动作敏捷,熟练得就像已经做过百八十次似的,行云流水。
他忍不住想,是美酒作祟吗,还是说在此夜,想到谁,谁就会出现吗?
借着月光,祝枕寒看得分明,那跃上高墙,好似雀鸟的少年,一身的饰物随着他的动作轻飘飘晃动了一下,竟没泄出半点声音,他目光四处搜寻,很快就望见了祝枕寒。
沈樾怀里鼓鼓的,也不知道揣了什么。
祝枕寒没能花太多时间去仔细观察,在望见他的同时,沈樾就站了起来,很是狡黠地眯着眼睛冲他挥手,像是在说“他们都不知道我溜出来了”,结果还没站稳身子,脚下的瓦片应声而落,他脚下一滑,又露出愕然的神情,手臂挥动几下,好似扑棱翅膀。
祝枕寒的心也跟着坠了一下。
他赶紧伸手想要接住沈樾,几乎有些惊慌了,却忘记了沈樾的轻功在落雁门,乃至整个江湖中都是赫赫有名的,祝枕寒的指尖只来得及碰到一截衣角,少年就已经轻盈地落在了他的面前,有点儿心有余悸地呼出一口气,说道:“幸好我反应快......咦?”
祝枕寒的手还悬在半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沈樾笑道:“小师叔,你是想接住我啊?”
“你要是真接住我了,恐怕我们会一起摔倒的。”他说着,伸手去点了点祝枕寒的手心,忽然发现了什么,撩起他袖口望了一眼,“你的腕节好空,该有一串手链的。”
他距离太近,就像是借着月光也看不清楚似的,温热的吐息都落在皮肉上。
祝枕寒生怕沈樾发现自己掌中有薄汗,想要收回手来,可沈樾却又不依不挠地拉住他的手,拉住了,还要抬起头凑近他,声音微哑,问:“小师叔,你身上怎么好香。”
祝枕寒的思绪极其混乱,甚至很认真地想了想到底是什么香味。
沈樾说的,大概是他衣服沾染的熏香。
沉香,甘松,薄荷,左右不过这三种。
等等......不对。祝枕寒按住沈樾的额头,免得他将他们之间的距离拉得太近,堪堪克制在几寸距离,也足够他嗅到沈樾身上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带着梅子的清香。
方才情势紧急,他都没来得及思考,以沈樾的身段怎么会从墙上摔下来。
同是大功臣,连素来沉稳的宋尽都能被灌醉成那般模样,沈樾恐怕也好不到哪去。
祝枕寒忽然觉得头疼,原来眼前的是个醉醺醺的酒鬼。
他斟酌着,说:“沈禾,你喝醉了。”
沈小禾直愣愣地盯着他,半晌,又望一眼他抵住自己的手,好像听不懂。
祝枕寒还想说点什么好让沈樾认清这个事实,忽然又瞥见他胸口处的布料一阵诡异的蠕动,一颗毛绒绒的脑袋艰难地从衣襟缝隙间挤了出来,欢快地冲他“喵”了一声。
“哦!对了。”沈樾的脑子这时候又转了起来,他欢欢喜喜地把怀里的猫儿拎了出来,“我是特地把它带来见你的,你都一年没见过它了,瞧它是不是又长大了许多?”
别人来武林大会,是踌躇满志,恨不得全身心扑在武学的钻研上。
而沈樾,却还想着把猫带上,千里迢迢带它往这栖鹤山庄走上一遭。
祝枕寒一时有点哭笑不得。
又听沈樾抱怨道:“前几天我都没找到机会溜出来,今天终于等他们都喝醉了。”
于是祝枕寒接过小猫,小猫入怀,他感觉确实比起上次见到沉了不少。
“你也喝醉了,该找些醒酒茶来解酒才是。”
沈樾听罢,转头望了望高墙,似乎在思考要如何回去。
祝枕寒看着沈樾,望见他因为醉酒而微红的耳尖,忽然改了主意。
他想留住沈樾。
怀着这样莫名的心思,他故作矜持,轻声道:“我去给你端一碗醒酒茶吧。”
祝枕寒是试探的,没想到沈樾答应得爽快,完全没考虑过被其他人发现会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