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门悬尸案,原是多人所为,手段残忍凶恶,不论男女老少,一律剥皮悬门。整个蜀中人心惶惶,户户家门紧闭,朝廷派来命官,却迟迟没有查出凶手的下落,此事一再推迟,却在一场闷热的暴雨后彻底结束。那日雨后清晨,有人发现东门悬了十具尸体。
东门悬尸,一夜一人,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
十具血红的躯体悬在门梁下,挤得满当当的,风一吹,满是刺鼻、作呕的血腥味。
等衙门的人收到通报,匆匆来迟,经仵作验尸后,确认了身份,令人惊奇的是,在这十个人的家中,都能够找到被害者的遗物,衣服,镯子,佩刀,折扇,甚至是牙齿。
在追查下,衙门将注意放在了这十个人临死前的目标上。
而这个目标,正是一开始说的那两个年轻人。
姑娘名为薛皎然,青年名为姚渡剑,都是剑客。
而那十人的尸体上都有剑伤,一剑封喉,连挣扎都没来得及挣扎。
官府的人猜测,这两个人应该是通过某些途径得知了自己被盯上了,所以选择了先下手为强,只是这样的手段实在太过骇人,而且他们剥皮的手法,甚至比那些凶手的手法更精妙,好似庖丁解牛,甚至没有留下多余的痕迹,可见动手之际没有丝毫的动摇。
捕快寻到薛皎然和姚渡剑,准备带往衙门审问,一开始的时候相安无事,两人甚至很配合,然而在动身之际,薛皎然和姚渡剑突然暴起杀了同行的五位捕快,而后逃逸。
他们是谁,为何要逃,又隐藏了什么秘密?
他们真的只是被盯上的目标,还是原本就是与凶手一伙,只是中途起了内讧?
没有人知道。
“此事重大,于是朝廷下了通缉令。”顾厌说得有些累了,搁下手中的信,抿了一口茶,才继续说道,“不止是官府,蜀中连同周遭的门派纷纷响应,要捉拿这两个穷凶恶极的逃犯,而薛皎然和姚渡剑,正是在这样被追捕围剿的过程中创下了鸳鸯剑法。”
祝枕寒听着,微微敛眸,再抬眼之际,说道:“鸳鸯剑谱能拆那些门派的招。”
“对。”顾厌说道,“他们两个从蜀中一路逃到西平郡,最后隐没在漫天黄沙中,不知所踪。然而邱家的明烛棍法、青云宗的开天剑法、九候门的破水剑法......此类种种,都被他们一一拆解,这么多年,这些门派一边隐瞒此事,一边寻找着鸳鸯剑谱。”
刀剑宗与落雁门皆在临安,所以并不知晓这些。
这些蜀中的、西平郡的门派,与其说是想要找到鸳鸯剑谱,不如说是想要亲眼看到它彻底毁去,如此门派传承的剑法就能够不被旁人破解,才能在江湖中占据一席之地。
“倘若知晓了鸳鸯剑谱的剑招,或许也能借此推测每一招所破的是哪派哪招。”顾厌平淡地读着信上的内容,他并不能理解其中含义,所以只是照着读了,“鸳鸯剑谱现世,想必这些门派是最按捺不住的,然而几十年过去,他们之间的关系不可能再回到追捕薛皎然和姚渡剑那时的团结,各自想要毁去自己那一页的同时,也想要别人的一页。”
听到这里的时候,与顾厌的平静相反,祝枕寒和沈樾的神色都有变化。
“念完了。”顾厌放下手里的信,说道,“你们如果想要继续追查剑谱的下落,有三个地方是值得去一趟的。蜀中霞雁城,是东门悬尸案事发之地,雍凉曲灵城,是薛皎然和姚渡剑二人破五门之地,西平郡黄沙隘口,是他们最后出现在世人面前的地方。”
沈樾沉默半晌,忽然说道:“西平郡不必去了。”
祝枕寒转头看向他,就连顾厌都被沈樾这句话所吸引。
迎着视线,沈樾轻轻吸了一口气,说道:“黄沙隘口,是我走的最后一趟镖。”
霎时,所有零散的线索都在祝枕寒脑中严丝合缝地拼凑起来。
他甚至对自己的平静感到些许意外。
胥沉鱼那时候,是这样说的:
“我确实烦恼这件事有一段时间了,不知该以什么理由主动向刀剑宗求和,沈樾看在眼里,知道我常因此茶饭不思。于是,某一日,他对我说,师姐,不如借那鸳鸯剑谱为由,让落雁门与刀剑宗各派出一位后起之秀,共同修习,如此,不就有了联系吗?”
紧接着,还有一句:“我心知,若要两方门派竭力相助,必定得是异常优秀的少年不可,而落雁门为了表现诚意,必定会选择沈樾,沈樾这番话,无异于毛遂自荐。”
祝枕寒当时隐约觉得少了一环。
而少的那一环,他如今终于发现了。
胥沉鱼口中,缺少的是带回鸳鸯剑谱的那个人。
她说“落雁门为了表现诚意,必定会选择沈樾”,乍一听似乎很有道理,然而自从祝枕寒从沈樾口中得知他这两年几乎没回过落雁门之后,再去想这件事,就琢磨出了一种强烈的违和感。沈樾如今都不知能不能算作落雁门的弟子,落雁门又为何要选择他?
为何?如今答案已经昭然若揭。
因为带回鸳鸯剑谱的,提议用鸳鸯剑谱的求和的,不是别人,正是沈樾。
沈樾说完那句话,望了祝枕寒一眼,没什么底气地解释道:“小师叔,之前不是我不想同你说这件事,只是其间纠葛复杂,我就想着等今日的时候一并将真相告知你。”
“无妨。”祝枕寒说着,又怕沈樾想多,添了一句,“我没有生气。”
沈樾这才松了口气,正色道:“黄沙镖凶险离奇,以后有机会我再慢慢说与你听。总之,这五页三招半的剑谱,就是我在黄沙隘口得到的,之后我也在西平郡寻找其他残页的线索,然而都是一无所获。这样一想,恐怕从一开始我寻找的范围就太局限了。”
话音未落,堂中忽然走进来一位紫衣姑娘,薄纱掩面,正是侍女雪鹛。
她行了一礼,声音并不清脆,反而沉郁至极,似秋风瑟瑟,撞破林间寺钟。
“主子。”她说,“属下在顾府周围发现了一些人,恐怕是一路打听着沈少爷和小师叔的行踪追过来的,他们目前还没有任何举动,只是观察。需要属下解决他们吗?”
祝枕寒和沈樾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愕然。
没想到这些门派的动作如此快,还没等他们离开皇城,就已经跟上来了!
顾厌不答,只是望向祝枕寒和沈樾,“你们接下来准备怎么办?”
祝枕寒说道:“他们只是观察,伺机而动,还不准备与我们起正面冲突,说明他们对鸳鸯剑谱一事究竟进展到何种地步并不了解,那么,我们或许可以利用这一点。”
沈樾了然,问顾厌:“你多久进宫?”
顾厌说:“半个时辰后,有宦臣来迎。”
“半个时辰,足够我和小师叔离开皇城了。”沈樾喃喃说道,又问祝枕寒,“小师叔,我们有两个选择,蜀中霞雁城或是雍凉曲灵城,我想听听你的意见,先去哪里。”
雍凉,便是祝枕寒的家乡。
祝枕寒沉吟片刻,问:“你是如何想的?”
沈樾说:“先去霞雁城。剑儒温展行是霞雁城的县令,况且我小叔也在城中,如果他们真的追到霞雁城,我们也有余力摆脱他们。倘若去雍凉,我担心会连累你家人。”
而且,霞雁城也是一切开始的地方。
祝枕寒没有犹豫太久,说道:“好,就去霞雁城。”
顾厌吩咐道:“雪鹛,你继续监视他们,萤照与枝玉去客栈将行李收拾过来。”
三人领命。
来时如闲庭信步,走时却如身后有饿虎环伺,正门进,却要从偏门出。
离别之际,沈樾望了一眼大堂中兀自喝茶的顾厌,唤道:“顾厌。”
顾厌抬起眼睛,便瞧见他朝自己招了招手。
沈樾说:“我走了。”
顾厌说:“希望下次听到你的消息时,不是被全江湖围攻。”
沈樾笑了一下。
祝枕寒也道:“顾老板,告辞。”
向来不怎么搭理他的顾厌这次却望了他一阵,说道:“后会有期。”
如此道别之后,祝枕寒和沈樾从偏门出了顾府,接过侍女手中的缰绳,翻身上马,离开了这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潮涌动的皇城,过青山几重,奔赴下一场腥风血雨。
第25章 日暮沧波显
祝枕寒与沈樾离开皇城后,便策马前往蜀中。
从皇城到霞雁城,大约需要十日。
他们原本预计在下一个城镇暂作休息,可惜天有不测风云,当他们途径鲤河之际,一场裹挟着闷雷的暴雨倾盆而下,雨水如垂天之幕,砸在身上都是疼的,远处景象已模糊不清,视野被挤压得狭窄,道中路滑,二人不敢再贸然前进,于是只好在此处停留。
当祝枕寒与沈樾踏入客栈的时候,堂中早已挤满了躲雨的人。
一个二个,浑如落汤鸡,绞着衣服都能挤出一大摊水来。
这些大多都是本地人,只为了避雨,而这个时节来鲤河赏景的人实在少之又少,所以客栈的房间基本都是空的,待掌柜将房间钥匙交给他们,确认店小二将白马与红骝马牵到后院去之后,二人浑身都湿淋淋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便急着回房去收整一番。
将要走上最后一级楼梯时,沈樾忽然停住了脚步。
祝枕寒若有所感,转头望向他,“怎么了?”
沈樾回过神来,将视线从堂中收回,摇了摇头,说道:“没什么,大约看错了。”
然而,之后一路上沈樾都是一副忧心忡忡的神色,实在不像没什么的样子。
祝枕寒惦记着这件事,回房稍作收整,匆匆擦拭了头发,换了件干燥的衣裳,又清点了一下行李中的干粮:他们已行了五日,原本想的是干粮将要之际刚好在下一个城镇歇脚,没想到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浇灭了所有计划,所以身上的干粮还足够两日有余。
确认完后,他重新系上带子,出门去寻沈樾。
沈樾就住在出门左转的房间里,是这层楼最后一个房间。
祝枕寒敲了门,等了片刻。
沈樾问:“谁?”
祝枕寒想,此前虽然商量了几个暗号,但他们基本都在一起,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说暗号也没什么意义,所以一直都没说过,这时候到了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就能用上了。
他说:“一帆风浪平。”好像是周围安全的意思。
沈樾被逗乐了,拉开房门,手里还擦着头发,让祝枕寒进来。
祝枕寒进屋的时候,注意到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房中的摆设已经被沈樾挪动了。他将桌案拉到了门边,将柜子推到了窗前,就连床上铺好的被褥都被他整个掀翻过去。
“沈樾。”
他话还没说出口,沈樾“嘘”了一声,反锁好房门,又用桌案将其抵住。
祝枕寒的声音不由得低了下来:“你这是......”
“我左思右想,还是觉得不对劲。”沈樾说,“我方才不是在楼梯停下了吗?”
祝枕寒就是为了这个来的,“嗯。”
沈樾正色道:“那时候,我感觉我似乎瞥见了熟悉的身影,当我仔细想看的时候却只瞧得见那些躲雨的人,再不见他的踪影。路上,我一直在想这件事,直到回到房中,我才终于想起来那个人是谁了——镖师李癸,黄沙镖中活下来的,只有我和他两人。”
黄沙镖凶险离奇,镖队一行十八人,只回来了两个。
沈樾忽地探身握住了祝枕寒的手,发觉他们的手都是凉的,带着雨的寒意。
“李癸此时应该在西平郡,而不是出现在像鲤河这样的小镇上。”他说,“这才是我最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我有一瞬间怀疑过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但是我很快就否认了这种想法,兄长曾经告诉过我,一切事物的出现都有其缘由,所以那绝非我的臆想。”
“那是不是李癸?如果是他,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如果不是他,又到底是谁从中装神弄鬼,他有什么目的?”
沈樾叹息一声,说道:“每当想到这里,我就惊疑起来,觉得周遭危机四伏。”
所以这房间内才会变成这般模样。
祝枕寒反握住沈樾冰冷的手,说:“如果你想知道原因,那我们就去找到他,找到他背后的主使者,如果你实在惊惧,等这场雨停后,我们就离开鲤河,前往霞雁城。”
沈樾捏了捏祝枕寒的指尖,笑道:“我没那么容易被击溃,只是不知道为何,自从来到蜀中后,我心中一直有种不详的预感......小师叔,我是一定要知道李癸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的。考考你,还记不记得在路上的时候我们商量的那些隐藏身份的方法?”
祝枕寒点点头,“你是镖师青庄,我是剑客楼素月,都是从商都来的。”
“对。”沈樾说着,动起手来,他似乎格外地喜欢碰祝枕寒的眼角,微冷的指腹贴着朱砂浅浅地勾勒半圈,又道,“你的朱砂太过明显,要擦去,幸好方才戴了斗笠,倒也没人瞧见你的面目,还有,不必束玉冠了,你要扮演的人物是个冷淡高傲的剑客。”
“我是本色出演,而小师叔你恐怕需要多沉默一些,对别人再视而不见一些。”
依两人这般商量的,他们各自再整了整仪容,便下楼用饭,借机探听消息。
雨仍然下得很大,几乎连成了细线,如金铁催石,喧闹不止,往堂外看去,一片灰蒙蒙的,看不见任何事物,仿佛只是一场突如其来的雨就将这个世界与他们剥离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