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他是从鲤河那附近千里迢迢过来的,一路上很是艰难,问他父母在何处,他又说自己无父无母,只有师兄与师姐,如今与他不在一处,而他的昏倒实在是意料之外。
为了答谢,符白珏决定留下来帮忙做些事情,例如养蚕,卖布,他倒是很熟练。
符白珏很知道如何讨人喜欢,没过几日,家里的人就都很喜欢他,祝家虽然家境平平,但还是决定接纳这个风尘仆仆的神秘少年,将他留了下来,暂时与祝枕寒同住。
至少在符白珏停留雍凉的那半年里,都是住在祝家的。
而祝枕寒见他身体孱弱,也常常有意照顾他,久而久之关系也混熟了。
有一日,祝枕寒正在院中喂蚕的时候,符白珏刚从外面回来。他这段时间尤为频繁地往外跑,即使祝枕寒对雍凉如此熟悉,也不知道他是要去哪里,每次出去找的时候都找不到,反而是符白珏先找到的他,他问这件事时,符白珏只说自己是到处闲逛去了。
所以祝枕寒并没有在意,兀自望着篓中白白胖胖的蚕一点点吞吃着桑叶。
符白珏却走过来,拉住了祝枕寒的手,他也没有解释,转身就走。祝枕寒虽然心中疑惑,但还是放下了手中的东西,跟着符白珏踏出院子,沿着街巷,穿过熙攘的人群,最后他们来到一座小山前,祝枕寒以为他要停了,但是符白珏松开他的手,开始登山。
祝枕寒问了几声,符白珏都并不答,眼见着人影越来越远,他只好跟上去。
就这样,他们一路爬上山坡,沿着崎岖的小路登上山顶,在浅薄的雾气之间驻足。
直到这时候,先前不声不响好似中邪了的符白珏才转过身,拉了祝枕寒一把,让他站在自己身侧,然后他指了指山下,说道:“你从这里往下瞧,能瞧得见什么东西?”
祝枕寒观望了一阵:“市井如丝,人如针脚,繁且小,几乎看不清楚。”
符白珏又指了指远处,问:“你看那里,又看得见什么?”
祝枕寒如实回答:“山川如穗,重重堆叠,望不见远处了。”
符白珏说:“因为我们所攀的这座山还太小,太矮,所以望不见远处。”
祝枕寒忽然察觉到了一些东西。
果然,符白珏说:“你之前问过我许多次我出门做什么,我都没答。这次我可以回答你了,我将雍凉摸熟后,就一直在打探情报,踏过每块地砖,也和许多人交谈过。”
祝枕寒点头,“我一直能感觉到你只将雍凉当作暂时的住所。”
符白珏沉默一阵,看着祝枕寒。
他那张太过稚嫩的脸上浮现出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复杂情绪,嘴唇动了动,说道:“祝枕寒,你与他们都不同。你不该局限于这枯败的雍凉,而应该去更旷阔的天地。”
“我明日就要随一行商队离开这里了。”他说,“如果你愿意,可以和我一起。”
一切发生得太快,祝枕寒的思绪有些混乱,他想问为什么这么急切,还想问符白珏心中所想究竟是什么,要做什么,但是最终,他挑了个最想知道的问题:“去哪里?”
临安。符白珏笑道,听说那是个很温柔的地方,和雍凉全然不同。
符白珏还告诉他,不久之后,刀剑宗将开启宗门,向天下招揽年轻的弟子,而剑宗宗主江蓠,被誉为“剑痴”的人,会在这一次选出她心仪的弟子,作为她的关门弟子。
祝枕寒顿了顿,说道:“我不会用剑,也不会用刀。”
“她不会在意这些。”符白珏说,“你只需要向她展示你的天赋就够了。”
他说得肯定,就好像他早就认识江蓠,见过江蓠一般。
然而那个年纪的祝枕寒更关心的是这件事本身:“我从不知我有此等天赋。”
“我师姐也很会用剑,所以我能瞧得出你身怀天赋,但是你要我仔细说,我又说不出来了。”符白珏看出他的犹豫不决,也猜到他是在忧虑家中,毕竟,祝枕寒从来没有离开过雍凉,更别说独自去那么远的地方了,“相信我,姨母和叔父都会支持你的。”
就像符白珏所说,家里意外的顺利,弟弟、甚至连年幼的妹妹都嚷着让他去练剑。
她不懂这些,恐怕只是觉得侠客很帅气罢了,祝枕寒后来得知,自己离开之后,她还大哭了好几场,抽抽噎噎地问为什么当初要让哥哥走,好似那时候说再见的不是她。
雍凉离临安很远,途中一个月,符白珏想尽办法给他弄来了一柄铁剑,陪他练。
祝枕寒很好奇符白珏口中的师姐是谁,因为符白珏说他以前就经常像这样陪师姐练剑,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的师姐也算是祝枕寒的启蒙老师了。符白珏总是笑盈盈地同他讲自己的师姐,又讲自己的师兄,但是每每说到下落的时候,他都只是含糊地带过了。
在符白珏的口中,他师姐是万里挑一的天才,很小的年纪就已经打遍镇上所有孩子了,脾气不是特别好,性子又直又倔,但是她很护短,冬天里会呵了热气去捂他的手。
就这样摇摇晃晃一个月,他们到了临安,见到了刀剑宗,江蓠。
祝枕寒被江蓠收为弟子的时候,很想知道中途和自己分开的符白珏拜了谁为师。
但是直到拜师仪式结束,他都没有看到符白珏。
于是祝枕寒后知后觉产生了一种身处异乡的不安,他一路打听着,从百级台阶又走下来,到了山门,才发现符白珏蹲在一旁的草丛里,他身形矮小,一时间很难看得见。
祝枕寒松了口气,慢慢走到符白珏身旁。
符白珏正有一搭没一搭的,用手拨弄着蛛网,而蜘蛛在网上摇晃不止,却未掉下。
他用手托着脸颊,没有回头,但他知道是祝枕寒。
“我没有拜师。”他说,“我在参加考验的中途就离开了。”
祝枕寒没有感觉到被背叛的生气,只是问:“为什么?”
“以前我以为我总是要选择一条路的,不是邪道,那就是正道。”符白珏一字一顿说道,“然而当我来到这里,踏入刀剑宗的一瞬间,我就知道,我之前想的都错了。”
祝枕寒静静听着。
符白珏松开勾住蛛网的手,任由那只蜘蛛滑下蛛网后消失不见。
“我想,不是我要在天下找到属于我的容身之处。”
他说:“我要让天下为我造一个容身之处。”
祝枕寒问:“你接下来要去哪里?”
符白珏说:“或许是皇城,或许是镇峨,我不知道要去哪里,或者去哪里都可以。”
他到底更为年长,于是先一步说出了宽慰的话:“我之后会给你写信的,也会给姨母、叔父、小弟、小妹他们写信,你已经拜了江蓠为师,这里就是你所要见的天地。”
就这样,祝枕寒和符白珏一同从雍凉离开,又在临安刀剑宗门分道扬镳。
尽管祝枕寒不喜顾厌,但他从来不说让沈樾远离顾厌的话,而沈樾不喜符白珏,但也从来没有让祝枕寒远离符白珏,原因正是如此,他们都明白这两个人对彼此的意义。
顾厌于沈樾,是朝夕相处数十年,互相扶持,经历磨难的友人,难以割舍。
符白珏于祝枕寒,是友人,是知己,对他有恩,亦无法轻易割舍。
第27章 摧折安可得
沈樾说:“小师叔,在等符白珏的这段时间,我想先同你讲讲黄沙镖的事情。”
祝枕寒忽然有点紧张,微微坐直了身子,神色严肃起来。
沈樾见摸了摸鼻尖,说道:“我说的时候,你可不要生气了。”
祝枕寒怔愣一下,说:“我没有生气。”
沈樾说:“还说呢,之前在客栈的时候你就生气了。”
“不是生气。”祝枕寒斟酌着措辞,尝试将自己当时的感受形容给沈樾,“我只是在想,你受的那些苦楚,我从来都不知晓。每每念及你遭遇的险境,我都不由得感到一阵后怕,又庆幸你还好端端地在我面前向我讲述这些事情。我希望你能更爱惜自己。”
沈樾盯着祝枕寒看了一阵,忽而笑了,“小师叔,你是不是在关心我?”
“......”祝枕寒说,“是的,我关心你。”
沈樾没想到祝枕寒这样轻易地就说出了口。毕竟祝枕寒以前可是半点心绪也不肯向他展露的,即使在他面前,也仿佛隔着很远的距离,只能感到丝丝的寒意,沁入骨髓。
很多话,如果祝枕寒不说,沈樾就不敢确定。
所以他像幼年时常做的那样,架好竹篮,用饵食吸引鸟雀来吃,等到鸟儿试探几番后,彻底落入了竹篮的阴影中,他就用绳子拽走木棍,如此,总是能很轻易地捕住鸟儿——可惜祝枕寒并不是鸟雀,无论他如何的等,如何的引诱,祝枕寒都远远地观望着。
这位刀剑宗最年轻的小师叔,冷静自持,宽容谦和,仿佛什么都惊不起他波澜。
沈樾那几年里辗转反侧,彻夜难眠,想着他那般冷静得近乎淡漠的神色,就再无法安心入睡,恨不得将他从高山之上折下来,恨不得将他碾进尘泥中,盼着他也像自己这般难以忘怀,日日煎熬,每每回望之时都只能尝到疼痛。然而他又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祝枕寒就是很会视而不见。
现在这不染凡尘的高岭之花,竟然很坦诚地说,是的,他是在关心。
如何不叫沈樾惊讶。
如何不叫沈樾好奇是什么改变了他。
沈樾莫名觉得口干,缓缓说道:“我很会照顾自己的,你之前看到的那些伤口,已经是我极力保全自身的结果了。倘若你还是觉得不放心......那就亲眼见证这一切。”
祝枕寒说,好。
转而,又说,我如今就是在见证。
沈樾难得有接不下去话的时候。
他闷闷“嗯”了一声,迎着祝枕寒无比坦荡自然的目光,先将指节抵在下颚,掠过嘴唇,又托着脸颊,换了个更为舒适的姿势,回忆了一下黄沙镖的经历,然后开了口。
“镖局有规定,十日之内不接两镖。”
“而黄沙镖,就是在我刚结束上一镖的十日后出现的。”
甲等镖师稀少,整个西平郡分局加上沈樾只有两位。其实原先就有两位,只是其中有一位正是当初与千尺贼王堏勾结的镖师,南庄少小姐绑架案后,他就被千城镖局除名了,整整一年多的时间里分局都只有一位甲等镖师,直到不久前沈樾填上了这个空缺。
许多人愿意用高价钱请甲等镖师护镖,所以往往十日一满,下一个镖就又来了。
沈樾一进镖局,就有人说你可终于来了,有个大单子,忙着将他带到后堂去。
他就是在这时候第一次见到这次下镖的雇主,同时,也是最后一次。
房中,掌柜正与一人对座。那是一个身披靛色外袍的女人,她长得很普通,大约四十多岁,眉目间已成颓态,眼神浑浊,然而她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别样的光彩,就像是终于要达成多年来的夙愿,那样的从容自在,沉默着,等待着,但却难以掩饰兴奋。
沈樾很快就看出,她不会武功,她对自己没有任何威胁。
这样一个普通的女人,沈樾却没来由的产生了一种本能般的警惕。
掌柜看到他进来,便向女人介绍道:“这位就是镖师青庄。”
又招呼沈樾:“来得正好,方才还在说你是镖局里最年轻的甲等镖师呢。”
沈樾点了点头,当作打招呼了,掀开帘子走了进去,坐到掌柜身侧。
掌柜简单解释道:“这位雇主点名道姓,想要甲等镖师来运她这一趟镖。”
房外正巧有人来请,掌柜解释完这么一句之后,就让他们先谈着,转身出去了。
沈樾问:“您如何称呼?”
女人淡淡道:“我姓薛。”
她身上有很多矛盾的情绪和表现。
沈樾不欲深究,但还是例行问了一句:“薛雇主,我看你在镖单上签的佣金不小,镖单中却没有明确写出运送的货物是什么,这恐怕不太合乎常理。镖师只有知晓货物是什么才好安排镖队,才好随时清点货物,途中即使不不慎丢失了,也能借此寻回来。”
女人犹豫了片刻,从袖中摸索出了一方小匣。
“这就是你要押送的货物。”
沈樾触到匣子的时候,发觉女人的情绪明显紧绷了起来。
这里面——到底装的是什么?他心想,莫非是暗器?还是不可告人的秘密?
想到这里,沈樾又没有贸然打开匣子,如果掌柜在场,就能发现,以往都是镖师亲自验货的,唯独这一次,沈樾反倒将那匣子推向了女人,说道:“请薛雇主打开吧。”
女人闭了闭眼睛,复又睁开,眼底翻腾的潮水重新变得冷彻。
她问:“这也是接镖的其中一环?”
沈樾反问:“薛雇主知道千尺贼的事情吗?”
女人说:“不曾听说过什么千尺贼。”
她不是西平郡的人。
沈樾心里有了思量,一边暗中观察着她的长相、衣着,一边解释道:“千尺贼与镖师勾结,绑架了一位小姐,想要借镖局之手将那位小姐带离西平郡,起先棺中是普通的货物,半途的时候却被镖师更换成了活人。自从那件事情发生之后,镖局就又多了个规定,运镖时,镖头必须要在镖队所有人在场的时候反复验货,至少三次,即使薛雇主你不愿意在这时候打开,我之后也要仔细检查许多遍的,所以......您好好想一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