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迟来的、原本早该消失的情绪忽然涌上心头,并非惊喜,更多的反而是疼痛,沈樾想起,祝枕寒向来都对这些不感兴趣的,他每回口头复述,祝枕寒才听他说一说。
回忆是脱匣的洪水猛兽,一旦出巢,就再也关不回去了。
他很快又想起来,这是他十九岁生辰时祝枕寒送给他的礼物。
为此,他在祝枕寒面前装得很大度,回去之后却生了好长时间的闷气。
银两那种东西,怎样都无所谓,沈樾愿意帮助祝安平,但祝枕寒偏就是不提,不止不提,还将原本打算给他买礼物的银两给了出去。但凡是用在其他用途上了,沈樾都一定要发一发牢骚的,可惜是花在了这种事上,他再如何不满,也没办法对祝枕寒抱怨。
沈樾沉下视线,缓缓将手中的话本子一页一页继续往后翻。
书中的姑娘心疑夫君在外有人,旁边批注一行小字:她为什么总是不信他?
铺垫了几十页,最后凶手却是个从来没出现过的角色,批注:他是谁?
最后大团圆结局,连字迹都瞧出了几分轻松,写道:终于彻底解除了误会。
零零总总,每页都写两三句,整合下来少说也有百来句。沈樾知道,祝枕寒肯定觉得这话本里的故事实在无聊,毕竟如今的他再回看的时候,也承认它确实很无聊,可祝枕寒就是耐着性子,认认真真将它看完了,虽然他大概没有看明白,却还是写满批注。
他是在等,或许某天自己会为他一一解答吗?
想到这里时,沈樾忽然觉得如鲠在喉。
翻过无聊透顶的故事,越过这漫长的时间,祝枕寒在最后一页给出了答案。
他不会讲情话的。
至少沈樾从来没听他讲过。
从一开始,就是沈樾先问的祝枕寒,我可不可以喜欢你。
祝枕寒明显被他的话所吓到了,半天没有说话,最后轻声说了个,好。
这么多年了,沈樾一直觉得自己就像个强抢民女的恶霸,用了一些手段,譬如猫,譬如讨好他的家人,又或是一些小小的醉酒心机,让祝枕寒不得不答应他无礼的请求。
但是在这册话本的最后一页,空白处,祝枕寒撰了一句诗。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直到这时,沈樾才太晚地窥见了祝枕寒的半点心绪。
他忽然望向窗外。
满院月光,四望皎然。
正如他第一次见到祝枕寒那时,祝枕寒正以雨水洗净剑刃,黯然的月光倾泻在他衣角处,迟迟不肯离开,而他眉目清冷,抬眼垂眼,皆成诗画,用剑尖接住了一滴雨珠。
于是,此后沈樾总是忍不住去看他。
即使隔着落雁门和刀剑宗,隔着寒江和七重山。
直到有一次,沈樾听到祝枕寒叫一只猫,咪咪。
实在是可爱的紧,他忍了又忍,还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意料之中地引来了祝枕寒素来漫不经心的淡淡一瞥,沈樾的心砰砰直跳,响如擂鼓,强端着自己的形象,擦了擦眼角笑出来的泪水,声音含笑,说道:“小师叔,不是天底下的猫都叫‘咪咪’的。”
自此,沈樾和祝枕寒越来越熟悉。
直到沈樾决定结束这段令彼此都感到痛苦的关系为止。
脱匣的野兽肆意横行,沈樾望见书页上的“君”字被水迹浸得模糊,不知是从哪里来的水,感觉到脸颊上有点滚烫的温度,指腹触到湿意,这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在流泪。
他在与家中决裂时;在亭中等了祝枕寒一整夜时;在高烧不退时;在决绝地转身离开临安时;在几次以为自己要命丧黄泉时,也不曾掉过一滴眼泪,如今却轻易落泪了。
不是后悔。
他是在想,当初的遗憾,或许就只是遗憾了。
然后又想,或许出差错的不是他,也不是祝枕寒。
他们只是在不合适的时机相遇了而已。
在祝枕寒还不善表达情绪时,在沈樾还自卑到怀疑自己时。
落雁门想向刀剑宗求一个答案,沈樾也想向祝枕寒求一个答案。
他想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毁于什么,是他,是祝枕寒,还是不合适的时机。
这些复杂的情绪,沈樾用“我想见你”四个字来概括全部。
如今他望着祝枕寒,祝枕寒也望着他,这是他们第一次开诚布公地谈论这件或许永远也上不得台面、不为他人所知的秘密,然而说出口的一瞬间,却比想象中更为简单。
“你说......你想了解我。”沈樾说,“祝枕寒,我也一样。”
那些相处的时光也没能让他们彻底了解对方,这迟迟到来的一环,终于在两年后的相逢重新拼凑,他们都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但是,或许时间也会在这时候变得仁慈。
而此前犹豫不决的祝枕寒,终于这时候下定了决心。
他决定,无论沈樾是如何想的,他都不甘心只与沈樾当所谓的友人。
观望许久的小雀,也没有拱手相让的道理。
祝枕寒想,他比沈樾想象中更自私,更贪婪,更有所欲求,更蛮横无理,那几年里他都在竭力地克制,总是很从容淡然的模样,无条件地信任沈樾,也不求回报,倘若沈樾真的想要了解他,希望当他抬眼望见自己眼底燃烧的火时,不会如惊弓之鸟般的逃走。
若是沈樾知晓了他心中所想,必定会应和一句,我亦然。
作者有话说: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张若虚《春江花月夜》
第32章 赤色照人寒
谈话谈到夜深,见时间不早,于是两人都睡了。
半夜时,沈樾翻了个身,差点滚到床底下去。
祝枕寒睡眠浅,惊醒后赶紧将他从床边捞了回来,沈樾支开眼皮望了他一眼,依着祝枕寒的动作重新翻身朝向内侧,顺便将被子也压在了身子底下,导致背上露了一块。
沈樾浑浑噩噩的,感觉到祝枕寒欲要起身替他将被子拉得遮住背脊,就嘟囔着往温暖的、带着熏香的怀里靠去,额头在云纹月白锦的衣襟上蹭了蹭,寻了个舒服的位置,眼睛一闭,又飞快地坠进了梦乡。祝枕寒的手臂僵了僵,还是将他被子拉过去盖好了。
他这厢是彻底清醒了。
与往日端正的睡姿不同,如今的祝枕寒面朝外侧,沈樾倚在他怀里,好似温温热热的一团糯米,他顿时手足无措起来,不知该将手摆在哪里,摆在哪里似乎都有些碍事。
如此纠结了半晌,最终他决定就维持原本的姿势好了。
祝枕寒的手臂绕过沈樾腰际,指腹落于脊骨,正是先前给他盖被子的姿势,他担心沈樾会再次无意识地翻身,于是指尖轻轻向下滑动两寸,隔着柔软的布料如此拢住了。
他以为自己会因为不习惯而迟迟无法入眠。
结果没过多久,祝枕寒就睡着了。
抱着怀里温乎的少年,就像是终于契合的榫卯一般,并没有任何不习惯,反而十分安心,即使是轻微的呼吸声与洒在颈窝里的热气也只是其上的点缀,令他渐渐睡去了。
梦中他养了一只可爱的小雀,小雀用脑袋蹭他的手心,摘下羽毛赠与他。
祝枕寒是因一声闷响所惊醒的。
其实在淅淅沥沥的暴雨中,这声音并不响,只是因为声音的来源处距离他太近,再加上习剑之人本来感官就异于常人,只需片刻的异动就足以让他察觉到事情的不对劲。
梦里的小雀也随之褪去,变成了人,从他怀里一个激灵翻身坐起。
沈樾没问为什么自己会在祝枕寒怀里——他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和祝枕寒对视了一眼,随即飞快地披衣下床,去取招风剑——因为声音的来源处,正是左侧隔壁房间。
是他曾经的房间,而如今让给了符白珏。
祝枕寒与沈樾敲响符白珏的房门,门内没有任何动静,祝枕寒用力一推,反倒是将门给推开了,很明显,门没有上锁。方才的时间应该不足以一个人发出声音后从正门离开,所以符白珏从一开始就没有锁上房门。祝枕寒不相信他这样谨慎的人会犯这种错。
推开房门的那一刻,狂风裹挟着雨水袭来,溅在脸上,带来丝丝的寒意。
窗户大敞,房间内不见符白珏,但——地上躺着一个人。
沈樾脸色微变,走上前去,将那人翻过来:白面厚唇,吊梢眼,唇角有痣,一身鸦青色,腰间无剑,仅有一块令牌,将令牌仔细端详,上面刻着“镖师李癸”四个大字。
祝枕寒见他神情,大约也猜到了什么,问:“是李癸?”
沈樾点点头,沉默片刻,又说:“他已经死了。死了至少十天时间。”
李癸的身上有勒过的痕迹,除腰际能看得出是麻绳的痕迹以外,其余地方的痕迹很窄,窄得不像绳索,更像是丝线,沁进肉里都未能挤出一滴血来,只留下青紫的纹路。
卷起衣袖,就能清晰地看到手臂上的尸斑,而沈樾的指甲刮过李癸面颊时,能刮下一片厚厚雪白的粉,露出原本青紫的面庞,他身上散发着一股浓得腻人的熏香味道,是为了遮掩尸臭,然而十日时间,强烈的尸臭味并非熏香能够简单掩盖的。沈樾又转过他的脖颈,细细地摸索了一阵,果然在他后颈处触到了一处伤口,是条又细又窄的刀伤。
“这大概......就是白日时我还能见到李癸正常行走的原因。”他说。
祝枕寒过去看了一眼。
仅仅只是一眼,就令他眼神沉了下来。
即使衣裳厚重,离得近了,也能看出李癸的身体已经干瘪得不成样子,明显是为了防止腐烂而掏空了内脏,而他颈后的伤口,并不足以构成致命伤,但翻开那层皮后,就能够清晰地看到血肉中有一个极其不自然的凹陷,形状扭曲而诡异,正好能构成虫型。
祝枕寒说:“蛊虫。”
巫郡赶尸,将尸体内脏掏空,以竹竿串起,赶尸人持竹竿行走时,手中竹竿上下抬落,尸体亦随之行走。然而尸体的数量太多,攀山越岭时竹竿难免歪斜倾倒,对赶尸人来说是个极大的问题,于是后来慢慢制出了一种用以操纵尸体的子母虫,淘汰了竹竿。
人死灯灭,魂魄离体,再如何用蛊虫操纵都是没有太大意义的,无论生前如何,死后他们在蛊虫的控制下能做的就只有行走,所以大多研究蛊虫的世家都并不屑于此道。
沈樾冷冷地笑了一声,说:“先是让我瞧见李癸,满腹疑云,随后又抛尸入房。他们在用李癸警告我,若非符白珏主动提出了要与我换房间,这件事该轮到我头上的。”
符白珏。
房间不见他的踪影,也不见两个侍卫。
窗台上有两个脚印,一个朝内,一个朝外,明显朝外的那个是符白珏的。
符白珏亲眼见到了那个抛尸的人,并且追了出去。
一念至此,祝枕寒的脸色微微变了,沈樾也想到了这一点,说道:“小师叔,你先去找符白珏,免得他追太紧出事了。我再看看李癸身上有没有其他值得注意的线索。”
祝枕寒说:“或许有同伙,你多加注意。”
沈樾点头,“知道了。”
听沈樾应下后,祝枕寒便沿着符白珏离开的途径翻窗而出,没进暴雨中。
时间退回到祝枕寒与沈樾因闷响而惊醒的前夕。
符白珏房中,原本紧闭的窗户,被暴雨狂风席卷得吱嘎作响的窗户,忽然开了。
夜色踏着冷雨悄然而至,腻人的熏香气息被雨水独有的腥气压抑到最淡,来者本想将背上的尸体放在“沈樾”的床边,却未曾想过,房中不是沈樾,沈樾也不在床上,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相貌稚嫩的白净少年,静静坐在桌案前,抬眼望向准备翻窗进来的他。
“来了?”他笑,“等你一夜了。如今的刺客都不在子时动手的吗?”
来者着实愣了愣,手中的动作一顿,声音低哑,问:“你是谁?”
“你不需要知道我是谁,你只需要知道我恰好猜中你们的目标是沈樾就够了。”少年慢腾腾说着,来者隐约能够看到他放下了手中的木头和刻刀,究竟是如何的熟练才能令这个人在黑夜中进行雕刻,他不清楚,但是他清楚地意识到计划有变,应当撤退了。
他撤身欲走,分明隔了段距离,他却感觉到背后传来一股巨大的牵引力,要将尸体硬生生扯下来,来者心中惊骇,返身要拦,眼前划过的银光却令他止住了动作。腰际的绳子应声而断,他心道不好,不过是瞬息之间,尸体已经被这人用奇怪的方法夺了去。
又想,这人必定与沈樾相识,何不将动静闹大,如此也算达到了目的。
心思百转间,来者已经拧身将手臂弯折成诡异的弧度,借力而为,狠狠将尸体往地上一掼!一声闷响,响彻雨夜。听到隔壁传来的动静,来者不再同他纠缠下去,回身一荡,如猿猴敏捷,如鸿雁轻盈,翻窗而出,跃上第三层的窗沿,足尖再点,落在屋檐。
有雨声的遮掩,几乎连半点声音也没有发出。
他踏过一重又一重屋檐,原以为已经甩掉了那个人——那人看起来也不像会武功的样子,下盘很虚,恐怕只是虚张声势——在落到下一个屋檐上时,他的瞳孔却急剧地收缩了一下,抽出腰间短刀,毫不犹豫地回身,劈砍,刀刃相接之声荡破帘幕般的暴雨。
紧接着,又是行云流水的下一招!
刀刃划破斗笠,巨大的冲力将本就不甚厚重的斗笠整个顶起,翻滚飞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