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九天
秦,以一国之力开关迎战, 击败楚、赵、魏、韩、燕五路联军, 吓退远征途中的齐国技击之士。随后, 秦军一路追赶撕咬, 在修鱼逼魏赵韩三国决战,斩首八万余人, 咬得合纵联盟鲜血淋漓。为结束战争, 韩国送太子为质, 魏国请和。
后来秦郁才听石狐子说, 那是一场多么惊心动魄的博弈,死生悬于一线之间。
此刻,马蹄飒沓, 疾风扑面,秦国的骑兵驰骋而过, 似巨浪将原野吞入腹中。
界碑震得歪斜,修武二字蒙尘。
漫天呐喊, 地动山摇。
“岂曰无衣!”
“与子同袍!”
“岂曰无衣!”
“与子同泽!”
魏将大惊失色, 匆匆集合改令。
“箭楼放箭!”
“摆鹿角!”
“长兵出击!”
“短兵预备!”
魏国中军大旗凌乱地挥动着, 毕方军士尚来不及列队, 便被秦国轻骑兵冲散。
秦人骑在马背上,不加马鞍, 不踩脚蹬,全凭双腿驾驭方向;秦人无畏,一手执弩机, 一手握长矛,左肩背长剑,右肩扛箭筒;秦军一人便可当三个兵种。
“三百步!”秦人道。
“三百步!”魏人道。
两边的箭矢交错飞过。
眨眼间,毕方大营哀嚎遍地,可,箭楼射出的箭矢连秦军的前锋都碰不到。
秦人的弩机用生牛皮弦,弦震动时发出的啸音都要高出几阶,令人闻之胆寒。
呼!呼!
二百五十步,秦矢能穿甲而出。
“放箭!”魏将吼道。
魏弩的射程才勉强能够着。
秦骑灵活,绕开魏军鹿角,已过武库。
“青狐!”秦郁道。
“先生小心!”
石狐子驭着红鬃,脚踩弩机拉动弓弦,扳机一扣,射死秦郁身后举剑的士兵。
两千锐士迅速包围去,把参与论剑的诸国铸剑师护在中心,与魏国军队隔离。
“冲过箭楼!攻中军大营!”
石狐子换背弩机,拔出长剑。
三千锐士拔剑。
“砍旗!”
得知论剑的消息之后,石狐子问公孙家族借得二曲的五千轻骑,以绕袭武库为由,昼夜兼程穿出函谷,避关隘,借着隐蔽的山道奔来宁邑,仅仅只用七日。
即使旅贲也没有过这样的速度。
却是看见浑身染血的姒妤之时,石狐子才发觉,他迟到了,他迟到得太久了。
他不能再迟一刻。
兵贵神速,宁邑毕竟是魏国的领地,他们拖延得越久,遇到的阻力将会越大。
秦骑兵攻入毕方中军,似一支钢铁的楔子插入松软的木块,立刻撕开口子。
长兵相接,魏人从盾后出戟勾啄,秦人的矛却更胜一筹,精细锻造的矛头收放自如,直直插入竖刺与横刃之间,只消一撬,便撬断了魏国长戟的焊接关节。
“什么?!”毕方主将的那只捏着令牌的手在发抖,“短兵!上剑!上剑!”
他们还有最后的武器——斩风
“斩风!”
听到这两个字,五千余名毕方军士再度振奋,他们站稳阵脚,亮出斩风剑。
一次正面交锋即将来临。
“此剑不善,当心。”秦郁暗道。
高台之上,雀门人已被秦国锐士绑成一串儿。尹昭被义悠用匕首挟制在座位。
“没有用。”尹昭哑然笑道,“斩风克制钢铁,是专为对付应龙工艺设计的。”
“你怕是忘记了魏国是如何失去河西的。”秦郁道,“那时秦人只有浑铸剑。”
尹昭闭眼不答。
“这,这这样的气势,谁,谁能挡得住,当真野蛮。”田戊梁吓得尿了裤子。
从此望去,湿润的田野之上,玄青秦军如剑,正红魏军似盾,碰撞一触即发。
“短兵相接!”
毕方旗舞动。
魏将道:“斩风!”
三千斩风挥动,场中有磁鸣。
正是这个时候,冲在秦军最前面的那一匹红鬃扬起前蹄,发出一声嘶鸣。
“火攻!”石狐子道。
秦人手中的长剑是崭新的型号,剑锋至剑刃两边凿刻有血槽,槽中封着油脂。
石狐子回国半年,对应龙工艺进行了从模范至淬火的改变,变得让中原陌生。
石狐子手腕一转,剑锋从油料尚未燃尽的箭镞上晃过,霎时,火焰流窜剑身。
三千锐士长剑皆披火。
原野鎏金。
魏将的瞳孔急剧收缩。
那是一只背插双翅,浑身浴火的飞龙,龙睁开巨眼,朝宁邑喷吐赤红的气浪。
短兵相接!
天地染丹红!
两边的剑器在战场之上相遇。
怎料那应龙长剑,以春雨为淬水,以战火为熔炉,竟时时刻刻处于低温淬透之中。与之相碰的刃器,三寸之内将受侵染,交刃之时,眨眼之间便将烫伤折损。
剑记冷暖,斩风吃不住应龙。
秦剑凶猛挺进,直取毕方中军大营。
应龙所刺之处,浓稠的血水从油脂融化之后露出的血槽中流出,再无阻力。
这是一把杀人的剑。
毕方军士四散而逃,斩风灰飞烟灭。
“鸣金!”
此刻,宁邑烽火直冒,在门楼观望半日的宁怀敲响金令,哪怕只有八百余人听见声音及时撤回,他也毫不迟疑地关闭了城门,徒留毕方军营接受应龙的惩戒。
毕方旗在烈焰之中倾倒。
巨大的影子被石狐子踩在脚下。
夕阳熔金,应龙巨大的躯体盘旋西郊,渐次收紧,秦军俘魏人三千余,不杀。
清明雨止。
※※※※
石狐子手执应龙剑,一步一步登台,绕着方形的藻席走了一圈,抬头看剑旗。
正红、赤红、红青、青绿、蓝青、紫金,六国之色昭然,唯独没有秦的玄色。
“可怜雀门只这点气度,六国论剑,独不请我。”石狐子的唇角抽动了一下。
左千、赵悝点头示意;邱子叔怔然;百里登、田戊梁低垂脑袋,不敢看人。
“先生。”石狐子来到秦郁面前。
应龙的火焰刚熄灭,滚烫的剑刃迎着春雨,还在冒出一丝一丝红白相间的气。
姒妤的身体却已僵硬。
那张面庞依然素净,是那种,在炎炎夏日会让人想伸手贴上去冰敷的素净。
“姒大哥他……”石狐子眼眶通红,却刚开口就哑了嗓子,“他怎么就……”
秦郁见能碰着人了,连忙夺过石狐子的剑,看他的手掌。手掌并没有伤痕,秦郁检查剑器才发现其中的巧妙,原来石狐子把应龙改造之后,在剑格与剑身的焊接处留下一层空气,因如此,剑身的温度才不至于传到剑茎,烫伤握剑的人。
良久,秦郁把剑还给石狐子。
“青狐,姒郎有朏朏为伴。”
石狐子道:“谁?”
秦郁道:“青狐。”
石狐子咬了咬牙。
“谁?!”
众人看向面东之位。
尹昭、何时、杜子彬、贺诀以及雀门各宫的工师的影子被夕阳投射得很长。
“是我!”
突然,贺诀挣扎着跪了出来:“姒相师是我所杀!解开绳索!我与你论剑!”
石狐子道:“你不配。”
剑光从天而降。剑锋由贺诀大张的口腔插入,血浆从血槽喷射,一剑,到底。
“你们呢?”石狐子拔出剑,拖地五尺,用剑弧一一抬起何时和杜子彬的头。
“让我替他死!他从小受过太多苦,是我逼他上道的!”何时爬到杜子彬身前,深衣磨破,露出一片消瘦的胸膛,“新郑之局,是我一人设计的!是我!”
“很自豪么!”
石狐子一剑刺入杜子彬的胸膛。
“不!!!”何时道。
“谁活到如今没有吃过一点苦!?”石狐子道,“偏偏是你要走这么一条道!”
何时眼前一黑。
剑锋从他的眼睛刺入,颅后穿出。
石狐子双手摁住剑柄,深吸一口气,甩去指尖的血珠,缓缓走到尹昭的面前。
“杀吧。”尹昭笑道,“我不是输给他,而是输给你。你年轻,我不丢脸。”
石狐子道:“好。”
“离开洛邑!施桃氏之术于万民!”应龙亮刃的一瞬间,尹昭冲着秦郁喊道,“师弟!这就是先生清醒时对我说过的最后一句话!只有你我相争,才有此望!”
秦郁的眸中划过一道波澜,却立刻恢复了安宁:“那,我们也算是尽力而为。”
应龙落刃,血染白发。
石狐子横剑封了尹昭的喉。
山林飞鸟,日落西山。
“还有你,你们……”
石狐子转过身。
夕颤了一下。雀门诸宫的十余著名工师跪伏在地,全身瑟瑟发抖,不敢抬头。
石狐子歪头,看着夕的眼睛,笑了笑道:“我不杀你们,甚至,我愿请你们入我门下,为应龙添砖加瓦,但,从今往后天下只有一个桃氏,桃氏的规矩唯有六卷律令,我秦国率先遵从,你们必须效法,不得逾越,这些,你们抄一百遍。”
夕嘴唇发抖。
“清楚没有?!”石狐子道,“若要叛道,自己废去双手,莫再入桃氏之门!”
“是!”众工师道。
※※※※
石狐子把剑器悉数收缴,以换取俘虏为条件,说服宁怀迎秦军入驻,驻扎至秦国宣布接受魏国的请和要求为止。彼时,桃氏亲眷一律平安,俘虏白衣释放。
“诸位工师远道而来,受惊了。”石狐子站在西座之前,挡住尹昭的尸体,对六国铸剑师深深鞠了一躬,“今日,应龙实属不得已而为之,望你们宽容。”
“小子。”
石狐子抬起头,见左千站在面前。
“今日论剑,即使你不来,秦先生也是赢。”左千道,“别以为你有多能。”
石狐子顿了顿。
“是,先生从未败绩。”
“别的事,左某不管。”
左千与秦郁别过,乘舟而去。
※※※※
天空中浮出一轮浅月。
“先生。”石狐子道,“让大家都先回城中休息吧,安葬之事,我来负责。”
秦郁点了点头。
木轮转动。
吱呀,两圈又半。
秦郁思考着,忽然追问道:“青狐,七日出函谷,避绕关隘,你向谁借的道?”
石狐子止步。
清冷月辉之下,各国的剑旗纷纷从高台撤去,如七彩的河在他们的身旁流淌。
石狐子脱下皮甲,从湿透的衣襟之中取出一个绣袋,系绳解开,流出红光。
他本来想私下与秦郁提这件事,但,既然秦郁当众问,他就必须按事实说。
石狐子取出扳指,呈在掌中。
“先生。”
秦郁怔着。
那枚红晶通透灿烂,似把光阴藏在了其中,永远地,在方寸之间徜徉奔涌。
那是他的玉夔。
“先生。”石狐子在秦郁的面前跪下,拜三回,立直之后,扯了片衣布擦手。他的气息微喘,胸膛也颤,却是平稳地执起秦郁的手,把玉夔戴入秦郁的拇指。
经洛邑时,石狐子在王畿城前看到三个系着红绸的竹飞子,因此,他与翟无有见了一面。翟无有告诉他,经宁邑一案,桃氏所作所为皆在巨子眼中,于墨家的传承而言,秦制确实比魏制更适合,于是,他们将不再追究桃氏使用恶金之事,且愿意助秦郁诛杀雀门。石狐子拿到玉夔,不敢置信。翟无有便把秦郁的三年之约告诉了他。石狐子方才知道,秦郁只求千秋功成,本就没有打算要活过三年。
“青狐。”
秦郁看着那枚红晶,心情再不能平复,他知道自从石狐子领悟火攻之计,便已征服应龙,超越自己,可即便这样,石狐子依然把至高无上的玉夔还给了自己。
“原来是无有兄借道于你。”秦郁轻叹,收手的一瞬间,又被石狐子紧拉住。
“应我一件事,先生。”
“怎么。”秦郁道。
“等我。”石狐子道,“我愿日日为你梳头束发,乘舟与你游于九天之上。”
秦郁莞尔。
“青狐也应我一事。”
石狐子道:“先生说。”
秦郁望向东面四十九把架在虎爪中的青龙白口剑,平和道:“你把她斩了。”
石狐子道:“不。”
秦郁道:“你的技术已超越我,不必谦让,你斩我的剑,我传玉夔于你。”
石狐子弯起眼睛,把双手叠在秦郁的手上,拢了一拢:“来日,好不好。”
秦郁缓缓点头。
月渡,无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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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后,秦郁按伯爵礼为姒妤举办丧葬,征求六丫的意思,在宁邑下葬立碑。
碑为白玉,无文。
秦郁为姒妤的遗腹子起名为,矜。
矜者无刃,不可杀伤,守仁义。
自此,一代枭首尹氏雀门陨落,中原桃氏归大统,弟子戒律清明,出入有度。
天下纵横之局暂告段落,秦国把矛头转向巴蜀,中原各国进入短时期的和平。
桃氏各路弟子皆任重道远。
魏国,佩兰、竹茹继姒妤之任,发平安信于各地,大梁、朝歌、酸枣、昊阳……因申俞及时传出名单,劫难中存活的工师共两千有余,从此,宁邑之制普及全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