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狐子道:“好吧。”
翟无有和秦郁聊起了匪帮。
匪帮新来景山,翟无有与他们并没有交情,故而,他耽误了好些日子打听,才知道原来是垣郡拾县张公乡的人,巧是近日,安邑郡收到两张通缉令,一是石狐子的,二是宁婴,斟酌之后,翟无有承诺为安邑郡守招安这匪帮,换取秦郁师门的一条通往汾郡的坦途。之后,他亲自拜访张公乡附近的里正,果然找到匪头子的家眷,他动之以情,取用了里正的印章作为劝谏匪头子的筹码,如此,待万事俱备,他才带队赶至景山,坐在这里,告诉秦郁,他们从此可以朝西走大道。
一枚金牒被翟无有放在案头,一声轻响,便替代了他近一个月的奔波劳碌。
秦郁说着笑着,拾起那枚可以让他们免受刁难的金牒,说道:“你可有所求?”
“天道兼爱,秦郁,无辜的血已经流得太多,我不为功与名,但想问你一句真心话。”翟无有看着秦郁,说道,“汾郡战乱,你去那里,究竟是为了什么?”
秦郁回过头,道:“甘棠,收拾一下,带大家先去休息,我们明天早上出发。”
众人退下。
石狐子领着秦亚往外面去,他是最后一个离开的,关门时,他拖延了一下。
那番对话,便伴着光线从门缝里流出,如乱世的最后一记钟音灌入他的耳朵。
秦郁回翟无有道:“无有兄,十二年,我已熟记中原冶铸之工艺,洛邑虽是我的家,但若留下,既无法劝雀门回心,也无法让弟子施展胸中抱负,我不甘心。”
翟无有道:“你要去何处?”
秦郁道:“秦国。”
云淡风轻的两个字,似是凝着他全部气力,说完,秦郁端起碗,喝了一口水。
翟无有欠身行礼。
“秦郁,蛰伏十二年,终于等到这一个机会,作为友人,我为你高兴,然而,作为本门弟子,我希望你即使去了秦国,也遵守约定,不要为邦府批量锻造铁剑。”
秦郁笑道:“能用普制铁剑的,当今天下只有魏国武卒,秦国,没几座铁矿。”
翟无有道:“你莫要寻开心。”
“好。”秦郁顿了顿,道,“无有兄,上古之剑无锋无刃,不为侵略,而桃氏研习世间至刚与至韧,也并非为杀伐,而是工匠精神所在,为天理早日被人知晓。人各有志,尹昭从政,他想做自己痛恨的人,而我从工,想做自己喜欢的人。”
听完这句,石狐子双手扶在门上,浑身一阵颤栗。如果秦郁要去秦国,那么自己见阿葁的日子也就越来越近,他怕,怕自己不够强。他看见,秦郁和翟无有立下了君子之约后,竟是猜到自己在门后偷窥似的,朝自己的方向看过来……
石狐子关上门,转身走了。
天未亮的时候,山间雾气迷蒙,翟无有等十八人带着匪帮离开了景山寨子。
秦郁对众人道,这次大家之所以能及时获救,离不开石狐子的竹飞子,石狐子有功,功抵过,他觉得可以了,并且之后,谁都不应再拿石狐子持械伤人说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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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后,一行人抵达上容。
上容郡的城门口搭建着一道长棚,人满为患,嚷叫的都是河西口音,很拥堵。
宁婴获悉来接,被他们的样子吓傻了,他看见采苹怀里的季,又满目氤氲。
秦郁笑出一脸老泪,千难万难,总算离开了雀门势力范围,可以吃顿好的了。
宁婴在上容郡的生意风生水起,加上楚人方琼本也就是做壶的,可谓强强联合,首批就做出了惊艳中原的蟠龙纹。郡守感激他们挽救了上容壶器的名声,他们便进一步压低价格,挤兑走了原来的几家,然后再提价,当月之内收回成本。
本身能买得起他们的铜壶的都是豪强,宁婴不是姒妤,他心狠,下得了手。
当日,郡里为秦郁等人杀了羊,官吏把送羊肉到馆驿,大家都吃得非常开心。
大院热气腾腾的,五色彩绸从秋收祭祀场地收下来挂在这里,迎着秋风飘飞。
宁婴搬来七弦琴,为采苹和季表演了一个节目,他弹唱诗经,引得喝彩不绝。“于以采苹?南涧之滨……”曲子旋律婉转,季在襁褓中听着,发出了第一声笑。
“于以采苹?南涧之滨!”
夜里,宁婴与采苹完婚。
屋里,屋外,全是彩绘的壶壶。
谁都没有问禺强去了哪里。
秦郁问当地官吏,汾郡如今情形怎么样,得知,就在三日前,秦军三部已经攻过长城[2],占领河西军事重镇少梁,与魏国的河东诸镇隔着一条黄河相望。
官吏敬了秦郁一条羊腿,道:“唉,那附近郡县在紧急徵兵,有不少逃役的农户,携家带口,背井离乡,全都往上容这东边挤,也就只有你们,逆流而行。”
秦郁苦笑,道:“东边难道就太平么,垣郡的诸君,还在想着怎么抢黑金矿。”
秦郁决定,派人先骑马去给姒妤送信,待修整一段时间之后,继续向西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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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一场大雪冰封了所有的河流。
垣郡也不能幸免。
远望,天地白茫茫。
“郡守大人,您的手!”
门楼,申俞把手放冰垛上,紧抠着冰层。消息本应昨日抵达,却因大雪缘故延迟,等待时,他一点都没觉掌心刺痛,若非小吏提醒,他险些就要失去这只手。
自从秦郁离开,整个郡衙都被荆如风和祝氏兄弟盯得死死的,毫无喘息机会。所幸,黍米抗冻,而垣郡地处河东南部,田地不会冰封太久,他还不必担忧饥荒。
此刻,一队正红的旗帜从雪原赶来。
“王令!”
“王训!”
消息到了,终于到了。
申俞深吸一口气。
王上之令,有八百余个字,禁西门氏封邑铸造句芒布币,一并禁其强买垣郡农具、冶具、金产等生产工具的行为。出人意料的是,王上之训,只是一把短剑。
宁波。
外人不知,宁波名剑,早先已被雀门私下献给了魏王,魏王却听司空府的说,偏偏是上卿西门忱也收藏此剑,且难分真假,气得好几天睡不着觉。“想要,何不开口?寡人不要了,寡人送你便是!”遂,下达训诫公文,叫西门忱好生反省。
半月之内,司空府发动猛烈的攻击,把西门忱铸造伪劣货币,侵吞王室财产的罪行一一昭示天下,他们咬得西门遍体鳞伤,一口气,剥了西门封邑铸币之权。
尹昭咬烂了西门的屁股。
“王上英明!”
申俞跪伏在王令前,紫红的手背微微发颤,此刻,他不冷,他浑身热血沸腾。
虽然不是通行全国的“命”,只是管制地方的“令”,但,有此“令”,便是开创了先例,足以警醒魏国大大小小的封邑主,不要再吸食国家与百姓的骨髓。
申俞抬起头,看到的不再是冰冷的雪絮,而是从天降落的崭新而光亮的农具。
“来人。”
申俞站起来,把冻手收回袖中,叫出了一个与祝氏兄弟关系特别好的小吏员。
“你去告诉驿馆的荆士师,今天起,垣郡黑金由雀门开采,让他去冶署开户。”
小吏道:“郡守大人的意思是让他直接找祝冶令,不过问其中的流程了吗?”
申俞道:“对,祝冶令管理冶署已有些年份了,他熟悉事务,我自然相信他。”
小吏奉命而去。
申俞面对着西边那座被白雪覆盖的矿井,诵读了一整天的儒家之道。现在,他虽拿到了可以压制西门的明令,但,挽救垣郡的路还很长,下一步,他打算装糊涂,放权,把招工之权和冶具调配之权全部交给与西门封邑关系紧密的祝冶令,如此,引西门的本地势力阻挠雀门开采黑金,待将来,才能让黑金真正为国所用。
“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
北风卷过门楼檐下的铜铃,吹落了沉重的积雪,一声声清脆声音回荡城垣。
第21章 迟迟
汾郡,吴公乡。
屋外飘雪,小作坊内燃着火。
姒妤坐在工位上切削他的木机。
他来到汾郡已经快半年了,谒见张郡守,走访过隐居各地的名士之后,他便按自己的意愿来到吴公乡。乡里是贫穷落后的地方,壮年大多已经应征兵役,剩下都是老弱妇孺,所幸依着山林,乡民半耕半猎,采摘野物,勉强也能维持生计。
月内,姒妤组织乡民共同修复了两百把耕犁,这里没有铁料,他就用经淬火处理的铜料替代,把切土的部分硬化了不少,为使乡民今后能独立地用火,他还设计出了这架取代辅助定时定位的木机。木机造好,他对比秦郁送来的工图,发现段氏的尖锋双翼造型更加适合于深耕,于是又不辞劳苦,修改起木机的形制。
听闻秦郁要来时,姒妤心神不宁,本打算亲自去接,然而,乡正觉得姒妤的工作很重要,于是抽出了自家的几个人丁,替姒妤去接秦郁,以避免打扰进度。
“轴,低半寸……”
“此面,挫平……”
山林积雪,此时分外宁静,姒妤反复做着标记,轻念尺寸的声音传得很远。
“姒郎,阿娘煮了薯蓣[1]羹,让我端过来给你喝,说,他们接到秦先生了。”
吱呀,作坊的门打开一条缝。
一个少女说道。姒妤放下刻刀,连忙把衣服穿好,回少女道:“我知道了,六丫,汤羹你自己喝,不用进来了,我正在做工……”少女端着热羹,已经进门。
少女叫六丫,十三岁,是附近农家的孩子。家里主人心思细,见姒妤姓氏不凡,相貌斯文又有学识,便三番试探姒妤的腿伤是不是先天,姒妤没有多心,说早年相剑时候给人打的,是后天的伤残。知道这,家里主人越发喜欢姒妤,加之现在乡里男丁稀少,寻人家不容易,便让六丫跟在姒妤身边,有向他借种的意思。
六丫偏也是痴情女子,见过姒妤几回,眼里心里就全是姒妤的好,忘不了了。
“姒郎,阿娘说,成天吸入金石之气对身体不好,薯蓣解毒,特意给你做的。”
作坊里没有别人。
姒妤要洗手,摸着拐杖,六丫伶俐,立时又已打了水来,要为姒妤洗脸擦手。姒妤温和道:“多谢。”他一向修身自矜,自当六丫是阿妹,根本没往那面去想。
六丫心里却甜蜜。
“哎呀,六丫的手艺真好。”姒妤咥了一口羹,笑说道,“我尝的出来是你。”
“姒郎,说是秦先生明天就到了,那……”六丫的耳根泛红,怕姒妤看出来,直往火堆边取暖,“那,他们来了,你做完这架木机,开春就要跟他们走了吗?”
姒妤为人随和,用食却讲究,不怎么说话,只是点了点头,表示肯定的意思。
六丫说道:“明日,姒郎带上我一起去见秦先生吧,我也好多给你们送些薯蓣羹。阿娘说,这几十年来,你们是头批愿意住进吴公乡帮忙改造农具的人。”
听到这几句话,姒妤尽快吃完山药羹,回礼表示感谢。六丫见此,脸更红了。
拂晓,公鸡打鸣。
一座小木桥边,桃氏百人会和。
“姒大哥!”
大雪冻住了流水,却冻不住人的情谊。
姒妤拄着拐杖,还没看清对面乌压压的队伍,便听见石狐子熟悉热情的声音。
“姒大哥,我来了!”石狐子跃下马背,冲过去拦腰便抱住姒妤,笑得灿烂。
二人脸前全是白花花的水气。
姒妤看着众人,一时说不出话。半年功夫,石狐子当真成熟不少,已经能带队发号施令了。再看宁婴,原本那么放荡一人,现在如何就围着采苹鞍前马后,半刻都不分开。甘棠和阿莆倒是老样子,只不过,面庞黑瘦了些,眼窝也陷了些。
秦郁坐的是马车。
“姒郎,秦先生哪有你说的那么惨呢。”六丫躲在姒妤的身后,垫着脚看过情形,笑说道,“这不是还乘着马车么,快请进院子里吧,别站在外面挨雪了。”
“姒大哥啊,我们投奔你来了,要不是宁坊主资助,我们险些饿死在……”秦郁撩开车帘子,眨眨眼,见姒妤身边站着一个脸蛋红扑扑的少女,立时住了口。
六丫却听得仔细,诺诺问姒妤道:“姒郎,他就是秦先生么,怎么叫你大哥?”
秦郁道:“姑娘误会了,今日有幸见面,诶,从此,我就随姑娘叫他作姒郎。”
六丫:“这……”
“和石狐子学的。”姒妤难为情,和秦郁问了礼,便赶紧开始安排入宿事宜。
当日,乡正与秦郁师门众人见面,开了一场大会,附近隐居的士子陆续前来拜访。姒妤简单介绍了自己正在做的木机,而石狐子也理解得很快,一会功夫就把其中的传动机制全都摸透了,还帮忙姒妤一起做工。气氛融洽,秦郁见那乡正似乎已经几百年没见过热闹,于是亲手刻了一块木牌,纪念这段时光——日迟迟
一迟,便是漫长的冬天。
山间大雪不止。
这个冬天,姒妤完成了改进耕犁和木机的工事,为吴公乡把春耕的农具全都置备好,省下了一笔资费,因功,他和当地士子同赴汾郡,求得了张郡守的一份真判书,之后,他再托东游的友人将判书送回垣郡,补全师门六十余人的工籍。
大家终于能堂堂正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