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木到泥,秦郁感慨颇深。
旧在咸阳,他得把这些心爱的陶泥存在地窖才能维持所需的湿度和阴度,而在鄂城,他惊奇地发现,陶泥还必须得隔离地面风干,否则太潮,容易长蘑菇。
所幸,他还是及时消灭了蘑菇。
龙鳞榫让秦郁找回了旧时光的快乐,一整日,一个人坐在楼里拉坯做圆弧,眼睛酸了,他会停下来看苍翠的湖面,不知不觉,日头西沉,光暗了,他也不必唤人点烛盏,只凭肌肉的记忆,用细砣磨着剑芯两侧每个榫头的五面,由厚至薄。
入夜,月映寿湖,楼台传歌声。
秦郁也不知道自己何时就学会了橘颂,他计算着,还剩最后一个面没有打磨。
这个面,决定剑芯与剑刃在浇铸之后是否能够完美契合,需要考虑两种合金的膨胀收缩特性,他现在还不能确定尺寸,所以只能先据经验,按不同情况练习。
正在练习的时候,刀柄首端抵到掌心的劳宫穴上,突然,一阵刺痛钻心而来。
秦郁丢开刀,捂住腮帮。
牙也疼起来。
秦郁定下神,一手收拾好泥范,熄灭炉火,唤仆从在案前摆了一盏陶豆灯。
秦郁把右手摊在灯旁,掌心的几条纹路很清晰,皮肤也还算紧致,没留伤疤。
“先生,这样够亮么?”
“可以,退下。”
秦郁烧红针灸所用的银针,回忆方才的刺痛出现的位置,转着往穴位扎下去。
刹那,手抖,针尖落盘。
“……”
一道细而深的伤口崩裂,溅出浊黄脓水,微微掰开,内里血肉发黑,看不清。
秦郁端着腕,静了一静。
“莆监。”
“先生,我在。”
阿莆来时,秦郁已洗漱完毕歇下,只隔着一层纱帐与他说话。阿莆也有些讶异,平时,只要秦郁开始研究泥范,几乎就意味着要闭关,绝没有半途而废过。
“青狐现在何处?”
“石狐子这些天去城南港口,说是研究锻刃,具体的我也不知。”阿莆道。
一阵沉默。
“先生,怎么了。”
“好,两件事情,一,让邵大娘请巫医来,二,你亲自盯,莫让任何人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 1.10恢复正常更新速度,这几天真的脑子不太清楚,也不想因为生病就乱写,所以缘更,大家可以先屯(建议屯),没关系。
之后会解释散铁粉的机理(ps散铁粉这个名字是我起的,因为我也不知道这东西在古代叫什么,只知道从考古证据来看,战国时期的河南、湖北、江苏等地的工匠炼钢用过),主要是渗碳剂(碳源)+催化剂,涉及剧情先不放资料。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那年盛夏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6章 越人
在冶署和战场,每年都有成千上万的人因为被铁器割破一处小伤口而暴毙。
秦郁一直认为, 连墨刑凿肤的那次他都从鬼门关爬了回来, 此生便不可能再次被铁锈感染, 所以, 和刀剑朝夕相伴的这么些年里,他从没有认真的对待割伤。
现在, 总算又多了一条教训。
是夜, 天空一片纯净的黑, 老巫在桂舟的庭院正中布阵施法, 口中念念有词。
秦郁蜷坐在炭火盆边,等待病症到来,他知道, 没人能救他,除了自己坚持。
他望过小半个时辰的天, 看不见月亮,只能看见北斗七星, 仿佛龙泉的剑魂。
而后, 脖子抬得酸了, 他又只好低下头, 盯着炭屑一片片飘起,渐散为灰烬。
一切都很熟悉, 从伤口刺痛到发热,再到呼吸困难和手脚痉挛,只在前半夜。
箫声如人声, 老巫的身影似是鬼魅,无哇呜哇,绕着一卦八瓣的莲花阵跳舞。
“老巫。”
咒语没有停歇。
“你见过无数灵魂,可否算一算,我是否长命百岁?我这人,深受上天眷顾。”
秦郁笑了笑。
尽管浑身发汗,依然感觉很冷。
除伤口如有蚁噬之外,其它部位麻木无知,只是再这么一笑,牙口合不上了。
津液流出来,一地都是。
如此有些失态,秦郁犹豫阵子,决定把下巴按回原来位置,可,当他使尽浑身的力气,抬起左手,腰腹忽有下坠感,温热的尿液溢出,只瞬间就濡湿亵裤。
老巫高唱一声,在阵中的莲花芯处点燃草叶,浓烟滚滚,霎时熏得满室都是。
秦郁呛着,捂住口鼻。
门外传着阿莆和邵大娘的吵嚷,偶尔还有异族语,是桃花卫不让他们端药。秦郁意识模糊,听不清楚,直到木门砰砰地发生碰撞的时候,才意识到起了争执。
邵大娘的声音很尖。
“几位兄弟,老巫道行深,鄂城多少人命都是靠他唱回来的!老巫方才说了,七日风发作当夜,恶鬼最凶险,你们要是敢撕了符闯进去,秦先生的命就不保。”
阿莆端着一碗药,哆嗦道:“可他弄得乌烟瘴气的,活人怕都能呛得半死……”
药是黑槐树皮熬的,浑浊浓稠。
“莆监,不要再拦着我们,秦先生出事,石冶监回来我们不好交代。”桃花卫一把夺过碗,砰地摔碎,“在军营里,这就叫破伤风,发作再喝药是来不及的。”
阿莆道:“不行,先生亲口嘱托我……”话没说完,桃花卫一剑挑断巫医的咒符,急急扣门,直喊秦郁的名字。阿莆道:“反了你们!”桃花卫破门而入。
秦郁听到脚步,身体不受控制颤了一下,他往左右看看,实在来不及爬回床席,情急之下,只好使出屡试不爽的一招——往地板一瘫,紧闭双眼,装作昏迷
“得罪了!秦先生!”
桃花卫把巫医赶走,熄灭火盆。
秦郁不敢睁眼。
桃花卫的举措强硬,直接把伤口翻开,洗出秦郁自己洒的白沙,再,在秦郁喉头痉挛,喘不过气之前,他们往他的喉管里插了一支扁木簪,接着,秦郁的神经彻底失去控制,脊柱反曲,他们立即喂他喝下一碗盐水,喊阿莆烧针并取绳。
“要绳子作甚。”阿莆道。
“快去!”
解开多余衣物,桃花卫在秦郁的背部正中的大椎、陶道两穴位刺入两枚粗针。
针就留在体内,深约两寸。
“作孽。”邵大娘吓得浑身发抖。
他们又把秦郁的身体卷进被褥,绑在一根直立的柱子上,两边拉得极紧,直到把因为痉挛而反曲的脊椎拉回原来位置,不再危及肺部呼吸和心脏跳动为止。
天明,阿莆和邵大娘仍守在门口,甘棠、采苹、敏等人听闻了动静,赶过来问事,终见桃花卫为秦郁松绑,抱回床席躺下,然后合好门,跪在他们面前请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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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从城中传到之时,石狐子在城南港口等候那艘每月只出现一次的花船。
“什么?!”石狐子道,“伤口愈合六十余日,如何还会破伤风?我这就回!”
“已经缓过来了,暂且无碍。”
“那……”石狐子咬一咬牙,眼眶泛红,“别让任何人碰他,等我回去处理。”
“莆监略知用药。”
“任何人不许近身!”
“是。”
桃花卫领命而去。
桃花卫之所以对石狐子忠贞不二,因为在草原时,石狐子就是用这样的疗法救活了他们的家小,而石狐子之所以懂得疗法,因为他自己在上郡患病时,曾有一位善良的不愿留名的医家子弟不辞战火来到他们军营,把医术传给了河西军。
石狐子只记得,那医家字号‘越人’。
河面吹着湿重的风。
石狐子压低斗笠,定了定神。
鄂城的渔季是夏秋交际的三个月,现在,所有的渔船都强制搁浅,空留缠着渔网的木桩排列岸边,守望着在平静河道之上往来的,渐渐稀疏的货船与官船。
花船从东方驶来,船舷挂的彩绸却轻盈流动,甲板铺绒毯,毯上坐八位美人。
石狐子判断,这定就是葵爹口中的那批巡游长江之间,为接生意的郑船之一。
验明身份,登了船,石狐子才看见那几位捧着丝竹管弦,面涂胭脂,婀娜妩媚的美人,料峭天里只披着半透的薄纱,袒露出纤细而白皙的水蛇一般的腰腹。
“是石冶监,久闻大名。”郑氏船工迎面而来,笑着拱手,“莫不说,如今王上好细腰,宫女为之饿死百千人,就连舵主养的这几个尤物,也舍不得添衣。”
石狐子无心玩笑。
“里头坐的是?”
船工道:“正就是郑舵主。”
石狐子道:“小先生,你别诓我,舵主什么身份,怎会为几石的生意亲自来。”
珠帘哗啦拉开。
脂粉扑鼻,杯盘狼藉。
石狐子正在揣摩是真是假,就这么遇见了传闻中是郑邵的义子的舵主,郑驭。
“石冶监,你们这个师门真有意思。”郑舵主说着,从光泽亮丽的丝袖中牵出一个坠在绳间的贝壳,捏着摇摇晃晃,笑道,“金坊坊师宁婴,替秦国将作府的后续工程拉货,来我们铜绿山的分号开过官户;而剂坊另一位工师敏,沿江一连设十余驻点,却只和冶署打交道,避我们尤不及,咳,石冶监今日又为寿湖的几家小作坊问生意,我就很好奇,你们这么做,到底哪个是秦先生本人的意思。”
贝壳形制相似,错字“婴”,左右的美人见了,笑呼宁郎,争探出香舌去舔。
石狐子摘下斗笠。
“先生都知道,只是不过问。”
“哦?那倒是有福之人。”
石狐子落坐之后,郑舵主打量他片刻,随即收紧手中的绳子,喝退了美人。
“郑舵主,年关将近,你仍亲自出船,看来生意是不太好。”石狐子把手肘架在案头,抬了一下眉毛,“我这儿虽只买几石,但价格出的不低,你为何奚落。”
“诶,玩笑而已,玩笑而已。”郑舵主饮酒润了润唇,不想,因石狐子目光灼热吓人,面对面的,他多年未犯的老毛病又回来了,“冶监,别见怪,我怕闷。”
石狐子道:“闷了就会脸红?”
“对。”
郑舵主苦笑,这才正经拿出一个全新的未错字的贝壳:“其实,你若真为秦先生运白锡,莫说我们,余冶令也愿意卖,怕就怕,你是帮龙泉剑池那伙人买。”
石狐子道:“怎么说。”
郑舵主道:“魏国使团前阵子抵达郢都,朝廷的风向很快就要变,你没见西阳郡守的事,闹得人心惶惶?据说,上官大夫力主招安,什么是招安?不用点手段,人家能愿意归顺?所以,市署近段才严查为云梦泽私营作坊贩白锡的冶商。”
石狐子回忆葵爹临别时与他说的那句“寿湖指着你”,渐才把盘根错节捋清。他原本只为交换楚地焖钢之术而来,现在,他发现这事情远比他想象中的要复杂。
或许西阳郡滥用冶权之事只是一个诱饵,葵爹、净水甚至是左千,由于从未领教过雀门在中原的手段,所以全被卷入了骗局,而眼下,他的机会也只有一次。
来不及与秦郁商量。
石狐子见郑舵主的老脸红红的,想他应该是有些为难,既不想得罪客人,又怕犯法,所以暗示他从宁婴的官户或敏的私户支走一些得了,没必要再开一个户。
但,似乎又远不止于此。
否则郑舵主不会亲自见他。
在秦的经历使石狐子很快意识到,郑氏为商,绝不会轻易放弃与龙泉剑池的长期合作,而在这时候,谁若愿意站出来为两边搭起暗桥,那么谁就能赢得先机。
石狐子捏紧手心,揣测郑舵主心思,那边,郑舵主也不说话,静看着石狐子。
终于,石狐子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郑舵主,既如此,我坦白与你说。”石狐子道,“我只是借先生之名,为秦国河西军的工程买入白锡,你查过我的底细,应当知道,我在咸阳有一片园地。”
“短短。”
郑舵主摩挲着贝壳的纹路,脸憋得更红,红得发亮,快能比船头的胭脂美人。
“石冶监,你真的敢保证,你不是为与龙泉剑池有瓜葛的江湖帮派买白锡?”
“难道我说的不像真的么。”
这下子,彼此心照不宣。
这是赌,郑氏赌的是黑白通吃的暴利,而石狐子赌的更大,他赌,魏国没有足够的能量左右楚国王室的最终立场,雀门也没有足够的资本吞掉整个云梦泽。
石狐子道:“郑舵主若是觉得这几石的白锡实在太少,请给我半年的时间。”
郑舵主笑道:“如果嫌少,我就不会冒着被市署罚款的危险,亲自见石冶监。”
石狐子敲定桌案,说道:“好,那么我就从鄂城寿湖做起,这个户,我开了。”
郑舵主道:“月中交单,月底交货。”
石狐子道:“一言为定。”
当场,匠人拿篆刀与金丝,在那洁白而光滑的贝壳之上错入了一个“狐”字。
※※※※※※※※
石狐子收拾好心情,回桂舟,安抚众人情绪,然后轻推开门,坐到秦郁身边。
二针已取出,秦郁仰面躺着,神情安详,胸膛平静起伏,什么没发生过似的。
石狐子却怕秦郁还清醒着,听到自己含泪,所以连呼吸都不敢停顿,只焐热了自己的手,伸进被褥里,从脚踝到肩胛,一组一组的揉松那些紧绷许久的肌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