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郁在舞剑。
新锻剑身已看不出曾留过的那个小缺口,此刻,菱形剑纹与潋滟湖光辉映着。
一招一式,飘逸而厚重,宛如南国风华与中原礼教合二为一,共祭山川神灵。
他以两脚为轴侧身,缓缓收左脚提膝,右手向内屈肘扶握剑柄,剑,随身势而后抽,附于左膝之上,剑锋向前蓄力,这便是静时的模样,宛如一株参天古树。
待他左脚落地,两腿拓为弓步,刹那间,右手握剑直刺,左手举臂架掌,动时,剑光就是闪电,身姿如青龙,钻破飞瀑,挑起无数的水花,拍碎立身的顽石。
剑锋劈石开山而来!
石狐子正觉恍惚,已来不及避让,抬肘举剑,做出了六年前的那个格挡动作。
砰!
青应相碰,骨骼震颤。
“青狐,睁眼。”
睁眼前,石狐子就已经知道新焖的应龙没有碎,却在睁眼之时迎着一记寒光。
青龙的剑锋,直逼他的喉咙。
秦郁笑了笑。
“月底,我与你合剑。”
作者有话要说: [1]破伤风最早见于《五十二病方》(约成书于战国时期,作者失考,出土于湖南长沙),当时称为“伤痉”,是由于金刃等外伤而引致的痉症,按其所叙之病因、症状描述,可断定即破伤风。
在其治疗的六个处方中,还包括炒盐令黄,布囊淬酒以“熨头”,取药汁“强启其口,为灌之”,同时,从治疗方法和用药剂型的多样,也能反映出此时对破伤风的认识和治疗均已达到相当高的水平。
[2]我国针灸历史非常久远,由于冶炼技术的发展,开始有了金属针,是在砥石和砭针的基础上形成的。春秋战国时期,秦越人(扁鹊)以砭石弹刺秦武王面部痈肿,并和弟子(子阳、子豹)一起“厉针砥石,以取外三阳五会”,治疗虢太子的“尸厥”,获得成功,说明当时是针石并用的。
即使现在,破伤风发作死亡率依然不低,潜伏期长的能有几年,所以,被铁器扎伤一定记得去打疫苗!
元旦快乐!!!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那年盛夏 2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8章 刚柔
秦郁仅仅用小半月的时间,打磨剑范, 试炼矿石, 迅速追上了石狐子的进度。
一切恢复秩序。
在召开关于合剑的会议之前, 秦郁斋戒沐浴, 去寿湖畔的神社祭拜,路上, 他遇见了那位石狐子提起的, 妆为凰鸟的名娑的女孩。女孩也认出了他, 对他笑。
“愿岁并谢, 与长友兮。淑离不淫,梗其有理兮……秦先生可知是何意趣?”
彼时,秦郁不知作何回答, 回到桂舟,秦郁铺设藻席再拜欧冶子, 方才立誓。
“不肖弟子秦郁欲传恶金之术于门下,不为牟利, 只因天不亡我, 必是此意。”
秦郁此次并不是为邦府造剑, 所以没有违背对翟无有的诺言, 然而,他要完成的这件普通的事, 虽与先前在秦国的大兴土木完全不能比,却更是心中的壮举。
炼坊的木门关闭,如凰鸟收翅。
合剑会议开始。
甘棠和敏受交代, 已把与秦郁共同挑选出的两种锡矿和铁英摆在众人面前。
石狐子在场,立时认出粉末状的水灰锡和光泽饱满的白锡,然论铁英,他只熟悉平时用于锻钢的那种银白色断面的生铁,而另外一种暗灰色断面,他仅仅知道那是生铁经过白沙和池盐的熔炼,提纯的用于浇铸的铸铁,强度差,不可锻造。
两种铁英性格截然不同,各有千秋。
所以直至此刻,石狐子才恍悟秦郁与他在龙泉剑谱中的分工意味着什么,不仅是“你造刃,我铸芯”,更是把桀骜不驯的铁水引导到两条铺设好的河道之中。
第一条河道是桃氏的传统工艺,即,秦郁为之付出了毕生心血的,泥范浇铸;
第二条河道是如今风靡整个楚国的,也是石狐子在上郡接触到的,钢铁锻造;
对于铁工而言,铁矿石之所以难以批量成剑,症结就在于其杂质难除,种类繁多,石涅和土锭铁炼出的石英,用同样的工师和工序,可造出的剑就是不同。
白廿的那批铁剑便是活生生的例子。
众所周知,雀门当初之所以看中高贵的黑金,也是为避开费时而费力的冶铁工序,而他们的努力确实有成效——他们从中原诸国的王公贵族手里抢出了黑金
黑金渐渐为民所用。
秦郁抢不过。
但,正是通过研究白宫所锻剑器,秦郁渐渐看到了雀门的一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在垄断铁业之后,雀门放弃了很多已取得的突破,而全面转向黑金之术。
秦郁认为,这种精神虽然可称为勇敢,但从技术上说,这无疑是怯懦的倒退。
这回,秦郁不打算退,他要迎难而上,他把自己的剑锋对准白口铁和灰口铁。
木炭正在燃烧,炉火彤红,两边坩埚中的铁水渐渐被煮沸,冒出星点的火花。
“先生,这是?”敏开了口。
众人看着一柄木制剑模型。
剑芯悬挂在房梁,剑锋朝下,两侧的榫头由剑格排列至锋尖,似巨兽之牙齿。
剑刃咬住榫头,嵌在两边,因为卯榫的面与剑从相切,所以几乎看不出缝隙。
秦郁坐在炉壁旁,笑了笑,令人从草堆里抱出范片放在膝前,亲自拼接泥范。
“结构就是这样,如果看不明白,可以上去拆装一次,我这儿还复制了许多组泥范,就是为了给大家出这个题目,无论锻造打磨还是浇铸,想一想,怎么解。”
石狐子看得出,秦郁为教学已把结构简化了很多:“如果只有三部分,可……”
秦郁道:“你不准说话,去玩。”
“是,先生。”石狐子一脸憋屈,但他知道秦郁不是真让他去玩,所以留下。
采苹是第一个上去拆装模型的,因为她看不见,但,当她的手碰到那些卯榫,眉毛立即就皱了起来:“先生,这样的结构,强在各面的受力均匀,若有丝毫偏差,则事如其反,可靠后期打磨是无法做到相当的精度的,所以,只能用浇铸。”
“对。”秦郁道。
采苹抛出了首要矛盾,白铁可锻不可铸,灰铁可铸不可锻,要浇铸只能用灰铁,可是剑芯之处还好说,若到浇铸剑刃,不经过锻打,肯定连青铜剑刃都不如。
提及此,敏积极发言。
“我的剑就是铜铁合铸,姒相师也评过,她外柔而内刚。”敏拔出自己的佩剑,对众人道,“白铁难铸,其实说的是铸成之后太脆,只要用火处理,就……”
话还没说完,甘棠已经撸起袖子,往坩埚中的铁水分别添入一定剂量的白锡。
透明的热浪滚滚升腾。
火光转白。
敏顿了一顿,继续说道:“就是把铸成之后的白铁剑放在密闭无风的环境中,缓缓加热,再保持三个时辰,然后熄火,以适宜的速度冷却,使之内部黑化可锻。”
这是段氏造耕犁的思路,敏和甘棠恰到好处把它用在了桃氏的制剑工艺中,而且敏说的其实是甘棠的炼坊所长,而甘棠所做的,又是敏的专攻。
他们融会贯通。
“我也觉得是这个思路。”秦郁笑道,“白锡增加延展性,这样金液就能更好贴合榫面,再用火处理表面,就能转接去青狐那边焖制锻打,可还有一个问题。”
敏道:“什么。”
秦郁把预热好的剑芯泥范放在灰铁坩埚下。“呲”金属液体灌入其中,冒出黄白相间的火光。秦郁一边等待其冷却,一边又组装好外层用于浇铸剑刃的泥范。
“照我们这么做,那就定然是灰铁浇铸剑芯,白铁浇铸剑刃,可谁先谁后呢。”
采苹道:“我认为是先浇铸剑芯,再浇铸剑刃,中原的合剑也都是这么做的。”
秦郁道:“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敏和甘棠对视一眼:“先生,采苹没错,一周前你让我们试收缩与膨胀,白铁冷却,会对剑芯两侧的榫头产生紧箍力,从而加强剑刃与剑脊间的铸接强度。”
气氛骤然凝固。
采苹看不见,却也闻着了火气。
桃氏师门优良传统之一,就是论剑之时不分资历辈分和尊卑,讲究据理力争。
是对是错一试便知,谁都不用让谁。
秦郁没有再多说话,只将已经冷却完全的灰色剑芯取出,打磨之后,插入外层泥范固定。紧接着,秦郁打开白铁坩埚的泥范,一道金液分两束流进剑刃通道。
众人屏息凝神。
石狐子也仅是因为看着秦郁的侧颜而分神了片刻,不想,爆炸突然之间来临。
“先生当心!”
泥范砰的一声炸裂。
那刹,铁水四溅,金光四射。
秦郁似预料到了这点,早早就拿起了身边的木盾,相比周围之人都更安全。
“这……”
炼坊外头立即围满一群街坊邻居家的小屁孩,以为里面在玩打铁花,要掺和。
可这回,就连石狐子都面露难色。
事实证明,因灰铁的熔点低于白铁,若先铸剑芯再铸刃,里面的剑芯会熔化。
谁都没能事先想到这个破绽,虽小,但就像鞋底一根钉子,迈步前定得拔除。
怎么办呢。
见众人没招,秦郁唉了一声。
“那就算一算剂量,在白铁里多加锡金,灰铁里少加锡金,如此调和,可否?”
秦郁不说,没人想到,但刚说出口,所有人都如梦初醒,登时,说笑满堂。
“锡金火候低,正扯平!”“其实很简单!”“太对了!”“还是先生实际!”
石狐子松了口气。
秦郁也跟着笑起来。他只不过是比这群人多瘫了三个月,多想了三个月而已。
“甘棠,姒妤不在,这里你资历最老,照这个思路,带底下人熟悉工序流程。”
甘棠颔首领命。
秦郁布置各坊任务时,看了石狐子一眼,又摇摇头,转向敏,一番仔细叮嘱。
“最近冶署的锡金矿越来越紧张,如果有什么短缺,你可直接去找余冶令。”
“是,先生。”敏道。
秦郁的一个眼神,足以让石狐子明白,自己的所作所为,秦郁全是知道的。
当石狐子再次回忆那夜秦郁所说的不想涉足西阳郡守之事,他又有了一种预感,秦郁温和的外表下或许还隐藏着最后的杀招,只是正等待着一个合适的时机。
很快,各坊领了命,秦郁定年中为期限,完成对锡铁合金可铸化工序的研究。
石狐子一人悄悄退到后排。
“基本的道理只有这些。”秦郁把木盾放下,喝了一口水,“但,我们应该想到的远不止这些,譬如此刻,我就还有两个问题。其一,白锡既然易散为水灰锡,那么水灰锡有没有可能转为白锡;其二,如何控制白铁与灰铁之间的变化,又是否有介于二者之间的铁英存在。”
“先生,我们定全力求索。”敏道。
“好。”
这是无人能答的问题,也是秦郁决定要在楚国这片土地之上弄清楚的天机。
是日,会议结束,秦郁江边散步。
一曲曲南音缥缈。
秦郁看着湖中的自己发呆。
正是在这片安静而美好的仿佛是世外桃源的山水之间,他第一次感到羞愧。
现在,他终于也对尹昭做了件不那么厚道的事,他发誓,功成,绝不再出剑。
作者有话要说: 捉虫,感谢阅读,下更1.5
第59章 郢都
楚国,郢都, 蒻阿桥。
人来人往的草棚之下, 姒妤安静看完秦郁回的信, 放下竹简, 重新拾起砥石旁的双刃,对着光线细细磨砺。六丫拿出几个小铜人儿, 分给为他们送信的孩子。
“好在先生平安无恙。”姒妤道, “一会宁婴入城, 无论如何让他先来见我。”
“嗯, 芰荷楼都招呼过了。”六丫坐在旁边,清点着被姒妤做过标记的宝剑。
这家相剑铺子开了已近半年,姒妤的声誉稳固之后, 生意一向不错,就连郢都最为显赫的芈、昭、屈、景四大姓氏也常请桃氏其余子弟为他们鉴别古剑真伪。
六丫知道, 姒妤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但她还是忘不了, 初至郢都的那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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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清晨, 他们在纪山顶隔着三里远望, 青紫朦胧的楚都纪郢犹如一块琥珀。
东西长十里, 南北宽八里。
城外有护城河环绕。
他们从北垣西段的水门乘船校公验进城,穿过木桩门道, 仰头看见艳红的凤凰旗帜在高达五丈的门楼上飘扬,遮天蔽日,令人几乎分不清凰羽和白云孰高。
城中高堂邃宇, 层台累榭,建筑在重叠高山,在小溪大涧之间,在水湾之畔。
姒妤顺着蒻阿河寻找宁婴与他提起的芰荷楼。六丫趴在船舷上,似从未出过远门的孩子,兴奋得脸红。两岸的楼阁挂着翡翠罗帷,近时可清晰地看见绘有花纹的朱砂岩壁和玄玉房梁,一条条龙蛇游走在雕檐画栋之间,越发衬得金碧辉煌。
时未入冬,人流拥挤不息。
南市五花八门,猛禽威兽,兰草香薰,刺绣彩绘,铜镜金饰,叫人眼花缭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