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狐子没有细听,开了门进去。
秦郁放下手中的竹简。
“申大夫,昨夜宴席匆匆一面,未及专门拜访,今日便得知你启程,可惜留不住,只特意赶来送你一下。”石狐子对申俞鞠躬,“先生的安危,就托付你了。”
申俞连忙扶起他,笑道:“看来秦先生没说错,公乘仍是奔跑不穿鞋的性子。”
众人见石狐子果然赤着一双脚。
石狐子倒是无甚所谓,只谢过申俞,接着与其他人寒暄,说起秦魏的风俗。
“听说中原人穿着十分讲究,就前阵子,姒大哥从朝歌寄回来几十双羊皮鞋子,我刚喝完一二斤烧酒,迷迷糊糊就问,诶,这鞋底怎么,怎么还绣着花呢?”
“鞋底绣花?!”一人问。
“对啊。”石狐子笑道,“先生直骂我眼瞎,可花就是花,怎么看都是花嘛。”
“诶,我们生于大梁,见过金丝楠木的重底鞋,青铜制的云纹靴子,甚至翘头虎纹玉靴,也从没见鞋底绣花的呐,究竟怎回事?”那人苦思冥想,疑惑不解。
秦郁倚靠着木几,没说话。
“所以说秦人过得粗。”石狐子唉了一声,坐在秦郁的对面,揉着红肿的脚踝,苦道,“我自是觉得,鞋底磨地,总该厚些,谁曾想朝歌那地方路平地软,人好美妆,就连鞋履都面皮比底子厚,我竟是认错了正反,还笑人家鞋底绣花!”
众人前俯后仰。
“秦先生,先前从未听你说起,原来石公乘这么会讲笑话。”那人笑得脸红。
“我说的是真的!”石狐子道。
“今日说到此处,明日至垣郡再议。”秦郁道,“诸位,我和弟子说两句话。”
※※※※
众人离去。
房中立时安静下来。
秦郁拾起案头晾着的一卷竹简,归类至筐中,接着,又抽出另一道卷轴……
方才石狐子虽是说笑,话里话外夹带怨怼之气,秦郁不痴不傻,能觉察得出。
理智逼他暂时斩断私情,所以才走得匆忙,结果现在石狐子赤着脚追来了,他又觉得歉疚,不知如何面对,甚至就连心中的那一丝喜悦,都不敢显露于人前。
“青狐,以你现在的进度,不过半年光阴,便可以来大梁寻我。”秦郁说道。
“我不是来缠先生的。”
石狐子把整个桌案从二人间搬走,然后探身过去,一把抽掉秦郁背靠的木几。
“青……”
秦郁往后跌去,慌张间,见石狐子的手臂近在眼前,连忙抓住。石狐子顺势把秦郁拽到自己的腿上趴着,一手解开襟带,底衣从脚掀至腰部:“我只是,心疼先生。”
烛下,秦郁脊椎尾部皮肤紫红肿胀,胀得发亮,银色的针头密布在各个穴位。
石狐子的眼眶立时红透。
“先生,我求你一句真话。你的身体现在究竟状况如何?夜里能不能睡着?白日好不好吃食?若实在撑不下去,谁能为你针灸?谁能为你暖床?”
秦郁枕着石狐子的腿,静了一静,平和道:“我不喜欢被无关之人摆弄,医家先前看过,只要这样扎着不取出,我还能站三年,青狐,三年,足够了。”秦郁一边说着,一边对石狐子系的铜带钩轻轻吐气,指尖在一寸皮革间摸了又摸。
“青狐,我知道自己的路。”
“好,明白了。”
石狐子握紧手心。
秦郁感到两点滚烫的水落在后背,唇角微微勾起:“你能来送我,我高兴。”
石狐子抱秦郁起来,放到屏风之前,松开衣襟,从那白皙的脖颈一寸寸往上亲吻。石狐子看着秦郁的耳郭渐渐发烫,变红,红得像住进了一只嗜血的妖精。
“先生,夜还长,我想为你铸一件礼物。”石狐子认真说道,“你戴着它,今后无论在何方,只要摸一摸,就知道我在想念你。你喊它,我就来你身边。”
秦郁尚在情潮之中。
一身的沉疴,独处之时往往倍加煎熬,而石狐子此刻的悉心侍弄仿佛解药,令他暂时感受不到腰部病痛,又似苦涩黑槐汤汁之后尝得的蜜露,越发令他上瘾。
“青狐,别停下。”
石狐子温柔笑了笑,替秦郁擦去口边垂下的津液:“你定会喜欢的,等会。”
石狐子知道秦郁恐怕消受不住床笫间的欢爱,所以想用新的方式慰藉秦郁。
他决定做一枚珰,既能杀秦郁耳垂里的那只妖精,也能镇住秦郁背上的相柳。
叮,咚,咚
金属的声音,清脆悦耳。
黄金、白金、赤金、砣刀、五色泥、蜂蜡……不时,坩埚架上炉火,琳琅满目的工具被一样一样挑选出来,窗轩合住,古案青灯的驿房渐渐变为私密的工室。
石狐子持宽砣推平泥面,征得秦郁的同意,把青龙剑取出,用剑首印出龙头的轮廓,接着烧化蜂蜡,一滴一滴浇入,很快,蜂蜡冷却,刮泥,珰胚就成型。
龙须极细,用平砣锉平,以防进气;龙的眼珠不够饱满,用细砣蘸蜡补料。
“先生想用什么金。”
石狐子把珰胚放在秦郁的手心。
一边是圆睁双目,似在吞云吐雾的龙头;一边是缠绕在笔直剑体之上的龙身。
这样的造型,两边都很美观,哪边戴在外面都好看,就像是青龙穿过了耳朵。
秦郁笑了笑,明白了。
“嗯,那就剑用赤金,龙身用白金,龙首用黄金,这样搭配,比较有层次感。”
“好。”石狐子道。
石狐子调好泥料,用针把经过精修的珰胚剔成三部分,调整角度再组装成一体,埋入泥箱之中,拍实,片刻取出泥块,切去多余的泥料,用斜砣勾刻出范片。
一针,一针,刺入透气孔。
秦郁揉了揉眼睛。
这样的设计,倒是让他有些意外。
金、银、铜,这三种金属的熔点极其接近,对于较小尺度的浇铸而言,即使铸件之间未有连接,也很难确保其中一件的温度不影响另一件,所以一般采用分开浇铸,事后组装的工艺完成,然而石狐子设计的这个范型,属于浑铸工艺,势必要一气呵成,难在,不仅龙首与剑体之间有一根横穿耳部的细柱,剑体与盘旋的龙身之间更有七个铸接点,如此,前一步铸成的形态随时都可能被后一步破坏,这就要求匠人必须同时控制三件变幻莫测的事情——火候、浇铸速度和浇铸位置
何况耳珰这类物件,其尺寸在丝毫之间,已经不是普通桃氏的手可驾驭的。
秦郁意识到,石狐子是在回敬他在炼贡那天所授的“细水长流”的拉线手法。
“先生放心,不难。”
石狐子看出秦郁的质疑,自信回道。
一时辰之内,石狐子盯着焰色,听着坩埚内的咕咚咕咚的响动,至白金融化,他立刻倾出长达三尺,细如发丝的金液,金液滴入龙身……龙身充满,白金告罄,火候正至黄金,于是,液丝没有断,一瞬间从银白变幻为金黄……石狐子锁紧瞳孔,平推浇铸口,将黄金液丝对准浇入耳珰另侧的龙首中,同时,另只手不断鼓风加火候……浓稠的蜂蜡融化,一滴一滴从泥范尾部漏出,汇聚杯中……又过半时辰,炉火转为纯青,气浪蒸蒸向上,汗水流进石狐子的眼睛,他却眨都不眨,聚精会神盯着泥范,终于,在龙首充满的那刻,他看见坩埚口流出赤红的金液……他把浇铸点平移回被龙身紧紧缠绕的剑体部分,一动不动,至液丝垂直坠下,如一条笔直的墨线,从剑锋垒至剑首……火光熄灭的瞬间,坩埚烧裂,浇铸完毕。
咔,范片脱离。
石狐子凝固的睫毛这才扇动了一下。
汗珠落地。
“先生,成了。”
“嗯。”
全程,秦郁也一直没有放松,在这丝毫之间,他同石狐子一起游历乾坤之大。
泥范中的部件脱胎换骨,从粗糙的蜂蜡变成了泛着诱人光泽的青龙舞剑珰。
取出的时候尚且是烫的。
石狐子用双阴挤阳的刀法补刻出龙须、龙鳞等细节,然后磨光上蜡,把龙头的神威,龙身的灵动,剑体的锐气全都雕琢出来,最后,再开始制作两边的卯榫。
秦郁这才发现,石狐子的铸法另有洞天,由于浇铸时,液丝两次落在横杆之间,下面那层是白金,上面那层是黄金,黄金重于白金,所以两种金属互相渗透,自然形成盘绕的花纹,对于后期切削加工而言,则兼具牢固的特性,不易散开。
秦郁深知越是细微之处,越见功夫,这样的设计,绝不是一朝一夕构思成的。
“先生还记得鄂城的鱼锁么。”石狐子抬起眼,笑着道,“你看这枚龙舌……”
秦郁心口温热。
龙舌即是那根横杆,它从左部剑格部位伸出,扎入右部龙口之中,继而扭动龙首,咔嚓一声,它就将龙首和龙身锁为了一体,比寻常的耳珰要细小精巧得多。
“戴它之时,不必受扩耳之苦,只转动一端就能拆下,喜欢么。”石狐子道。
“你知不知道,若在一百年前的洛邑,这种耳珰是做什么用的。”秦郁反问。
石狐子摇头。
“我只想知道先生喜不喜欢。”
秦郁莞尔。
早先时候,耳珰是贵族为显示主人地位,令蛮夷佩戴,标记贱籍所用,然而近几十年冶术发展极快,士农工商男女老少都开始追逐其美,耳珰渐渐成为饰物。
见石狐子的青龙舞剑惟妙惟肖,没有半分俗气,秦郁着实喜欢得紧,便也不去提旧时那些条条框框了。“挺好。”秦郁回过神,认真答道,“我愿意为你戴。”
铜镜摆在案前。
石狐子为秦郁梳过发,把右鬓发丝撩到脑后用簪固定,露出那只嫣红的耳朵。
“忍一下,先生。”
秦郁点了点头。
针尖穿孔的瞬间,如被虫子咬了一口,紧接着,龙舌的余温让他燥热起来。
秦郁看着镜中的自己,颤栗不已。
那条舞剑的龙就栖息在他的右耳边,龙鳞随着他的一呼一吸流出烈焰火光。
“先生,蓝田时,你说过这辈子唯有彼此,不许骗我。”镜中,石狐子注视着秦郁的眼睛,“待我送了赵工师回国,再来为它雕刻翅膀,让青龙化生应龙。”
秦郁道:“好。”
石狐子的眸中蓄起泪水,暗自许愿,愿青龙斩杀相柳,护佑秦郁长久平安,不受病痛折辱。随后,石狐子熄灭炭火,打开窗轩,虔诚地跪到秦郁的双腿之间。
月入床帏,发如霜雪。
房中传出隐隐的水声,很快,温热的津液濡湿花茎,淅淅沥沥,垂落草席间。
秦郁瘫靠在木几,仰着修长的脖颈,喉结不住上下滚动,手却仍紧紧攥着铜镜的边缘。石狐子的侵犯让他彻底陷入火海,在无尽的欲望中,泄尽一生琼露。
……
一夜无梦。
鸡鸣时分,石狐子隐约听见身边有动静,坐起来的时候,床榻已只有他一人。
秦郁领桃氏四十余名入室子弟,义无反顾地,踏上了为朱雀古剑正名的大道。
作者有话要说: 汉代刘熙《释名·释首饰》曰:“穿耳施珠曰珰,此本出于蛮夷所为也。蛮夷妇女轻淫好走,故以此琅珰锤之也。今中国人效之。”;《广韵》曰:“珰,耳珠。”;可见,耳珰,特指嵌入耳垂穿孔中的饰物。原始社会便已有之,战国时期的墓葬中已出现琉璃耳珰的随葬品。
其实就是耳钉的前身啦。
第85章 朝歌
魏国,大梁城, 仪港。
官员来司空府宣令。
两只布履走在雕刻兽纹的石砖地面。
金烛摇摆, 他腰间的丝织绅带飘若拂尘, 舞过悬挂着正红纱幔的司空府前堂。
“上卿尹昭, 为魏国司空二十余年,兢兢业业, 劳苦功高, 现, 我王欣赏你的才能, 调你入中府任职,这锤铁烧炭之事就交给别人罢,七日之内, 完成交接。”
“谢王上。”尹昭拜谢王恩。
“另有一句话,是相邦托我传的。”官员道, “相邦说,秦先生不喜欢正红的纹饰朱雀的纱幔, 令尹司空记得交代下面人, 隔日就换成绛色, 纹饰不必改。”
官员道:“尹中府?”
良久, 尹昭回了一个是。
官员离去。
尹昭结束了自己在魏国司空府的任职,要接替战死的昂昆, 去中府服务王室。
“恭贺尹公。”
何时、杜子彬异口同声。
云姬在屏风之后弹琴。
荆如风跪在前庭。
尹昭双手承接帛书,目光凝视地面,一直等到宣令官走过长廊, 消失在夕光之中,方才支起身子,缓缓走回座位,长叹一口气,端详玺印,自己说了一句话。
“芰荷楼请你共襄盛世,你以清高拒我,而今,为何又昼夜兼程,风雨无阻?”
尹昭哑然失笑,一手举起帛书,朝何时与杜子彬挥舞:“二位先生说,我这位名扬天下的三师弟,鲁公裔孙之后,秦大匠,桃氏嫡传弟子,他,虚伪不虚伪?!”
杜子彬道:“尹公,如今相邦亲秦,对雀门不友好,这道任命,明面是许了一个高高在上的中府之位,实则是架空你在司空府的权力,可见秦郁来者不善。”
尹昭道:“来者不善?”语罢,他笑了笑,打了个呵欠,目中盈泪:“一路声称,为朱雀正名而来,逼咱们腾挪位置,能善到哪去?杜先生言辞真是犀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