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的腰间仍然佩着秦郁为他打造的兽口衔环无锋剑。他清晰地记着秦郁在安邑冶署中,亲手教身边兄弟如何用砥砺磨剑,教他们把剑放入酸醋湿润的奂金粉中加热使其不生锈,在没有蒸馏器镀层的情形下,也实现了初步的防腐蚀。
矛盾在翟无有的心中翻滚。他知道,秦郁和上峰一样是为信仰不顾一切的人。
翟无有苦笑一声,撕下一条树皮。
“秦先生,我让你在安邑完成了夙愿,又放你过洛邑,本以为你会回神社看一看,祭拜烛子,却不想你竟然连车都没有下。”翟无有道,“只是现在,我不能再任你远去,那样,你就出了我管的地盘,十几个兄弟会因此失去上峰信任。”
“给我时间。”秦郁道。
“什么。”翟无有道。
秦郁回道:“三年,无有兄,我会为桃氏立下传世之训,然后,替青狐赴死。”
翟无有摆了摆手,背过身,思忖片刻,淡淡回复:“好。今日之人都是我的亲信,你把玉夔抵扣给我,我去与上峰求情。等到你三年之后退位了,再来交命。”
秦郁道:“玉夔只是传说。”
“不要逼我!”
一瞬间,利刃出鞘。
气流卷过,枝叶狂舞。
秦郁衣襟被撕开,只觉脖子边架着的剑刃冰凉刺骨,连立起的汗毛全都剃净。
翟无有道:“我若连一物都不交代,上峰就会派大梁弟子去封杀你,秦先生,不仅荆楚有专七,墨家也有无涯刺客,桃氏门下又几人似石狐子那般精通武功?”
“搜身!”众人喝令。
秦郁扶住山石,眉头微微地皱了一下,却立即又舒展开,露出了平和的微笑。
“不劳众位兄弟动手。”秦郁道。
秦郁知道躲不过此劫。墨家的制度森严不说,且在中原势力极大,此番他自己失信在前,没有理由拒绝惩戒,唯翟无有与他还存着私交,是可以托付的人。
秦郁低下头,慢条斯理地从底衣的内袋中取出一个绣囊,囊中物璀璨如星辰,银环光洁无暇,正红宝石雕夔兽,正是他贴身所带桃氏真传之物——玉夔扳指
银辉之中,人面映星光。
“拜托无有兄了,此物至刚,无论刃、砂还是斧头都无法毁坏,真伪自证。”
翟无有收起剑和匕首,站到秦郁的面前,行了一个礼,双手接下,握进拳头。
“我再信你一回,秦郁。”
秦郁回到庭院中,遥见山林之中飞出一群鸟雀,黑白长袍同雾气一起消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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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佩兰
次日,伴随三声欢快的鼓点, 古城流觞开始, 士族弟子流连河畔, 吟唱寻欢。
“师父, 为何不让我去……”
山崖间的一方石窟,鹤壁凭栏远望, 从城郊升起的袅袅蓝烟宛若丝绸带子。十六岁的她许久没有下过山, 便日日念着把铸成的小匕首拿到黑市换几斗麦谷。
他们隐居世外, 她自认是佩兰唯一的弟子, 而佩兰则是朝歌城唯一的桃氏。
“师父,唉,要误时辰了。”鹤壁浅叹口气, 跑到石洞里,用生满锈斑的一柄长剑, 把手握着剑,披头散发的佩兰拖了出来, “翟先生昨夜借宿, 我问过他, 他说秦先生为人和善, 从不像雀门工师那般排挤同行,还是一身有残疾的墨者[1], 那能有什么危险,再说郡守也在,难不成他一把年纪, 还惦记我不成。”
“他确实,不近女色。”许久,佩兰抽回废剑悬于腰间,睁开惺忪睡眼,到水缸旁摸出一把剃刀,仰起下巴修剪胡子,“但,他扣人亲眷的癖好,天下皆知。”
鹤壁背过身去,赌气似的不说话。
“我可没收你,小鹤壁。”
佩兰捧水洗脸,抬头看着镜中站在盆栽前的鹤壁,浑浊的眼瞳渐渐变得清澈。
鹤壁道:“你就是我师父。”
佩兰道:“哦,好吧,那为父便下山了,晚些时候才回来,你好生看着炉火。”
鹤壁道:“我等你回,等你教我。”
佩兰披了衣袍,戴一顶斗笠,拽着山崖绳索潇洒飞了下去,留鹤壁愕然守候。
后面四字,佩兰没听见。
在洛邑学艺时,佩兰有名有姓。他不是烛子入室弟子,所以铸剑只是业余活动。他不上进,也和秦郁没太多交情,直到那场鹿宴改变了他一生的命运。彼时尹昭执掌门中事务,凭魏国的支持笼络了大部分人心,其余弟子,但凡有替秦氏说话的,皆被赶尽杀绝,唯有他和另一个人质疑真相。结果,他的妻子在他逃离洛邑的第二天就被杀害,另一个人则入狱受刑,刑后化名竹茹,再与人世无往来。
得知妻子死讯,佩兰伤心欲绝,跌落这太行山崖,昏厥不省人事。待醒来时,便在一方石窟之中,身边是一位瘦弱的猎户妇女,以及尚在襁褓之中的小鹤壁。
佩兰询问,得知因战争爆发,妇女的丈夫被征去当兵,阵亡前线,只为她们换得小半年的口粮,而山里整个猎村已经一个男人都没有了。妇女也坦诚说,希望佩兰能够留下照顾她们,如是,为报答救命恩情,佩兰洗去旧念,留下来生活,主要就用山中的铜铁矿石,帮各户打造一些刀具、猎具,渐渐消息传到了朝歌城。
朝歌很多人家喜欢收藏宝剑,听闻他有异术,便不畏攀崖之险请他相剑。他虽技艺凡凡,却好歹见过些剑谱,所以屡次言中,颇受世人尊重,再加上,他随身佩戴的青铜长剑“佩兰”,通体已锈迹斑驳,唯独剑锋,不知为何始终光亮如新,他本人便被访客冠以志趣高洁的“佩兰”的号,如此一天天过去,名号远扬。
不久,城中的一个雀门工师得知,告密冶令,说山中藏有不明来历的贼人,于是,官兵稽查的夜里,里正出面作保,紧急令佩兰与妇女结婚,成为了夫妻。
明面夫妻,佩兰实际从未亲近那位妇女,一直到鹤壁五岁那年,山中爆发鼠疫,妇女不幸患病,被抬去山脚的草棚,三天内便溺失禁而亡,把鹤壁留给了他。
从此,佩兰不辞辛苦,一人把鹤壁拉扯大,至于十余年后,鹤壁懂事,得知当年真相,对他动情,要学习桃氏的铸剑手艺,保护乡里人,又是另一回事。
半时辰内,双方相会。
佩兰压低斗笠走过街坊,见庭院中立着衣冠楚楚的四个人。郡守最脸熟,姒妤拄拐杖,早先也已通过影见过,至于申大夫那股文士酸楚气息,隔三丈能闻到。
也就只有一袭素衣坐在轮椅中的男子,谈笑间依稀还有昔日王畿提剑醉酒舞桃花的神韵,只是脸颊两边深陷的颧骨,若被刀剑劈过的棱角,令他觉得不自然。
佩兰止步。他自然还记得秦郁的面目,只是他更不会忘,秦郁现在的身份是即将上任的魏国司空府主官。秦郁见他,不仅是听取他的建议,更有用贤之意。
佩兰握住剑柄。
“姒相师,我来了。”
“佩兰,我早就说,你把胡子剃去定更有神气。”姒妤笑道,“先生,佩兰。”
秦郁站起,行一个礼,然后坐回轮椅。
佩兰愣了一下,也躬身行礼。
“秦先生。”
秦郁说道:“我短时站立可以,多走几步就累,还请同门兄弟有话务必直说。”
秦郁经过一夜休息,气色已经好了很多,此时说话音量也足,听着十分愉悦。
不时,几人出发去河边。
流觞正是热闹之际。
落座后,佩兰和姒妤面前摆着酒,而秦郁端起自己面前的碗,足看了一刻半。
碗中是豆汤。
“啊,这是三豆饮。”申俞笑道,“我让郡守准备的,红豆去湿,绿豆清热,黑豆补肾,平民百姓都用,你只管喝就是,总比黑槐树皮的味道好些,还亲民。”
说话间,秦郁的目光落在河里漂的各色漆碗,碗里盛的正是红绿黑三种豆子。
秦郁伸手,各取了一碗。
佩兰正要喝酒,只好放下。
“秦先生,安邑之事早就传至东方,西门氏死前说的话可谓震惊中原冶业,且不说洛邑,便在这座被世人遗忘的朝歌古城,也有不少人家为你的气节感动。”
秦郁道:“既如此,请同门帮我。”语罢,在案前摆出了一张冶区分布地图。
魏国的主要大冶区,除去已失陷的河东,还剩两个大部分,一是包括朝歌的太行山以东的北方地区,二是包括大梁的中条山东南侧与韩国接壤的南方地区。
绿豆画江山,两颗黑豆分别摆在大梁、朝歌的位置,散布的红豆表示小冶区。
“在秦时,我先到咸阳西冶区,以诏事府五千长剑为切口,把三尺半的浑铸长度普及至全国,然而现在魏国,不知道同样的方法能否有效用?”秦郁说道,“我想的是,选出一座举足轻重的冶城,应用门规造出一批剑器,为天下楷模。”
佩兰看着,淡然道:“秦先生,当初我质疑尹公,仅凭一身真性情,所以,同样的道理,你现在回来要为朱雀正名,想我出手助你,也得展示充分的证据。”
秦郁抬起眼。
“好,你要看什么。”
佩兰想了想,竖起大拇指。
“玉,夔,扳,指。”
“……”
秦郁手中一停,洒出几颗豆子。
姒妤看秦郁一眼,连忙接话道:“佩兰,门外人谣传,怎的你也说这样的话。”
佩兰道:“那怎么办?我其实不关心朱雀剑的真假,也没有可以帮忙的地方。”
地图还差一角,佩兰说完,从碗中抓出一把绿豆,补在太行山和中条山之处。
申俞这时开口道:“国都大梁确实是每年生产兵器最多的地区,影响也最大,然而,我王年事已高,各方势力混杂,公子嗣觊觎大位,而相邦仪毕竟是不讨喜的秦使,外加犀首在韩国仍大力倡合纵,东边齐国蠢蠢欲动,老师虽去宋,也随时可能回来辅佐新君,只能说,此时选大梁,成,则千古留名,败则粉身碎骨。”
姒妤道:“正因四方瞩目,所以,先生要试行的桃氏门规,只能成,不能败。”
秦郁道:“这样,佩兰,既然大梁牵扯甚多,不如你推荐一个适合的地方。”
佩兰顿了顿,修长两指衔起一枚红豆。
秦郁目光诚恳,随佩兰手指,看见红豆落在朝歌和大梁间近函谷关的一座城。
“宁邑?”秦郁道。
“宁邑!”佩兰道。
姒妤和申俞对视一眼,会心笑起来。
他们等的便是此刻。
佩兰道:“我说宁邑,有三点理由,其一,魏国已失河东,宁邑即成为距离两国边界最近的冶铸中心,此处试行,距韩赵不偏不倚,更有近鸿沟之便利,南可由颍水通楚国江淮之地,北可由济水通齐国都城临淄,是地利;其二,多年来,宁邑所造不限于兵器,更有容器、布币等等,铭文编号皆不下于‘卅’,可见规模之巨大,其三,也是最为实际的一点,当此要冲,如果工程进行之时有人破坏,那么,先生在秦国的弟子可迅速穿出函谷前来救援,把关键物资接回秦国。”
宁邑,正是秦郁几人选中的风水宝地。
佩兰以不紧不慢的口吻说完理由,再看在座神态,眸色一变,立时收住话锋。
“你们是早就探明……”
鹤壁的几个存世叔伯亲戚,尽在宁邑。
“你误会了。”秦郁立时打断道,“佩兰,你回答我三个问题,便知我心。”
佩兰道:“问!”
秦郁道:“其一,朝歌城中,除冶署,有没有其他交易利器的地方,在哪里。”
佩兰道:“有,摘星台下便是黑市,我常去,之所以如此,因为冶署把采权和冶权承包给了雀门工师,而雀门在这条线上的利润,旁人若碰,会被官府封杀。”
秦郁道:“其二,同样用镐,为何雀门开采就能够比寻常之人得的利润更多?”
佩兰道:“因为雀门青宫、白宫垄断冶炼铜铁之术,他们独用一套,不传外。”
秦郁道:“除非?”
佩兰道:“除非加入他们,做满多年的苦工,才有资格使用他们的生产工序。”
秦郁道:“我在楚国,仅是芰荷楼表演了一次灰锡炼白锡,不出三月,南北皆传遍长生黍,相比之下,雀门在中原有百余座工坊,想守住机密根本不可能。所以我的第三个问题是,他们是如何防止别的工师学会工艺,与他们竞争的呢。”
佩兰道:“因为……这还用我说么,每次工程未启,他们先和冶令商量考核标准,或是长、重、齐,或是工期,私下做好准备再公布,这样就把其他工师排挤在外,随后,他们调整衡器,增添各类出入仓库损耗,报成脚钱,与官府分赃。”
秦郁道:“佩兰所言,就是我在宁邑要给魏邦府及全天下的答案。其一,采权收归官府,其二,锻铸标准先行于施工,其三,冶具一律铭文管理,物勒工名。”
佩兰怔着,旋即摇了摇头。
“有欲望方为活物,可你如此,等同是断送工匠的谋财改命之路,不可能成。”
“工从其心,匠从其艺,听着是残忍。”秦郁道,“可从此,鹤壁若背着你铸出一把好匕首,就不必再冒生命危险去摘星台旁的黑市贩卖,只要堂堂正正走进冶署,让工师给她标记一个铭文,就可以自由租赁给所需要的人,值不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