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奴才不好。”
少傅罗维清却有些意外,他看了眼叶时雨欲言又止,眼神中带有担心,高长风却笑道,
“司夜查过的人还能不放心吗?”
“臣自是放心,殿下看人一向是准的。”罗少傅将书收起,“走吧,到了讲学的时辰了,等今日学毕再来取新书。”
叶时雨随着高长风进了学堂,宽敞的房间内整齐有序的摆放着桌几,外面虽炎热这里面却有一丝丝凉爽,细看之下原来怕皇子们太热无心学习,房内四角竟摆放着巨大的冰块,还各有一名太监拿着蒲扇缓缓扇动,将清爽之气送进来。
酷暑之时哪里来的寒冰?这一幕让叶时雨看得是瞠目结舌,直到罗维清的眼神扫过来,他才惊觉自己失态迅速低眉垂首。
大皇子高成樾已成年本已不与他们同在一起听学,二皇子高靖南更是跟着身为武将的舅舅出征,立下过战功,三皇子高显允虽比他大不了多少,最近在皇上面前也是频频露脸,对他的学业深感欣慰。
反观高长风不仅时常缺课,偶遇着皇上检查课业也是支支吾吾答不上来,四皇子是个不成器的庸才,这话虽没人当面直说,但也都是人心中不争的事实。
“呵,你那个笨奴才是不是不敢来了?”开口的正是三皇子高显允,他眼神中充满不屑,讥讽道,“啧,这又换了一个豆芽菜一般的小奴才。”
高长风根本没打算理睬他,拉起叶时雨就径直走到了自己座位上,
高显允瞪大了双眼惊道,“奴才不在外面候着,进到这读圣贤书的地方成何体统!”
“你就在边儿上伺候着。”高长风充耳不闻,只是吩咐着叶时雨。
叶时雨点点头跪在一旁,虽低着头却依旧能感觉到如芒刺背的目光集中在他的身上,皇子听学一般都有一伴读在侧,这种进入皇家私塾的荣光自然不会便宜了外头的人,所以全都是宗室子弟或皇子生母家的适龄男儿,也是各位皇子势力培养的开端。
高长风母家获重罪,家中男丁除六岁以下的稚儿贩卖为奴,其余人全部问斩,生母静嫔自戕于寝宫,高长风也由此养于景华宫内,所以自打听学以来,他就不曾有过伴读。
“一个阉奴如何能进得私塾!”三皇子的伴读,礼部尚书之子康恒怒道,仿若受到了极大的侮辱一般。
高长风斜了他一眼,那表情分明就是懒得与你说话,一拳打在棉花上的康恒更是怒气横生,但无论高长风如何落魄也是正正经经的皇子,他一个臣子自然不敢再开口置喙。
高显允正准备接茬下去,罗维清却轻咳一声,原本骚动不安的众人皆坐得板板正正不敢再议论,他们也由此看出少傅默许了这件事,即便有所不满也只得咽进肚子里。
即使寒冰送爽,成为众矢之的的叶时雨依然让汗溻湿了脊背,他没有资格和其他伴读一般有单独的桌几,只是跪在高长风身边。
他明白高长风带他进来的目的,所以即便只能跪着,叶时雨依然极为专注地听着罗维清的每一句话,能进学堂这是他从未奢望过的事情,更何况这皇家私塾里全是皇子与贵人,若是说出去怕是无人敢信。
只是身边的高长风大大的打了个哈欠,趴在了书桌上睡了起来,叶时雨小心地看看四周,周围的人像是习惯了一般,根本无人关注这边,就连少傅也神色如常继续讲学。
见此状叶时雨也收回心神,听得是专心致志,直至罗维清合上书本宣布下课,仍觉意犹未尽。
叶时雨环顾四周叫其他人都起身离开,便轻轻推了下高长风后准备起身,却刚动了一条腿就忍不住轻轻哎哟了一声,
“殿下,奴才腿麻了……”
叶时雨羞于让其他人发现,只得低声道,高长风眉毛轻挑没有说话,不像其他人那样迅速起身,仍是端坐着。
“四哥怎么还不走?”刚刚六岁的六皇子高齐琛奶声奶气地说道,“该去练习骑马了。”
“急什么,你们先去。”高长风不以为意,巍然不动,直至所有人都已离开,叶时雨才敢一屁股坐在了旁边,敲着麻木到酸痒的双腿呲牙咧嘴。
高长风看着虽觉得他可怜却又好笑,“我倒是忘了你这样腿会难受。”
“奴才不怕,也是方才听得太过入迷,忘记动一动了。”
“你听得入迷却又记得多少了?”高长风有意考考他,
“奴才很喜欢这句。”叶时雨挺直了身体,仿着罗少傅的语气道,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
“能记下来不算本事,你能再解释出来吗?”
叶时雨点点头,“不得志的时候就要保持自己的道德修养,得志时便要努力让天下人都能得到好处。”他眼神晶亮而坚毅,
“无论何人,无论何境地,都需时时刻刻坚持修炼自身,哪怕奴才只是一个小小的阉奴,亦不可自暴自弃。”
高长风不可否认的感受到了一丝震撼,他看着眼前这个瘦弱到让人心生怜悯的小小身躯,却能感受到他蕴含的巨大力量,
“那若有人故意欺你辱你,你当如何?”
“奴才本就是最卑微的了,不怕欺辱。”叶时雨抬头看着高长风,“但若有人敢欺辱殿下,那奴才就算拼尽全力也不会让他好过。”
“我怕不是捡到宝了……”高长风先是喃喃自语,继而大笑起来,
“你的脚可好了?”
“嗯,奴才能走了。”
二人姗姗来迟,其他人早已开始纵马奔驰,只有高齐琛骑着一匹小马哒哒哒地走过来,
“四哥教教我。”
“我教你做什么,找你师父去。”高长风懒得理这个小娃娃,可他偏爱却缠着他,“你再这么赖着不走,你母妃知道了要训斥你的。”
“四哥。”高齐琛仍不肯走,“你不是说去拿好玩的玩意儿了吗,在哪儿呢?”
“没拿。”高长风拉过叶时雨身上挂着的布包打开给他看,里面空空如也,“死心了吧?”
高齐琛一脸失望地走了,马厩的太监将高长风的马也牵了过来,只见他纵身一跃稳稳地骑在了马上,
“你就在这儿候着。”
说完勒紧缰绳调转马头,随着一声“驾”喝出,马儿抬蹄而去,马上少年衣袂飞扬,肆意畅快,教叶时雨看直了眼,若论身姿气势,他觉得场上哪个都不如自家殿下的好。
叶时雨将自己的腰板儿也挺直直的,怕丢了高长风的脸面,一双眼睛看着场上的来回穿梭的贵人们,渐渐也看出了一丝蛛丝马迹。
其他皇子莫不是有同伴共骑抑或相约比赛,唯独高长风与他们保持着一些距离独自骑乘,他入宫本就不久,那些大太监们即便嚼舌根也不会在他面前,所以当他看到高长风的境遇,心中止不住地疼。
似乎是看到了他忿忿的表情,远处的高长风勒马停住冲他微微一笑,这一笑犹如烈日下的甘霖,让叶时雨的心瞬间平静下来,穷则独善其身,他心中默念,一边看着马场上的的人们,一边回忆着罗维清刚刚讲过的每一句。
只见高显允与康恒二人的马逐渐减慢,两人并排而行似乎是在说些什么,而后康恒点点头下了马,随即便有小太监前来将马牵走。
叶时雨本没太在意,却见康恒的脸色有些不自然,手里似乎还捏着什么东西藏于衣袖,避开了众人向学堂那边走去,此时高齐琛不小心跌下马来,哭得是震天动地,除了他没人注意到康恒的离开。
叶时雨对康恒十分在意,他虽候在原地心里却十分不安,反复纠结了一阵还是决定跟上去瞧瞧。
康恒仗着学堂里没人,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过了一会儿只听得一阵敲击声,随着声音停止,趴在门边的叶时雨赶紧躲进拐角掩住身形。
随即康恒走到门边再次左右看看快速离开,待到他的身影消失在了尽头,叶时雨也进了学堂,他环顾一周并未发现什么异常,想到他主仆二人对高长风的态度,叶时雨还是走到了高长风的座位前查看。
“奇怪……”他喃喃着,并没看出什么,随意伸手摸了下书桌与矮凳,只觉得手上一晃,矮凳差点散了架。
原来如此!
叶时雨蹲下查看,只见矮凳的一条腿被卸了下来又重新虚放上,若是高长风直接坐下必定会摔下出丑。
叶时雨此刻对高显允和康恒是恨得牙痒痒,他本想去告诉罗维清,但刚走出两步复又回来,他将高显允的矮凳搬来与高长风的交换,又将坏掉的凳子放于高显允处重新摆好,这才满意而去。
回到了马场,叶时雨再次悄悄混入侍从中间,旁边似乎没人留意到他曾离开,可高长风却调马而来,叶时雨赶紧迎上来,
“殿下可有什么吩咐?”
“去取些水来。”高长风下马走了两步,远离了人群,叶时雨也将水取来,
“你刚才去哪儿了?”
“奴才发现了有人想害殿下,便跟上去瞧瞧。”
仰头喝水的高长风闻言停下,“细细说来。”
叶时雨将事情道出,高长风倒是不以为意的一笑,
“不过是一些上不了台面的恶作剧而已。”
“什么恶作剧。”叶时雨愤愤不平,“奴才便看不过去。”
高长风哈哈一笑,“我见你与康恒同时不见还有些担心,看来是多余了。”
叶时雨也是一笑,目光中闪着狡黠的光芒,
“殿下还请拭目以待。”
第6章
骑术过后已临近傍晚,众位贵人莫不是有些灰头土脸气喘吁吁,纷纷擦拭更衣,但仍有一堂兵法未讲,所以他们不能离开还得回到学堂。
一天下来都十分疲惫,其他人都有贴身侍从拿来些糕点在屋外的回廊处,三三两两坐在一起边聊边充饥,唯独高长风斜靠着廊柱望着远处发呆,旁边是一脸自责的叶时雨。
“奴才不知还需准备吃食。”
“你以为我为何不愿来文华殿。”高长风一笑,“因为太饿了。”
看到叶时雨已愧疚难当他才又安慰道,“我早已习惯了,你又愧疚个什么?”
随着罗维清的到来,众人赶紧拍下身上的碎屑回到屋内,高长风二人离得最近率先进了屋,高显允与康恒相视一笑也快步进来,他二人莫不是等着一场出糗的好戏,可高长风慢慢悠悠的,一会儿看看这儿一会儿摸摸那儿,就是不坐下。
高显允显然有些焦急,康恒给了他一个放心的眼神率先坐下,高显允也打算先坐下再看好戏,可当他毫无防备地坐下时,凳子随着他身体的下落瞬间变得四分五裂,只听得哗啦一声,高显允一屁股仰倒在地,头重重地磕在了后面的书桌一角,疼得他瞬间眼冒金星,一口气倒不上来,嘴巴张了几张,片刻之后才发出了痛苦的呻吟声。
康恒吓坏了,第一个冲上去跪地扶起了高显允,其余人也都围上来大呼小叫地赶紧让请太医,高长风此刻稳稳地坐在了凳子上看着那边的兵荒马乱,低头轻声问旁边跪着的叶时雨,
“你是不是又多弄坏了一条凳子腿儿?”
叶时雨斜了一眼那边,轻轻地点点头,高长风实在忍不住轻笑出声,这一笑恰巧被刚刚缓过来神的高显允看到,他瞬间觉得气血翻涌,却有苦说不得,只是恶狠狠地瞪着康恒。
康恒吓得差点儿没扶稳,可他也无法解释,几名太监抬来软轿,他也只能先随高显允回瑶华宫中。
一番折腾下来这节兵法也没能讲成,随着日已西斜,天色渐暗,皇子们纷纷离去,高长风显得一点也不着急,直至整个文华殿变得寂然无声才从凳子上起来向罗少傅所在的厢房走去。
进门之后,高长风看到罗维清严肃的表情后瞬间敛去了笑容,老老实实站在一旁,
“罗少傅。”
叶时雨感到了罗维清凌厉的目光,更是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康恒先进了学堂,你后又进去,到底做了些什么?”
叶时雨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将事情前后说了个明明白白,罗维清眉头一蹙刚要开口,高长风抢了先,
“少傅莫要责怪他,怎么说也是他二人先起了害人之心,时雨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罗维清叹了口气,“既已识破何苦又将错就错。”
“他们……”他们敢欺辱殿下当然要付出代价,叶时雨心有不服却识相的没说出口。
“你可知你换了凳子的事若是让三皇子知道,就是你家殿下也保不住你,更何况你将凳子再次破坏,”罗维清语重心长,“你又可知管着文华殿家具的太监此刻已拖去瑶华宫,瑾嫔娘娘是不会轻饶了他,是生是死那全看命了。”
叶时雨身子一抖,“奴才……奴才不知会如此。”
罗维清从案下拿出一本书,递给了高长风,
“不明之处记下来。”
高长风点点头交给了叶时雨收着,一前一后的离开了文华殿,已到了用晚膳的时候,甬道内几乎无人,二人就这么沉默地走着,两边高耸的宫墙只留天一线,
“你不用自责。”高长风突然道,“你虽跟了我不久,但想必也看清楚了我的境遇,若想走还来得及。”
“奴才只恨自己太过弱小,不能为殿下分忧。”叶时雨犹如一块巨石堵在胸口,闷的他心口发疼,“若是今日之事重来,奴才一样会这样做,唯有的愧疚是奴才连累了其他人,不知他是生是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