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吃就说,你说了我就送给你。”楚欲歪着头跟小孩平视,把糖葫芦递过去一点引诱。
萧白舒出声道:“那是我买的。”
“管他谁买的,现在在我手里。”楚欲好不要脸,还抬起头冲萧白舒说,“你想要,你来抢啊。”
萧白舒:“幼稚。”
楚欲明显没有过跟孩子打交道的经历,朝他勾勾手指:“小屁孩儿,来来,你过来,过来哥哥跟你说话。”
小孩儿一只手紧抓着萧白舒的衣摆,看向楚欲的脸,有些动摇。
“听话就有糖葫芦。”楚欲哄道:“乖。”
小孩没抵抗住诱惑,这大哥哥也实在是跟另一位大哥哥一样好看,怯生生地松开手过去。
楚欲朝着他的耳朵低声说了几句话悄悄话,然后给了他一支糖葫芦,孩子拿着糖葫芦就跑了。
“你吓唬他了?”萧白舒看向楚欲:“他跑这么快。”
“是啊,我说随便拿陌生人的东西是不对的,要受罚。今晚要放狼要追他,拿上糖葫芦就赶紧跑,追上了糖葫芦没了,人也没了。”楚欲讲起故事来语调有些夸张,说到狼还恶狠狠样的。
萧白舒当他在讲笑话,转过头看,却发现楚欲虽然讲得绘声绘色,视线却淡淡的,不太像平时的他,也不是开玩笑的样子。
这副模样,有些少见的疏离,他突然不知道怎么跟楚欲说话。
“那是酒庄老板的幼子,我每年巡查都能见上一次,他知道你跟我认识,不然怎么会拿你的东西。”萧白舒解释道。
楚欲突然就笑了,摇摇头道,“我就说你怎么会那么好心的扶一个陌生孩子,还买糖给他吃。”
萧白舒语结。
二人走过一条最热闹的街,再转过去,就少了些摊贩,多了些游玩看花灯的行人。
楚欲难得轻轻淡淡地开口:“我小时候不讨喜,顽皮,偷偷跟哥哥去山底下玩,结果村庄里的人看见我们都躲着走,只有一个刚下地做完农活庄稼人,特意去另一家的小铺子里买了糖葫芦给我们吃,后来······我和我哥肚子疼了好几天。”
······
记忆太久远了,那段时光是他的孩童时期,跟刚才那个小孩差不多的年纪。
并不光彩,也完全不重要,因为只在时间线里占据了他很小很小的一部分,可那也是他出生的地方。
他在那有娘亲,也有兄弟。
占山为王的强盗,一旦手里有了武器,官府一时半会儿也打不了,而那个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让周围几个村庄都恨之入骨的强盗头子是他亲爹。
小时候他跟哥哥会翻遍山上的每一个小土坡,听娘亲的话认清楚漫山遍野的植物,偶尔也会偷偷摸摸地溜下山去看看村庄人家的样子,看看新鲜的,正常家户的生活。
毕竟他们的所吃所用,从来都不需要自己耕种,甚至连自己的娘亲,也是生父在村庄里偶遇上的正在疗伤的女子,强掳回山上奸-淫所娶。
他跟娘亲和哥哥在那短短的幼年时期,相依为命,苟且偷生。
小时候不明白这些,偷跑出去,看人干农活、挑水、做饭都觉得有意思。
不过山脚的村庄当然知道从山上下来的,没有一个好东西。好心的庄稼人给他们糖葫芦,结果是有毒的,楚欲那天忍着没有说出来,拖着哥哥憋了几天的肚子,才让娘亲知道。
后来才知道那户庄稼人曾经也被打劫过,辛苦一年的劳作给儿子治病,结果让他们山上的人洗劫一空,就是自己的生父带着人去抢的,庄稼人的儿子也没了,才想毒死他和他哥,不过一点泻药又怎么会让人死呢?
这些人有时候傻得可怜。
“然后呢?”萧白舒问。
楚欲目视前方,步调悠闲:“然后我生父就很生气,打了我跟我哥,教训我们乱跑下山,还说······”
回忆里一声粗哑地叫骂击在脑海里。
“没一个省心的东西,全是贱人!贱人生的儿子也一个个的都他娘不是省油的灯!”
“你死在山底下就是你活该!”
“让你乱跑!敢把老子供出去我扒了你的皮!”
······
一声比一声响亮清晰。
像是从他回忆里挥手打在五岁的自己身上。
他其实并不是特别地在意这个什么给了他生命的男人,也不在乎出身在那样一个贼窝,留给他的除了一点记忆什么也没有,更何况他之后的数十多年都拥有真正珍贵的东西。
即便自己现在也做了江湖上恶名昭著的盗中仙,有数不清的难听的好听的传闻,楚欲也跟幼年的境况联系不起来,他只是有自己必须要做的事情去实现。
说起来,那个山头上唯一让他放在心里的就只有六岁那年官兵剿匪,满目的尸山血海。
山上的日子过得越宽裕,上山为匪的人越多,抢来的女人也越多,强盗的孩子也多起来,死的时候尸体堆积到发臭腐烂。
夏天的烈日灼烧,他扒着每一具见过面的、眼熟的男人女人和小孩儿的尸体,从里面拖出来自己奄奄一息的娘亲,却再也没见过哥哥。
比他大五岁的哥哥,跟他一起躲起来的哥哥。
没有尸体,也没有踪迹。
他守在臭气熏天的尸堆里等来了野狗野猪和苍蝇、鸦雀,看见肉-体腐化或者被啃食,身量还没有灌木丛高,躲在里面不敢出声。
等到了黑夜、雨水,狂风吹起来,尸水卷了一身,也没有等到回来的哥哥。
他饿着肚子,还被熏地吐干了胃里的体-液,苦的、酸腐的,深一脚浅一脚一遍遍地费力翻开那些比他高很多壮很多的成年男人,腐烂到发泡的女人,血肉模糊的小孩,招引来一堆蚊虫的断肢和内脏,都快要把山上的每一个见过面的人死去的样子都刻在脑子里了,也没能找到哥哥。
他想起来,他大概是知道了,那个曾经说过很多次要离开山上的哥哥,应该是趁机抛下他和娘亲走了。
哥哥已经长大了,可以自己走了。
可他还没有,他太小了,只够快到六岁,小到要从死人堆里拽出来娘亲的身体都要用尽力气。
是的。
那个恶贯满盈的强盗头子亲爹,那座人人奸-淫掳掠的山头,他时至今日也不在乎,想起来那些丑恶嘴脸,难听的辱骂,也并不觉得痛苦,只是记忆里一些时间线上的片段。
从什么地方生出来,他没有选择。
但可以选择在意什么。
他幼年短小的人生里,原本唯一在意的只有娘亲和哥哥。
可到最后,剿匪之后的尸山血海里,相依为命的哥哥成了他和娘亲最后一线生机,然后却义无反顾的走了。
抛下他们跟那些腐尸烂肉化为一处,放任生死。
“还说什么?”
萧白舒看他不说话了,停下脚步,转过头看他。
脑海里冒出来的怒骂被萧白舒清朗的声线打断,楚欲抬头看过去,各色昏黄的,红彤彤的花灯,把萧白舒清晰深邃的眉目都映衬得柔和下来。
楚欲天生含情的双目朝他一弯:“还说,下次再乱吃别人的东西,就要重重地罚我。”
萧白舒愣了会儿,想起来之前没留意到的地方。
楚欲以前也常买糖葫芦,这时他才发现,楚欲只是买。
买给他,买给元临和张洲,也买给自己,但自己从来也不吃。比如就像早上那样,刚才那样,宁可吃他手里的,也不愿咬给自己买的。
楚欲没有把来龙去脉说明白,他也能大概猜到,提起来能走神的,避开的,不是什么愉快的记忆。
同时也冒出来一些大概不切实际的想法。
也比如,不能吃别人的糖葫芦,可以吃他的,是不是能稍微证明他跟楚欲身边的其他人不一样。
跟那些兄弟相称的张洲,共事过的小厮丫鬟,千金买来的花魁,都不一样。
两人在河岸悠悠地走着,无人说话,他看向楚欲,才发现先前走神的样子完全消散,已经跟平时没什么不同。
于是开口道:“你生父说的有道理,的确不该随随便便就吃别人给的东西。”
“别人倒的茶萧庄主也别喝了。”楚欲说。
“为什么?”
萧白舒刚问出来,就迎上楚欲似笑非笑的眼,好像方才那副淡淡的神情不是他的。
“萧庄主自己想。”
他挑唇道:“我若是说出来,怕坏了这些花灯的气氛。”
那眼色分明就是轻佻,萧白舒瞬间反应过来。
别人的茶。
是在承州,他第二次遇见楚欲,喝下的那杯茶,被人下了情-药。
“楚欲。”
萧白舒这次没受他的挑拨,端端正正地唤他。
“嗯?”楚欲有些意外。
萧白舒这时候这副样子,加上先前的闲聊,想问什么都不奇怪。
比如会问为什么是生父?原来自己还有个哥哥,那现在何处?娘亲呢······
但这都不是他想提的,今晚本就是出来高高兴兴地讨个乐子,不想拥挤的花灯燃得这么亮,他也多话了。
却没料到接下来会听到这句话。
“那天晚上,清风间,你跟我,是不是什么也没发生?”萧白舒抬目看向他。
第50章 谎
河边的树叶没被惊扰, 入目在街巷里四处都亮起的灯笼也没褪色,萧白舒问的话看起来应景极了, 比以前不知风趣的样子好上百倍。
只是楚欲千想万想, 都没料到,虽然是准确地避开掉所有他不想回答的问题,这么好的气氛,却偏偏问了一道最简单最没分量的话。
“是啊。”
所以他面朝前方, 步履散漫, 款款地重复了一遍:“清风间, 我跟你, 什么也没发生。”
萧白舒曾经深信不疑,他们有过肌肤之亲。
是楚欲行事不轨, 也是自己因药性做了糊涂事, 还因为是自己将楚欲······所以连说理都提不起气势。
直到自己花了钱买了人去打听,得到的消息跟他想的却完全不同。那晚的清风间,他所在的厢房里,一夜安稳,并没有什么动静。
所以萧白舒才开始怀疑,是不是根本没发生什么?不然怎么会,毫无动静?
这种事想起来实在是有失体面, 但不弄明白他心里更是不畅,楚欲那样的浪荡子, 会不会是因为屈居人下所以才那么安静······连这种没颜面的猜测他都想过,又被自己一一驳回。
甚至在刚到宁州得到消息的时候,他还暗自期盼过, 他们真的发生过什么,这样也好让自己现在这些莫名其妙来的心悸有个归所。
如果他们当真什么也没有过, 那他和楚欲之间要怎么算才好,还会有联系吗?
“那你为何骗我?!”萧白舒想起这种种,声线也沉下去。
“你不是知道嘛,”楚欲倾身凑过去一些,“我想从你身上打听洗髓易骨散,既然在你那,你又偏偏不肯给我,我就用了点非常手段了。”
他说这还伸手在萧白舒面前两指一捻比出来一点点的样子:“不这样,怎么好跟你攀上关系呢?不过萧庄主当时果然烈性,宁死不屈。”
萧白舒直直地看着他:“也不是你给我下的药。”
这是个有了答案的肯定,不是问句,楚欲却觉得萧白舒有股压迫感升上来。
白云庄主,该不是要生气了吧······
他心里默默暗念,萧白舒这头就更进一步了。
“你打残了他们,救了我。”
“断了其中三人一手一脚。”
“还废了那个贼首的筋骨,让他只剩一口气而已。”
······
楚欲听惯了被他说卑鄙无耻,突然来这样正正经经地被点名,说些随手相助的事情,颇有些不太习惯。
“这也没什么,顺手罢了。”
他转过头躲开萧白舒的目光:“要不是你晕过去了,我早就把你办了,我只是没兴趣跟晕过去的人玩。”
“那这样骗我,好玩吗?”萧白舒忍着胸膛那股难以排解的情绪问。
他一向有脾气,被点着了就能恨出来,被楚欲被冒犯了,也向来没什么好脸色,能直接发出火来。这回怎么都不能指着鼻子骂了。
楚欲帮了他,救了他,从承州的清风间,到路上为他犯险,甚至夜袭白云山庄拿走了他的玉镯也是。
虽然初见是时阴差阳错替他戴了那支玉镯,可后来都是明知凶险还要跳进去的。
希望那晚是真的这样的荒唐念头,在确定了是骗局之后无与伦比的强烈。
楚欲被他问得难得无话,想说是挺好玩的,又没见过萧庄主这幅好像憋着气的样子,这比平时点炮仗的还难伺候。
今晚这么闲适舒坦的景致,是想要在外面不消停吗?
萧白舒目不转地看了他一会儿,也意识到自己的反常,沉默着走了几步,收拾好自己的语气,才说:“这些消息可花了我不少银子,你准备怎么还?”
“这怎么要我还?”
不自在的气氛消散下去,楚欲也如常道:“萧庄主自己要去查,不查不就好了。”
说完便想起来,当初在萧白舒的对影庭里,有一晚收到过放消息的箭。
他还清楚地记得,那是蓝绿色的翎羽,银铁暗器,按价钱划分,是超过五千两的消息。
“哦——听风追雨,”他了然道,“萧庄主找他们重金买了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