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妇人听了鼓着眼,乜斜眯着:
“苏凌倒是个能干的,那苏刈我瞧着一般。
每天也不知道在干什么,我看他家田里还荒着也没打理,这哪是会过日子的。”
“不像我侄子,霸山最近生意好,每天都赚有两百多文,今天还早起给史丹家杀了一头猪。”
“这男人光看外表不顶用,嫁人还得找我侄子这样踏实肯干的。”
她明里暗里在说苏刈不如袁屠夫,但是周围没一人接气儿。
她嘴吐出瓜子皮,那消瘦黄褐的脸颊随着动作一颤颤的。
她继续道,“这苏刈倒是神神秘秘的。”
“一天神龙见头不见尾的,也不知道在城里做什么。”
一人白了她一眼,“你是看人家挣钱眼红吧。”
“苏刈又没山上打猎,挣哪门子钱?”
“你看看给苏凌买的那些,哪样不是要大钱,我看啊,他八成就是去城里赌坊瞎混了。”
“啧啧啧,史贤芝就是下场,他还敢去。”
“他那么有钱,怎么不把得水家的马钱赔下,要不是得水把自家马给了官府,被拉去的就是他家马了。”
有人没忍住出声了,“你这话就偏了。”
“又不是苏凌硬要袁得水让出马的,马是袁得水自己心甘情愿上交的,怎么这会儿就要赔钱了。”
“哟,这会儿帮苏凌说话了?你都开始巴结他家了啊。
我看你们人人都偏向讨好他,人家有钱,年节走动也没给你一个铜板啊。”
……
四五个人围在一起没出声,被那妇人堵得心里十分不舒服。
要不是舍不得这盆通红烧旺的炭火,她们早就走了。
这是什么人,就看不得人过的好。
几人嘀嘀咕咕脸色不爽时,身后忽得传来苏凌的声音。
那笑意似夹着暖和的热头,清晰落在了几人耳里。
“谢谢几位婶婶伯娘的照顾,一点小心意千万别嫌弃。”
苏凌走近,解下钱袋子掏出钱挨个发给四五人。
几人惊讶,嗓子因为惊喜吊得细长,顿时显得热情和睦异常。
“哎,凌哥儿这是干嘛,这就见怪了。”
“我们哪能要啊。”
“就是就是。”
苏凌道,“这只是做后辈的一点心意。”
几人见苏凌坚持,也就接下了。
那嘴碎的妇人见苏凌轮流发,她目光流动黏糊在铜板上,一个个数着,每人足足有十文。
很快就转到她身边了。
她不禁飞快朝苏凌看了眼,抬手抹了抹嘴角的瓜子碎屑,腮帮子堆砌僵硬的笑意,坐等着。
到她时,苏凌哎哟一声,把钱袋子倒起,空了空。
“真巧,没了。”
那碎嘴的妇人立马垮脸,腮帮子上僵硬着笑意的余波。
其他几位妇人此时也明白了苏凌的用意,见那碎嘴的一脸吃瘪腮帮气的耸动,纷纷大笑起来。
那碎嘴妇人面色铁青,对着一群看笑话的人也待不下去了,悻悻起身出了院子。
那几位妇人开怀大笑,心里舒坦了,又把钱往苏凌怀里塞。
“又不是真图你一个小辈的钱,这把我们当什么了。”
“是啊,上次我家米还多亏你买了,才没便宜贱卖。”
“哈哈哈,她刚才那眼巴巴的眼色,也不知道了脸皮怎么这么厚。”
“凌哥儿还是硬气,直接那钱打脸。”
苏凌其实没听清楚她们之前说什么。
只听到末尾一句巴结讨好又没钱什么的,看着几位婶婶憋屈他就来了。
苏凌笑道,“谢谢几位婶娘,这钱就当作我给孩子们的零嘴钱。”
说着他推了回去。那几人见苏凌是真心实意要给,才不好意思地收下。
脸上笑意也更热络了。
“婶婶们慢聊,我先进去陪新妇去了。”
“诶,你去忙吧。”
“凌哥儿是个有福气的,这今后,村里有喜事八成都找你陪新妇了。”
在众人交杂的笑呵声中,苏凌进了屋子。
他赶走一众趴在门口缝隙瞧新娘的孩子,手里端了热茶进去了。
九娘今天描眉画眼,大红嫁衣很衬人。
弯弯细眉处沁着新妇的娇羞与悸动,只是眼里有隐隐带着不安。
她见到苏凌来了,下意识紧绷着背脊,不自觉搅着手绢,脸上没了开始的喜悦神色。
苏凌以为她紧张害羞,坐在一旁椅子上,把热茶递了过去。
九娘接了茶水,紧紧握在手心,也不抬头看苏凌。
苏凌也是头一次做陪新妇的差事,一时有点想着怎么开口。
不熟悉单独坐一起,确实有些没话找话的尴尬。
不过好在苏凌熟悉史丹,这时候就派上用场了。
他把史丹小时候一箩筐臭事都倒出来,逗得九娘逐渐露出笑意,神情轻松了不少。
苏凌半真半假的编着,原本久远模糊的记忆被捡起来擦了灰,灰蒙蒙的记忆逐渐清晰。
“夏天龙滩河玩水的孩子多,那时候龙滩河上游没堵坝引走河水,河里水深。
经常有孩子溺水,听说每年都死一两个孩子。”
“史丹那时候已经是十二三岁吧,经常在岸边看着孩子,教孩子们游泳。
经常一个弯腰钻进河底,脑袋顶一头绿水草就出来了,有时候还会带着孩子们挖泥鳅钓鱼。”
“有一次,我就吵着要来河边玩,被我阿奶……”
苏凌说到这里,面色一滞。
那段记忆在他脑海刻骨铭心,以至于现在脱口而出。
现在他还能记起史香莲当时瞪鼓着眼,高颧骨都在发力肉皮细抖着;
那把菜刀挨着脖子的冰凉,现在想起还会忍不住急速心悸,头皮发麻。
他之前只记得史香莲的恐怖脸色,这时平静回想起来,画面又扩宽了些。他想起了当时和史香莲说话的几个男人是谁了。
其中一个就是袁得水,另外两个男人他不认识,像是外村的。
他现在想起来了。袁得水当时笑着看他说,下河玩容易溺水,袁叔救活了几个,但也有几个溺水死了。
小孩子听到死人就会吓得大哭,尤其是村里熟悉的孩子。
他当时好像被吓到了,才会嚎哭不止,接着就被史香莲拿菜刀……
“小凌哥?”九娘小声疑惑开口。
苏凌笑意没了,愣神中带丝不易察觉的气恨。
“啊,我想起了一点往事,有些走神。”苏凌笑道。
接着他又若无其事地讲史丹其他的事情。
小到史丹偷钱,苏凌也都倒了出来。
“他小时候可调皮了,他仗着我小当着我的面翻二姑的衣柜。
好不容易摸到二文钱,听见二姑脚步声来,立马把钱塞我手里,说我偷钱。”
“屎蛋哥被吊在院子里的枇杷树下打了好久,二姑拿着藤条,把他屁股蛋子都抽红了。”
“后面他有气又不敢朝二姑发,拿把刀刮枇杷树,结果又被打一顿。”
苏凌说的形象生动,九娘好像看到丈夫小时候调皮的模样,眉眼染上笑意。
她笑了会儿后,看着苏凌柔和不设防的模样,片刻后道,“谢谢你小凌哥。”
“谢我干啥。”
“谢谢你不记恨我,还请李府和钱府来人送礼给我撑场面。”
这样一来,今后她消息被透出去,赵家人寻来也得看看钱李两家面子,不会多为难她。
苏凌眨眨眼。
难道她和苏刈不是一样的来历?
苏凌听得一头雾水,笑着没说话。
九娘看着苏凌的笑意稍稍安心,她道,“当时被人掳走,我吓得魂飞魄散,再睁眼就被人送到了丹郎家门。”
苏凌低头脑海飞速思索,再抬头眼里笃定询问,“是不是一个青年男人劫走的你?”
九娘以为苏凌试探她,但她也不想隐瞒,低声道,“就是苏刈。”
“他那天一身夜行衣本来蒙着脸我也看不清,但我看到了他脖子上的齿痕……前几天我看他低头给你烧糍粑的时候,也在同样的位置看到了。”
……
苏凌怔在原地。
错综复杂的消息里,他唯一冒出来的反应是,下次换个位置咬。
九娘见苏凌板着脸不说话,脸色不安,她咬牙给苏凌跪下,“对不起,要不是我父亲,你父亲也不会死。”
苏凌僵住了,一脸诧异的神色,看着跪在他面前的九娘。
他深呼吸一口气,觉得嘴角发干脚底生凉,耳边还有嗡嗡刺耳模糊声。
他眼睛无意识地看着九娘,在她脸上模糊着焦点视线。
此时门外响起鞭炮声,他才看清九娘惴惴不安愧疚的神色。
苏凌开口嗓子紧涩的厉害,有些细颤紧盯道,“你爹是谁?”
九娘不可思议瞪大了杏眼。
苏凌不知道。
苏刈没给苏凌说。
九娘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心跳加速喜服被捏得皱巴巴的,坐立难安。
苏凌一把捏着九娘手腕,眼眶发红眼眸迫亮,质问道:“说你爹是谁!”
他一直以为他阿父是意外,死于意外。
在这喜气洋洋的气氛中,猛然被告知他阿父死于谋杀。
只觉天旋地转,九娘身上的大红喜袍逐渐灰败,散发着腐烂气息。
苏凌面色冷得吓人,眼尾睫毛在抖;
刚才天真烂漫的笑意,此时被汹涌的怒气烧尽,露出有些扭曲的凶冷的面色。
九娘被他这副样子吓得缩着肩膀,声音细小还抖着,“我是赵家主第九女,我父亲已经尝其恶果了。”
苏凌一听赵家,拧得发白的手指逐渐松了发红的手腕。
窗外雪光刺眼,新房里张灯结彩,将两人各异的神色照的一清二楚。
怒恨逐渐平息,神志渐渐归位。
苏凌坐着没动,下垂着睫毛,晕下一团晦暗的阴影,像是失神又像是找寻思索。
房间里静的可怕。
窗外热闹道喜声渐浓,杂沓的脚步声、吆喝开席声、孩子跑着打雪仗的声音纷至沓来,一点一滴落入沉默的两人耳里。
炮竹烟火味夹着筵席酒菜香味钻入窗户缝隙,静静在喜房里试探询问。
半晌,苏凌深呼吸了一口气。
“对不起,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让你受惊了。”
他声音听不出多少歉意,但一定是诚心诚意的。
“一辈子的大喜事,不要把你爹的罪孽加在自己身上感到愧疚不安,史丹叫我来陪你,是让你开心幸福的。”
“何况,我听钱悠说过你的事情,要不是钱家主突然暴毙,你早就被送去西番了。”
九娘听着,逐渐垂下头,眼泪吧嗒吧嗒地掉。
苏凌的话像是钥匙,打开了这几日逐渐沉重的枷锁,她终于能放心喘口气了。
这几日她一直寝食难安,史丹只以为她是紧张。
她怕苏凌。
总觉得苏凌没表面上那么简单。
看着单纯好相处,说不定在暗地谋划怎么报复她这个仇人的女儿。
她甚至觉得细思极恐,苏刈轻而易举杀人给苏凌报仇,怎么会放过仇人的女儿还促成好事。
也许,说不定就是要看着她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惶惶度日。
苏凌和婆婆关系好,她又是外嫁来的,村里人还都喜欢苏凌;
她想着便觉得孤立无援,苏凌一发难,她定没有生存余地。
可她又忍不住抱着有幻想,如果一切都是好意呢。
因为苏凌两人和婆婆家关系亲如一家,所以苏刈突然得知她身份,又不能杀她,才将她掳了过来。
当苏凌逗她开心后,她紧绷的身心松懈了,想着主动道歉说不定能得到谅解。
哪知道苏凌根本不知道。
苏凌看她哭得细抖着肩膀,再哭妆都要花了,“别哭了,该哭的人是我吧。”
苏凌不能说对九娘心里没有一点芥蒂。
但九娘同样也是受害者,况且她知道苏刈杀了她父亲并没记恨或者伤心。
她只是在愧疚自责,不知道如何面对自己。
想到这里,苏凌有些同情她。
想来自小在深宅被欺负,不论如何环境下都只忧虑自己周身是否危险。
她刚才的担忧不安,到底是处于自责愧疚,还是出于自身忧患?
可是想好好活着没错啊。
而且,苏刈已经帮他报仇了。
再沉湎于过去仇恨又能如何?
他被苏刈默默护着,心底越发柔软。
他自是知道成亲当天,对于新妇来说是多么重要的日子。
这是自懂事起就期盼幻想的幸福美事。
他永远都不会忘记成亲当天的激动幸福,那是一辈子都鲜红喜庆的记忆。
“开开心心的,屎蛋哥交给我的任务,我可想好好的完成。”苏凌道。
九娘看苏凌眉眼柔和下来,心底石头挪开,像是泪泉不止一般,扑簌簌掉泪。
苏凌没办法,“你再哭我就出去找屎蛋哥了,这下村里人都知道你黏人哭着要丈夫。”
女孩子都脸皮薄,禁不住苏凌这般调侃。
九娘拿着手绢轻擦眼角,小声道,“你才是全村人最黏丈夫的。”
苏凌乐了,立即起身,“我现在就想他了,我要去找他了。”
九娘点头,满眼羡慕望着他走。
没忍住开口道,“苏刈,对你真好。”
苏刈掳她来,以及喊李钱两府来撑场面,并不是对二姑多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