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不见赵应禛的表情,只知道对方脚步没有停顿,音调也没有改变,回了一声好,又说一声抱歉。
“你先前要我为你取字。”
“那赵逐川好不好?”
赵应禛没察觉自己声音都哑了,他的喉结滚了滚还是停在了原地。
“何处河川?此心安处。”
吾心安处。
他没听到他的回应便继续说道,“不必远逐,千山未必无江海。”
“赵应祾,我把川海都放在你面前,好不好?”
赵应祾觉得自己快死了,他喘不上气,贴着赵应禛大氅的脸一片冰凉。
他这才发现自己不停地在流泪。
他想说好又想说不好。
赵逐川好,但他不要赵应禛的东西了。
赵应禛给他的够多了,他都不知道自己凭什么值得对方对自己这么好。
他是卑鄙小人,是他从第一次相遇就被赵应禛收留,是他破坏了赵应禛和楚玥亭的姻缘,是他靠一条废腿缠了赵应禛这么多年。
赵应禛捧着的山川湖海太珍贵了。
可是他哭完还是得做卑劣小人。赵应祾能放开赵应禛,那是因为路濯还能和他纠缠。
赵应禛说完那句话后就停下了脚步。
他们正站在灵昶山半山腰,即是灵广寺那棵桃树旁。
庄王臂力惊人,竟生生揽着背上的人抱到面前。
赵应祾眼睛红了一片,纵使只有旁边游人星星点点的烛光,还是能瞧得一清二楚。
灵广寺正开着庙会,周围实在热闹,摩肩接踵,只他们二人面对面站着,格格不入。
树下坐了个僧人,正守着一个功德箱和一盒平安符。赵应禛拉着他走过去,投了两枚铜板,那和尚便拿两条红带子给他们。
那平安符是随即抽的,偏偏赵应禛那条写了「自由遂意」,赵应祾那条便是「顺意安康」。赵应禛将带子温柔绑在他左手,又伸出自己的手臂,将袖子拉高。
赵应祾红着眼帮他系好结,觉得自己又要哭了。
其实过了他在太和殿前求皇帝那次后,再苦再累,他都没有流过泪了。
“施主,您的东西。”和尚突然开口叫住赵应祾,将一个很长的红木盒子交到他手中。
赵应祾刚想说这不是我的,又猛地看向赵应禛。
对方坦然回望,将锁扣打开,盒子中是一根拐杖和一块木雕腰佩。
“你右腿之疾乃吾之过,你无须为它感到自卑。若是有人讥笑之,那你权当他是在笑我。你的一生,合该恣意,合该很长很好。”
“我希望你过得好,我希望能让你觉得好。”
他又将木雕拿出来,赵应祾几乎是一眼便认出来了——那就是赵应禛在北镇国公府时就开始雕刻的阴沉木。
上面山海几千重,笔笔用力。
还有一只没有双足的飞鹤。
他想告诉他,“鸟无足亦可。”
可过万重山,可越无尽海。
但他开口只是又轻声问一遍,“赵逐川,好不好?”
赵应祾死死捏住那块木雕,连带着男人的五指。
他抱住他的脖子,像是马上就要分离,“好。”
“我好喜欢。”
赵应禛扶着他的腰,任对方的力道快要将自己窒息。
他听到他在自己耳边说,“我从来,从来都没有怪过你。”
“你是我这辈子最爱的人。”
“哥哥。”
--------------------
这段我是哭着写完的,我真的很爱他们俩(流泪狗头.jpg
不知道你们有没有看懂,就是赵应禛真的不爱赵应祾,他是愧疚以及长兄之情,他没办法陪他一辈子,但他能感受到赵应祾希望他们能永远一起,所以他们之间必定需要这么一个契机说清楚,而且前几次他不告而别确实不对,所以这一次他很认真地和祾儿告别。(当然,现在的他是真的爱路濯!
第57章 送别
赵应禛没有回应,他只是又将他背起,慢慢沿着山路往回走。
这才是他的最愧疚。
他不该成为对他最好的人,他宁愿赵应祾责怪他,就像他以前认为的那样,多少都该将恨与悔意放在心里。
如此可还清,如此可毫不亏欠。
因为他的往后从来没有考虑过九弟,即使他真的想让他一生安康。
可是在思索时,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桎梏着他,让他总觉得自己分明将赵应祾安排进了自己所有的生命。
只是那人明明是路濯才对。
他分得很清楚,他爱路濯,所以他和所有人是不一样的。
但赵应祾和所有人也是不一样的。
他是他的九弟,永远都是他从无忧宫里抱出来的那个男孩。
其实他给他取字「逐川」并不是因为方才所言那几句。前两日烦心时他便翻来覆去地看母亲留给自己的箴言——「天地宽阔,人间寂寥。
愿心与广川平。
做潇洒闲郎,六合过客。」
愿心与广川平,此乃与阆之意。
逐川亦包含于此间。
无论如何,在赵应禛心里,赵应祾都是连着自己血与肉的至亲。
赵应祾方才无声流泪半晌,等平息下来才觉得五脏六腑都像被掏空一般,破碎了又打乱重组,累意将人拖入一半虚幻。趴在他背上看人潮全往相反方向离去。
以前赵应禛走得都太匆忙,决绝得仿佛不用再见。
如此郑重好过以往不告而别,来年若是再相逢便不算离别。
不得不说,赵应祾其实还挺满足的。
给点甜头他就能卖乖,别说赵应禛刚才简直是把自己都变成一块果糖搁他面前。只是他舍不得,咬一口怕伤了对方,只能舔一下。
他一个人盯着赵应禛的发冠半天,又软磨硬泡问他到底要去做什么。庄王只说十七出发去卫州,至于内容可真是一笔都没带过。
不过最后赵应禛还是赖不住他跟小孩似的,思索一瞬,反正告诉九皇子也没什么关系,就说要去参加武林大会。
哦,去参加武林大会啊。这几个字跟耳旁风一样在赵应祾脑袋里过了几圈,左耳进右耳出又绕回来往复。他没什么起伏地回应,又乖又懵懂,确实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深宫九皇子。
参加武林大会。
武林大会。
武林大会?!
他突然反应过来了,手里的木盒子差点没抓稳。他觉得前几天连带着之前的提心吊胆和痛苦都白受了,青年少侠哭鼻子也挺丢人。
“您怎么也去啊?武林大会做什么的啊?”他说话慢吞吞的,像是最开始那段时间他努力尝试在说话时不夹杂回孤语一般。
赵应禛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正在思索间赵应祾自己反应过来了,肯定是皇帝老儿的命令。“皇上不会叫你去争武林盟主吧?”其实以赵应禛的武功不是不可能,只是这未免太招摇了。
庄王当然是在军中才最能发光发热,就是处理朝政都比那些草包厉害。赵昌承怎么想的?他一直知道这便宜父亲脑子不灵光,哪想这哪是不好使能说的。
他探了身去瞧赵应禛的脸,两人挨得很近。
男人微微偏头,动了动手臂示意他小心掉下去。
“不是。”他被他逗乐了,说话都带了点笑意。“往后要去别的地方,目前我也不清楚,所以无法告诉你确切的。”
赵应祾似懂非懂,装得很逼真。转头没两下又急切问,“危险吗!”这是真的关心。
“不危险。”赵应禛平静道,安慰他,“你三哥的武艺,可信不过?”
他难得说出这般算得上自大的话,和别人的吹嘘不同,他的自信是骨子里的,天生叫人信赖,让人信服。赵应祾觉得自己被迷得晕头转向,恨不得现在就抓着对方的肩膀吻个昏天黑地。
“庄王天下第一。”他不停点头,眼中狂热能抵过出征时的千军万马。那些人当庄亲王是信仰,他也当他是,还得多上一点爱欲。
赵应禛哪想得到自己以为伤害全是对方期盼能得到的好运。
赵应祾觉得自己这次实在走运,不免又贪心一点。他将靠着赵应禛的耳朵小声说困了,男人就说歇一会儿,他带他回府。
过了一小会儿,赵应禛突然觉得颈侧有一瞬间的温热,想来是对方睡着了在颠簸中不小心碰到的。他也没在意,自然也看不到他得逞的笑。
少年勾起嘴角,侧脸继续搁在对方肩上装睡。他想赵应禛怎么这么不设防,可别被别的莺莺燕燕缠上了。
当然,赵应祾不是莺,路濯也不是燕。
他是家养的。
赵应禛是他的,可得好好看着。
赵应祾打心眼里高兴,没半点离别前的愁绪,只能装模作样撇了嘴角让赵应禛陪他最后一天。
好在赵应禛也是这么打算的。皇帝御令已下,旨意是庄王携北府军巡察各地军营。所以京郊军营那边他前两日就交代打理好了,人手、行囊全部准备妥当,只等出发。
十六这日,他跟着九皇子去翰林院整理文书,陪他在「南楼一味凉」再用一次餐。待月上高楼,两人一道回北镇国公府给长辈请安。
祝芸拉着赵应禛的手絮叨半天,魏钧只郑重拍了拍他的肩膀,一身正气,“主忧臣劳,你当尽心竭力。”
赵应禛不曾和他们提起任何一点同皇帝的龌龊,北镇国公府世代清白,没必要让他们也担心。“与阆明白。”
送到门口时,魏忤认真对他道:“这边有我呢,你莫担心。”
赵应禛点头,“你做事我向来放心。”
兄弟二十年,一起在战场十载,这些承诺许下便无需再多言。魏忤知晓近乎他所有的难言之隐。
“待禛回来,我们便回庆州。”赵应禛最后对舅舅说道。
魏将军目光平静,两人对视一瞬,一切都明了了。
“平安归来。”魏骁坚定道,随即转向赵应祾,“应祾没事便来府中坐坐。”
赵应祾知道这也不可能了,但他忍不住咧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认真应下,“好的舅舅。”
晚上,兄弟二人仍旧同榻而眠。赵应祾抵着赵应禛的背睡得又快又沉。
明日就要启程的男人反而久久无法安寝,他睁着眼感受到背上呼吸起伏,那一块皮肤从后热到前,像是又长了一颗心脏,不停跳突。
他只和赵应祾以及路濯这么亲近地挨在一张床上过,即使是行军时露宿他也能得到一块独属于自己的空地。
所以他不确定,是所有人与别人同铺时都有一样的姿势?还是赵应祾和路濯有一样习惯?
他们在睡着后都喜欢拿额头抵在他的背上,如果他没有侧身,那对方额前那块骨头最终会停留在他的手臂旁,总之还是挨着他的。
无论是规规矩矩睡在自己枕头上的赵应祾,还是他故意模糊界限接近的路濯。
睡着后都一个模样。
赵应禛在陷入梦境前沉沉地想,都是快要及冠的年纪,都有一双回孤人的绿眸子……
怎么这么像,却又截然不同呢?
正月十七,庄王奉旨离京。
北府军派了两支队伍进城,于东门静阑街迎接元帅。
场景莫名同年前凯旋归京那次重合,赵应祾仍旧和一干皇子、官员站在城墙送别。闻讯赶来的民众呼声热切,大着胆子朝庄王领着的队伍说两句吉祥话。
赵应禛将他那把宽剑别在腰侧,平静又克制地向他们点头示意。
实在是威武贵气。赵应祾远远地瞧着,觉得他能和所有褒义词扯上关系。
大皇子这几日在府中闭门思过。最初他觉得这三弟也是心狠手辣的,在自己打过招呼后也愣是没透露一点风声。可是对上对方那双像是不见感情波动的眼睛时,他也觉得是自己理亏,实在怨不得庄王一身正气。
而且同府中幕僚一番探讨,赵应锋怨恨的对象还是落在了二皇子身上。
老对头了,新仇旧怨三天都翻不完。
他仔细一思索,还是得来给赵应禛送行。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晅朝上下,没人能比庄王更厉害了,不说贤德,功名都震耳。
大皇子还是和二皇子挨着站,只是这次没再第一个出声呛人,反而一眼都不瞧对方。
没想到赵应翯先开了口,“大哥莫怪愚弟,实在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赵应锋听不懂他话中深意,只从喉咙里挤出一声轻蔑的嘲笑。
“我们兄弟相争这十余年,怕是要给别人做了嫁衣。”赵应翯的目光落在底下骑马的庄王身上,又往旁边几位皇弟身上看了一眼,实在让人搞不清他的指向。
“我倒宁愿一直是你与我相斗。”他也对自己讥笑一声。
赵应祾路过他们时听见了这番对话,只是心思不在其上,他也没多留意。
因为此时天空中雨滴若银竹,淅淅沥沥随风拂了人满面。
他从肖杨手里接过伞就想往底下跑,存了一点侥幸。
一旁新晋的英王见他要下城墙也没多问,一如既往朝他笑,“小心点。”旁边随侍的小厮赶忙为自家主子撑伞。
好雨知时节。
最近确实该迎春了。
赵应祾撑了拐杖走得急,但实在比不过马蹄声疾。
他走到街上时北府军只远远留了一串背影。春雷倾泻,方才那点雨是甘霖,现在是滂沱,完全不见濛濛初春的细腻。
他不知道赵应禛在出东门前还回了一次头。
别人躲在屋檐下是沾衣欲湿,吹面不寒。只有赵应祾一个人站在路中间,像是天上专门用瓢泼了他一身欲断魂,被衬托得狼狈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