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应栎一口气憋着,刚要否认又点头,“那确实也见到了。”
“不过重点是孙家姑娘啊!孙子衿!”赵应栎十分激动,“魏忤跟她蹲那儿逗狗呢。我就听着他们讲十五还要出来,说是姑娘喜欢那狗得紧,怕过节时候军中忘了喂狗,叫忤哥儿把它抱出来。”
赵应祾:“红烧肉?”
“嚯!”赵应栎拍手,“九弟你也晓得那小土狗?我方才想半天没记起它叫什么。”
“红烧肉在军里过得滋润,哪会有人忘了它。魏忤不会真带走它吧?”赵应祾觉得有些没道理。
“你又不晓得了吧。”赵应栎眉飞色舞,“今儿是上元节、灯节,也是情人相会之日。你要是往街上去就知道了,可比得上七夕。”
六皇子自己没开情窍,民俗到底了解得清楚。赵应祾对这些一窍不通,没赶过传统,只是听到“情人相会”四字便下意识往赵应禛那处看去,哪想对方也正看自己。
赵应禛朝他点了点头,做罢起身离席。
这是两个人今晚的暗号。
皇帝问他往哪儿去,赵应禛说不胜酒力,去西阁一趟,说完也不管赵昌承反应便行礼退下。
这理由实在荒唐。现在连酒都还没开始敬,庄王难道是吃酒酿圆子吃醉了?
不过皇帝也没再管他。赵昌承知道自己前日同他所提一事定然令他扰了一阵,心下莫名便舒畅,又找回点父皇威严,也就随赵三去了。
又要离京不知多久,谁还在乎他回不回这个宴会?
当然有人在乎,几乎所有人都会将目光放在庄王身上,除了赵昌承。不过皇帝陛下恼的就是这事儿呐。
赵应祾见赵应禛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宴上,自己也撑了拐杖起身准备离开。
“你去哪儿?”赵应栎赶忙问道。
“腹胀。”赵应祾头也不回,耳边远远飘过小八哥叽叽喳喳的叮嘱“早点回来,一会儿菜凉了”。
快走出殿门时,他总觉得有什么如附骨髓,转头模糊瞧见四皇子一双狭长带笑眸子。赵应恪不知是对殿中人还是对他,遥遥举杯,又勾起唇抿一口酒。
他想起庄王归来的小宴上,赵应恪翻手将清液倒入覆华池,也是这么勾着嘴角对他道,“吾有酒一杯。”
“赠美人,赠知己,赠鱼,赠汝。”
为什么赵应恪要赠他?
为什么天之骄子会同一个多年未见的废物道一声“知己”?
他不知道。
他能感觉自己心里不自觉一惊,但他其实不在乎。
赵应祾平静地收回目光,没有再回首,好像什么也不曾看见,只杵着拐杖由肖杨陪着走下台阶。
同那时一样,他唯一在意的人正站在不远处等他。
赵应禛接过他的拐杖,却没有叫一个侍卫跟着,肖杨也被安排提前回王府。
赵应祾问他,就我们俩吗?他就答是,只有我们两个人。
小孩兴奋得雀跃,趁他跟着禁卫军去牵马的空挡一个人沿着朱墙狂奔。
他穿着花忘鱼特地做的瘸子鞋,一瘸一拐地跑,影子被大红灯笼禁锢在垣蔽里,却在他的余光中不住上下跳跃。那些掉光了叶子的树枝如藻荇交横,在一面平整黑水中浮荡,突然就从魑魅魍魉之利爪变为了被风吹拂而动的竹柏。
这一切都是他幼时的噩梦,但如今都变成一段好敞亮的月光。
全往他身后奔去了。
不论赵应禛是有意还是无意,他每次都带着他逃离了那些没有温度的场景。他可能不知道赵应祾并没有对一切释然、还是会恐惧宫墙里宛如傀儡的所有,但只要他在晋京的时候,他一直都在他的身边。
是城里的一路花灯,是覆华池塘画舫上撒下的一片木莲,是一把天阶入梦去。
这就够了。
赵应祾觉得那口钟永远撞不来了。
他会化为郊外寺庙上一块敲不动的青铜钟摆,生了锈,落了漆。没人抬得动。
赵应禛转来便瞧见他蹲在地上喘气,赶忙上前将人扶起来。可马上又发现这是赵应祾在逗人,小孩红着脸往空气哈一口又一口的白气,大氅领子的毛笼在脸旁显得好像没有脖子,幼得天真。
赵应禛觉得他一点都没变。十年前那个抱着自己的腰不肯撒手的赵九从来不变。
“调皮。”男人难得道一声,握了他的手问冷吗。
赵应祾伸手往他氅衣里捂,快将自己整个人埋在对方怀里。“不冷不冷。”
赵应禛任他抱着,过一会儿等他自己探头出来问,“我们去哪儿啊,哥哥?”赵应祾讲话的调子随了回孤语,和晅人还是有点不同。
疑问的语气上扬不在问句后,反而落在那一声“哥哥”上。
和顺缠绵,这就是赵应禛的感觉。他莫名其妙地想起路濯叫自己“兄长”时的语气,明明清冷端正与此故意的孩童般稚气完全不同,偏生他觉得太过耳熟。
好像两人要重叠在一块儿似的。
他按下心里无端波澜,平和道:“我扶你上马。我们往燕江边上去。”
第55章 花灯
赵应祾坐在追影背上,他哥牵了缰绳走在前头。
赵应禛也稀奇。追影性子烈,寻常人接近都要闹上半天,但它对赵应祾表现得实在是过分温顺,别说缠着靠近,就连驮了人都没乱动。
想来是赵应祾气质无害,怯懦模样就连马儿都舍不得欺负。他也只能这样想,不然还能有什么可能性?
他们以往都走桥上,于宽街凭栏远眺燕江之景。今日赵应禛却特意绕了远路,沿着江岸平堤挤入人群。
赵应祾还没下马便被一路热闹迷了眼。
宽街那一侧在“燃灯供佛”。高台上游伎吹百乐、踏歌,欢悦声若浪潮,快要盖过这灯火似海;这边离江河仅半步,人们却几乎听不见夜晚潮水细微的翻滚,只瞧着一盏盏花灯随这涟漪缓缓飘到暗河中央。
一瞬间天上与地下似乎倒转过来,他们踩着的是暗淡的夜,周围全是细碎的银星,顶头上的灿烂好像要兜不住一般,随时可能倾泄下来。
明月逐人。
行歌尽处落花,是一串又一串的火树琪花。①
赵应祾拉着赵应禛的手,不过此次他没巴着他的手臂做支撑,反而往前走了好些,和那些拉着大人赶紧挤上前的孩童一个模样。
他眼里盛满了面前景,一时回不过神来。
银湾小转流天来,他没见过如此漫长霄汉,分不清天河与江海,人影也数不清。
他想所有人都该见一次这样的燕江。
他想所有人都该见一面,即使都会忘了正在爱谁正在恨谁。
“你想放吗?”赵应禛没让他忘了他。
男人右手里提了盏素净小灯,绿纸糊的四面,上面什么都没写,一般彩灯的字画也没。
赵应祾又惊又喜,“哥哥从哪拿的?”
“自己做的。”男人说话声音还是一样平和。赵应祾转念一想便明白了——追影座上挂了个包袱,方才他只以为那是一直搁在那的,想来里面的东西却是赵应禛新装的。
“您还会做这个!”赵应祾一脸崇拜,向来不作伪。
“做得粗糙,你觉得有点好就行。”赵应禛将东西递给对方,看他爱不释手,心里又痛一瞬,他听见自己说:“灯要放出去才作数,你不能一直抱着。”
你不能一直抱着它。
赵应祾被拆穿了心思,低头吐一下舌头,倒错过了他深沉下来的目光,“就抱一会儿。”
两人就站在岸边看周围人屈身放下自己的灯又站起,来去好几拨。赵应祾突然问他,“哥哥能给我找支笔来吗?”
赵应禛说行,他方才看到一旁有卖花灯的小贩,想来能借到笔。
小贩倒是没吝啬,把所有彩墨都摆在一旁任他们用,最后却还是忍不住出声道,“二位瞧瞧我这,荷花的,月兔的,什么都有!”可不比那绿素灯好?他倒是识趣地没说出最后这句。
货摊上摆的纸灯确实都比赵应祾手上的那个来得漂亮,就少年当宝贝似的捧着。
赵应禛看赵应祾沾朱砂涂抹,突然也觉得自己这个灯做得太将就了。虽然他只有一天来学来做,军里帮他的属下也说庄王学得快,只是还是太……草率。
“要这个,不用找钱了。”赵应禛指了指摊上摆得最多的莲花灯,放了块碎银在小贩手中。
小贩将银子收好,颤颤巍巍将灯点燃放在他手中。
“您要不多拿几个去放着玩?”他这一个灯也就五个铜板,就是将那些最华丽的彩灯全卖了也不一定能值这块银子!
赵应禛正举了灯给赵应祾照明,闻言只道不用,“若是最后卖有剩余,你将他们送给有需要之人就是。”他只是想感谢他方才二话不说便将笔墨借给赵应祾。
这是遇到了真佛真河神?小贩没忍住又悄悄打量面前两人,看一眼又收回目光。欸!冷面肃穆,倒也没有凶神恶煞,但这男人周身气势不管看几眼都还是有点惧人!
小贩诺诺应声,到头来还是觉得自己遇到的是真神通,直说自己绝对多做好事。
赵应祾觉得有趣,放下笔后拍拍他的肩,一脸高深莫测地指指天上,又眨一边眼睛,“看着呢。”
待他们走后,小贩长长呼出一口气,朝其离开方向又拜三拜。
真佛保佑!
赵应祾抱着赵应禛的手臂笑了一路,仰头瞧他的脸,嘴里还嘟囔,“让我看看,哪里这么神仙呢?”
赵应禛手里提了两盏灯,也腾不出空闲制止对方摸到脸上的小动作。不过赵应祾也没真的想扰了他,只虚着描绘他的轮廓,自我肯定,“这里,这里,这里,威武神佛都是照着庄王殿下长的罢?”
重新回到岸边,庄王殿下终于还是“不堪其扰”,不轻不重道了声贫嘴。
“我们一起放?”赵应祾拿火折子将花灯里的蜡烛点燃。
“这个也是买给你的。”他哪想赵应禛会这样说。
实在没忍住又蹭到他跟前,一江的灯火都在他眼里透亮了。
“你怎么这么好啊,赵应禛?”这是他第一次当面叫他的名字,三个字说得平整又认真,带着回孤语上扬又下沉的独特调子。
被点名的赵应禛舌头抵在齿间,像含了一块玉坠,偏偏让人尝出铜锈味。他张口又闭上,不知道要说什么,目光却也没有移开。
最后他只轻叹一声,“目无尊长啊,赵应祾。”
偏偏他连叹气都让人瞧不出一点波澜。
而赵应祾也是第一次被他叫全名,莫名其妙从心底被点起一团火,快要燃到皮肤将他灼烂了。他赶快移开目光,生怕下一秒忍不住就要吻上对方。
“那我为你放河灯,禛哥帮我放莲花灯。”他抱着氅衣下摆蹲下身,赵应禛应了他的话,亦撩起衣摆蹲在他身侧。
“写了什么?”赵应禛方才并没有看完全他写的东西,此时快将灯放走了才又莫名生出点好奇。
赵应祾还在平息方才那下过分的悸动,只将手中东西递过去。明明情起已不是一时,偏偏还是挡不住对方一句意料之外、片刻凝望。
三面灯纸上分别写道——「哥哥和祾永远」、「顺意」、「永远安康」。
那个写在“哥哥和祾”后面的永远仿佛是因为顺意那边不够位置了强行加上的。
风吹烛火摇曳,赵应禛表情没有起伏。也不管一江水都盈着笑意,就是落不到他身上。
“祾儿一生顺意安康。”
他没有忘,他怎么能盼望着他早就不记得了呢?
他微微转动手指,看到最后一面上画有两个小人,只有简单的头和四肢,除了能看出一个比另一个高大外再瞧不出什么线索。那高个儿身边还画了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的四脚动物。
赵应祾不会画画,写意写生都不沾,他见赵应禛一直盯着那儿看也难得生出几分不好意思,咳嗽一声主动开口解释,“这是……你和我。”
“我瞧着太空了,就加了头鹿。”赵应祾有点心虚,这头“鹿”意味着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
赵应禛的心也跟着那“鹿”字颤了一颤,他有点不知从何而起的预感,却宁愿赵应祾画的是只猫是条狗,就是头猪也好过鹿。
“这个是太阳。”他伸手点了点三者头上的实心圆。确实令人意外,赵应禛以为那是他不小心点到的,不过这点插曲让他暂时将“鹿”抛到一旁。
“挺好的。”他带着笑说。
赵应祾羞愧得不想见他,却胡乱点头还骄傲道:“是吧,你九弟厉害吧?”
“赵小九是最厉害的小孩。”赵应禛跟着道。
“我明年及冠了!”十九岁的少年将头靠在膝盖上瞧他,未束起来的发随其动作一前一后地晃。
赵应禛怕他的腿难受,伸手扶住他的肩膀,从善如流,“也是我见过最厉害的大人。”
赵应祾满意了,拿过那绿底朱字的河灯放在自己面前。
它是他这辈子见过最好看的花灯。
赵应禛是这辈子对他最好的人。
赵应禛听见他说这句话,手中莲花灯便一下随河浪奔去。
卿是虚空,侬是幻灭。
霎时有风,天下星河落散燕江月。
庄王目光追随那两盏灯。
无缘怎又相见,年年此灯夜。
他拉着赵应祾起身,像是不想让他看到它们须臾后就分离。
“腿累吗?我背你?”
赵应祾其实没什么感觉,但他肯定不会拒绝送上门的便宜,乖巧道一声谢谢三哥就趴到对方身上。赵应禛手一颠就背了个稳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