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赵应祾比庄王要矮了一个头,但寻常人也就这身高,如果他不装得怯弱畏缩那还是称得上骨架好,就是用清新俊逸、玉树临风来形容也不过。
看路濯就知道。
也是能引人注目的不凡之辈。
可惜他现在就喜欢软了半截倚着赵应禛,长手长腿也收着,就圈着对方的脖子抱得严实。
他的脸挨着他后脑勺,觉得这人连梳上去的发都热和。
“我们去哪啊现在?”赵应祾轻声地问,他的嘴唇就在赵应禛耳朵上方,生怕自己大声点就震到人了。
背着他的人气定神闲,没有回头去牵马,而是沿着江岸一直往出城的方向走。
晋京城中能驾车纵马的人不多,富贵得全占,停泊的地方也有人守着,倒不怕追影被人拐跑了。
“好瘦啊,赵应祾。”赵应禛没回话,反而又一次叫了他的名字。明明不走路时看着也挺干净精神的少年,怎么背起来毫不费劲,庄王都能感受到对方骨头隔着衣服硌到自己。
吃不胖。赵应祾想这大概是理由吧?或者动得多?前几年跟着甄枫到处游历,吃再多第二天也全跑没了。
“最近过年,长胖了。”他兀自申辩。这也是事实,回晋京他就得装残疾,吃了不动,路少侠都担心自己武艺退步。
“那再多长点。别让兄长担心。”赵应禛后面这句话说得也轻,快要混入晚风去了。
不等赵应祾反应,他又回答刚才的问题,“带你上灵昶山,庙里有灯会。我有东西要给你。”
赵应祾没问是什么东西就喜滋滋又道谢谢三哥。
赵应禛没再说话,最后望一眼已经飘远了的河灯,背着他上石桥,跟着人群慢慢走。
卿在绿水,侬在天街。②
如果从来就是背道而驰,那他负他这一程是不是总是错的。
①改编自 「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游伎皆秾李,行歌尽落梅。」苏味道《正月十五夜》
②摘自 「烟花春寒上元节,残灰落散西江月。憔悴相怜,卿是虚空,侬是幻灭。无缘怎又相见,年年此灯夜。卿在绿水,侬在天街。」柳香川《莲花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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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不相瞒,写这章的时候我哭了T^T
第56章 悔与歉/赵逐川好不好?
“我想同你说一事。”
赵应禛突然开口,沉着平稳,和他步履一般坚定。“便是父皇前日找我所论。”
“您说罢。”赵应祾下意识收拢双手,又靠近他一些。
越接近城郊,人反而越多,大都是一家人提着花灯热热闹闹。人声喧闹,走得也疾,他们二人反而像在浪潮中不断后退,没有举着火烛的行人要涌入黑暗,他们要被星点柔光吞噬。
赵应禛不知道皇帝是怎么知道落风门的。
他确定赵昌承之前对他腊月之行一无所知。皇帝装不出来的,要是早就知道了,他不会现在才拿路濯出来敲打他。
是的,皇帝专门把路濯提出来了。
「仙道路不问」便躺在一册卷轴上,和之前那些女子画卷一样,工笔栩栩如生,他神色淡漠,戴着半掀起来的帷帽,穿一身黑白纹鹤长袍。
唯一有所不同的是那画并非出自宫中画师之手,民间常见,未落款,那意味着庄王找不到源头。
所幸除了花旌误打误撞,没人知晓那就是赵应禛无论瞧几眼都喜欢的人。皇帝也只知道二人乃结拜兄弟。
他挂着讥笑看自己这个仍旧面色平静的儿子。
“云雁之义,好一个义字!你便从龙子变成那水沟里一条虫。”
皇帝贬低人时从来不带脏字也不重样,只是一副吃了恶心东西的模样,至始至终高高在上、自命不凡,那些为了保卫家国牺牲的义士在他眼里就连一个数也谈不上,好像他们也理所当然该流血、该死。
赵应禛跪着听他辱骂,眉头也不曾皱一下。
他是烂泥里的虫,他和全天下人都一样,依赖情谊,渴望阳光,期盼一生平安温和。
他当然也庆幸过自己的出身,也仰仗过贵族带来的荣光。但是真正上战场杀人的是赵应禛,鬼门关走过百次的也是赵应禛。
最后选择守卫晅国的人不是公侯伯爵,是一个又一个和赵应禛一样的凡人。
会痛、会失望、会流血也会流泪。
赵庄王已经将一切还清了,他不愧对三皇子这个身份,更不欠皇帝。
皇帝骂够了,自己坐下来歇着。他不过就是怕庄王功高盖主,有一日逼宫,而天下敬仰他的人如此多,后世也只会道一声名正言顺。
赵昌承气不过的就是儿子怎么能比老子厉害 ?他对赵应禛没感情,看到庄王那写不尽的功勋,他第一瞬间不是骄傲而是害怕。
他瞧着桌上「仙道路不问」的画像,嗤笑一声,什么仙骨侠道?不过江湖下九流!他一根手指就能将他们全部碾碎。
“朕瞧着你心不在军营也不在朝政,只想哪天也去当个大侠是吧?”赵昌承终于又开了口,“那你便去罢。”
表面上看,这是皇帝对儿子恨铁不成钢、准备放弃他的说辞,赵应禛却一下就猜透了皇帝的意思——他想收回兵权,架空庄王。
只是一步到位显得过分急躁,容易留下话柄。不出所料,赵昌承又道:“不过你五弟还躺在病床上,朕相信你也放心不下。这里有些线索,此事不宜闹大,由你前去朕最放心。”
此乃缓兵之计。庄王缺席政事久了,收回他手上的权力便名正言顺。
只是赵应禛怎么也没想到,那些线索居然全部指向景州乌家灭门惨案。
因为路濯也要参加此次武林大会,他不免多留意了些江湖中的事。
赵昌承像是没看到他突然严肃的表情,只悠闲道:“你是不是以为朕什么都不晓得?这可是朕的天下!”
“乌家此事后面牵扯的东西很多,可能追溯到前朝南都意图谋反的欲孽。石燃花当时被烧了个干净,这百年也没有人能知道它的功效,想来那泠烛泪也是他们搞出来的。”
“等那劳什子武林大会结束,全真教就会宣告天下,这一切都和前朝南都有关,当年义军屠皇城时有那么几个漏网之鱼,全跑到海上去了。这么些年,就是误打误撞也会有船只不小心发现桃花源。那所谓蓬莱仙境里说是藏有大量当年南都宝藏,乌家人就是为了争夺那些被人灭了口。”
皇帝给出的消息一个比一个骇人。
“皇家在江湖中自然也有耳目,吕山派便是,朕已传令下去,借着他们的由头能让北府军去一些精锐,你熟悉军中,挑几个跟着。你们要做的就是跟武林中人一同前去蓬莱,将南都余孽窝藏之处记下,传回晋京,朕自会派军队将其一网打尽。顺带找到石燃花,那是你五弟的解药。”
“朕也不需你领着吕山派。没人知晓你是庄王,你便去做你的大侠,跟着落风门。”
“将余孽除净,大晅才能得到真正的和平盛世,你的义弟、兄弟也才能继续做他们的大侠。”皇帝前面说得冠冕堂皇,最后分明就是用路濯在威胁他了。
恩威并重,向来如此。
“您是从何处得到这些消息的?”赵应禛还是觉得不对劲,虽然一切都说得通,但就这点实在没有道理。
全真教没有公布过任何线索,全天下都还蒙在鼓里。而且从赵昌承之前的表现看,他绝对不知道这么多东西,不说泠烛泪,就是落风门都能让赵应禛消失一个月。
何况皇帝这清楚得就像是罪魁祸首亲自给他交代了所有,乌家满门都灭口了,谁还能透露“前朝南都余孽”?
“这是朕的天下。”皇帝笑一声,好像赢了什么似的。
“待这一战结束,北镇国公也可致仕了,到时候便回庆州吧。”赵昌承最后说出重磅,“你也是,幸苦十余年。到时候去庆州也好,回晋京也罢,就是一直跟你那些布衣兄弟一起,朕也不会再管了。”
皇帝一直握着刀柄捅在他胸口。
“人至古稀,最怕不过是春归秣陵树,人老建康城。”
“行走江湖也是刀刃舔血的活路,一不小心便去了,荒郊一抔黄土,谁还记得?”
皇帝这几句才是刀,明晃晃再不做一点粉饰,一把把狠了劲往赵应禛心上插,定要看到他颤着说一声“孩儿惧了”才悠悠收手。
赵应禛一直握着拳头,宽大袖袍下骨头都泛白。
“……魏国公一生碎首糜躯,忠君报国。父皇明鉴。”
“该明了的,朕自然会知道。”赵昌承见他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也不再继续威逼,只道:“武林集会在二月初二,朕会以巡查之由派你离京,到卫州最多十日。你十七便出发,绕道景州,正月二十四吕山派会在官道相迎,你将所带北府军与之回合再分道。”
他拱手应下。
皇帝大概是说到兴头上了,即使正事吩咐完毕也不想这么轻易让他离去。只眯着眼瞧这身姿挺拔的三儿子,叫人坐下喝口茶再回府。
赵应禛确实是他最出众的孩子,可惜了。
“走前跟你九弟好好说一番罢,别让他又来扰了朕。”赵昌承似乎是好心提醒,“你出征那年,他就拖着一条烂腿在太和殿前跪了几天。朝廷一团乱,他还跟着添乱。”
“赵应祾,骨子里就是回孤人,或者皮子里外也是回孤人。”赵昌承冷笑一声,又缓和语气,“朕瞧着养不熟,偏偏你们还亲近。”
“喝完这杯茶你便回府罢。朕也乏了。”
皇帝离开时赵应禛木然起身相送,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他听不见任何东西。
赵昌承慢慢走出坤和宫,李才安早就备好去敬兰殿的车辇,尖锐嗓音像是一只箭,最终将一切彻底划破,皮开肉绽。
“他就拖着一条烂腿在太和殿前跪了几天。”
几天呢?
这是赵应禛回到王府前脑海里唯一能想到的东西。
赵应禛没给赵应祾讲这么多,他只拣了授命离京那块来说。
赵应祾直觉不对,闷了声问去多久?
没有定处,不知归期。赵应禛还是平静地回答。
“能带上我吗?”赵应祾想了想还是没说出口,又问他:“那……北府军怎么办?”
这句话落在赵应禛耳里就是他在问他,“那我怎么办?”
他不知道。
所以他从来给不了赵应祾真正的什么。
“魏忤留在京中。”赵应禛顿了顿,“我不在京时,你有事便去找老八或者北镇国公府。爷爷和舅舅都很喜欢你。”
赵应祾点头,又回答好。
他们走到灵昶山山脚,前路蜿蜒,人头攒动。
纵使赵应祾不算重,那也是一个男子的重量,任谁背着人上山都够呛。
“我自己走吧,这点路还难不倒我。”他动了动,想让赵应禛放自己下来。哪想男人扣紧了他的腿,只低声说一声我背你,他便不敢动了。
众人爬台阶的速度都不快,他俩算是慢中翘楚。
有不懂事的小孩路过时嘲笑大哥哥还要人背,赵应祾这下反倒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抱紧了赵应禛还晃荡两只脚,脑袋斜斜靠在对方肩上。
“我哥哥天下第一好。”他跟小孩斗气,笑得眼弯。
赵应禛淡淡往下一督,别说幼儿,就是其父母都一惊,忙拉了孩子远离。
他任他在背上闹,还在半路买了一袋烤栗子。赵应祾的指甲还和孩童一般修得很短,他慢慢地剥壳,自己一颗吃好久,剩余的全探了身子喂到赵应禛嘴里。
他不知道赵应禛背他走这么长一段路是为了赎罪。
赵应禛自己也不知道。
这和负荆请罪不同,他背上插了浮屠千尺,都是他总得放下的过。
他得自己放下。
就像他放下母亲为他求的玉佛,就像他放下神鬼错。
赵应禛一开口便有冷风灌入喉咙,正月山上春寒料峭,冻杀年少。
“待我离去,你得照顾好自己。”
“你在翰林院干事,我很放心。周学士他们都是很好的人,你做的事情也是开朝来独一份,没人敢小瞧你。”
“你六岁便同我一道生活,你可以不管宫里是什么样的,没人敢辱了你。我当你是庄王府的祾哥儿,所有人也当你是。”
“若是你及冠时我还未归京,你要是想,便直接搬进府里住。孤已同杜文吩咐清楚了。”
事无巨细,他全都叮嘱了了。
“我还是怕那时我赶不及回来,八月日头好,你得出来望望燕江,他们说有十里荷花,我没看过。”
“你替我看,好不好?”
赵应禛很少说这么多话,他声音里没带笑但很平和,很有力。
他第一次问人好不好,赵应祾不知道他什么意思,只觉得像是在永别。
他越温柔越像在割离他们之间的一切,只要讲完了他便将自己从赵应祾的世界抹干净了。
赵应祾想说好,但他的喉咙像是塞满了棉花,胃里冒出来的酸涩全部堵在那里,快要兜不住了。他便不说话。
“我想了好久,你当时也不过六七岁,怎么现在一瞬间就要及冠了。我走了这么多年,都没看到你长大,也没回来找你,你怎么就……”忘不掉我呢?
他话没说完,这次却被赵应祾打断了。
“你是英雄。我和全天下人想的是一样的,有你我才能长大。”少年将头埋在他的脖颈处,声音沉闷却也很认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