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濯向来下意识挨着他哥,他自己没感觉,却苦了想找机会和赵应禛讲话的花忘鱼。
花楼主摇头,阿路简直是寸步不离。
直到饭前往后院净手,花旌和赵应禛才总算搭上了话。
春日井水微凉,赵应禛倒是不介意,仍旧慢慢地洗。
“你准备什么时候同他坦白?”花忘鱼很直接。
“此事于禛非同小可,实在不敢儿戏。”赵应禛顿了顿,用帕子将手仔细擦干净。
“旌知晓。只是我同你说的绝对无半句虚言。”花忘鱼望向他,收敛了平日嬉皮笑脸,十分认真,“旌可对天起誓。”
你说出来并不会失去他。
这就是花忘鱼想告诉他的。
“多谢花兄。”赵应禛难得轻叹一口气,无奈笑道,“只是说来不怕花兄笑话,禛于此道还是生手,只怕不够正式庄重,词不达意,还叫劝归难做。”
他这话意思就是定不下良辰吉日,选不到桃花源,怕给不了路濯世间独一份的特殊。
花旌一愣,随即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又掩嘴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赵应禛也不恼,只是收了方才的情绪,平静又端正。
花忘鱼纵横情场多年,爱欲于他只是对美一刹那的悸动,哪想碰到赵家兄弟二人都情根深陷,却又如此生涩稚嫩,分明就是将一颗真心都摆在面上了。
他有些感慨,又不显露一点羡慕。
“你的情谊于他就是天下第一,世间独一份的特殊。”
“他唯一需要的就是你爱他,不是得到了觉得欣喜,也不是等累了就能放弃的。”
“他是只想要。”
花忘鱼一字一句地讲,每个字都像要咬碎了一般溶在嘴里,明明脸上还有戏谑,语气也吊儿郎当,偏偏赵应禛就是知道他讲的是真的。
他不是瞎子,也不是傻子。
在花旌点破这层隐秘后,纵使他不能跳脱当局者的身份也能从路濯眼里看见一点藏不住的深色。那是淡漠如「仙道路不问」不会在别人面前露出的亲近,也不同于对待好友、义兄这等身份的珍视与尊重。
于天下叱咤风云的庄王已经连狂喜与震惊都不会了,脸上显现出前二十年都没有过的空白,他怎么可能还做到平静无波?只能勉强镇定地问:“劝规,同你讲过?”
“他将你刻在腿上、纹在眼里,偏偏守口如瓶。”
“你不必思索过多,只要你想,随时都是最好的机会。”花忘鱼无声叹息,先他一步转身,“回席罢。”
赵应禛镇静下来,恢复以往从容模样。虽然花旌前一句话的意思同他写在信札里的一般晦涩,但他大抵明白对方所言,只真诚道谢。
花楼主摇摇手,“我还等着呢。”
话说回来,这天下可没人能这么三番两次看到庄王殿下失态的模样罢?想来还是他赚到了。
男人勾起嘴角,吹一声口哨。
第61章 姐夫与堂哥
算是将一桩心事放下,赵应禛和花忘鱼这顿饭倒是吃得挺顺畅。而路濯只要有赵应禛在身边就能舒心,时不时给他说哪道菜好吃,赵应禛自己当然都将菜尝了遍,只是仍旧依其言,从善如流。
毕竟往别人碗里夹菜实在是有些逾越,对方即使心下不悦也不好拒绝。
但他俩这举动看来礼貌却又自然而然,有种别样的亲近。
在众人皆吃饱喝足,准备再喝一杯茶便离开之际,雅间的门突然被推开。
一个唇红齿白的少年探身而入,“姐夫!”
路濯第一反应是去看花忘鱼。在座之人皆未成亲,而花楼主风流成性,江湖中亦不乏与他有过露水姻缘的女侠。
哪想花忘鱼也正好奇,见路濯看向自己便挑眉,坐姿潇洒,这事儿可不赖他。
“少侠莫不是走错门了?”左崬笑着出声提醒。
来人将发全部扎在脑后,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有那么一点世家公子哥的精致,却又多三分江湖侠客的朝气,蓬勃若生长的春树。
少年身着一件浅绾色长袍,绛红衬里更显明艳张扬,整个人英姿飒爽。他也笑一下,露出皓齿,“没错,我认识你。你是「云曳不休」左无痕。”
他腰间别一把唐横刀,说着便握着刀柄拱手行礼,“见过诸位侠士。”
“这位是峨嵋派姬小殊。”一直没什么反应的井嵩阳站了起来,提前介绍道。
他方才背对门而坐,是以姬小殊进门后找了一圈还没见到人。
“姐夫!”他笑嘻嘻地蹿上前,“我方才正在堂中吃饭,就听人说井大侠也在昆山暮雨。我正准备晚上去全真教住处看您呐,你说巧不巧?”
井嵩阳听他一口气说一大串,也不管在座好友们现在是什么表情,只问,“是和你长姐一道吗?快下去吧。”
“是和我兄弟好友一道!不打紧!”姬小殊毫不在意地挥挥手。
左无痕听一会儿,总算想起来这名字怎么这么熟悉了——峨嵋派姬小殊不就「缪翃子」姬让云的胞弟吗!
「缪翃子」鲜少以真面目示众,更是因故没有参加三年前的大会。据说她不仅武艺超强更是仙资佚貌,众人从来只当趣闻笑过,毕竟还有传言说庄王殿下长得凶神恶煞,不仅四肢足有两人粗大还嗜血成性呢!
不过如今看少年这目若朗星的模样,大家却都在暗叹:传闻可能不假,其姊必然差不到哪去!
但和其余人一样,左崬还在一脸惊奇,他可以说是从小和井嵩阳一起长大的竹马,半辈子开裆裤之交居然完全不知晓兄弟还有这种轶事!
“井浑水!你多久成亲了?!”他毫不掩饰惊诧,嗓音大到能掀起屋顶。
“没。”井不浊皱眉,脸上闪过一丝不耐烦却又立即被他压了下去。
“确实还没有。”姬小殊也帮腔。
井嵩阳刚笑一下就听他又发话,字句铿锵有力,言之凿凿。
“不过井大哥和我长姐郎才女貌,互相倾慕,这事儿在我这就算成了。只等忙过最近,成亲之事便之差一个良辰吉日。”
“所以,我提前叫一声姐夫也不为过。”
众人听到这也大概明白怎么回事了,看井嵩阳那一脸隐忍的无奈模样明显就是被胡乱扯了姻缘线。只是可能姬小殊天生生得好看,性子也讨喜,自信骄纵反而让人平添好感,即使是干了糊涂事也全叫人无法发怒,只跟着打趣。
“这对你长姐名声不好。”井嵩阳也不知道自己说了多少遍了。
“没事,江湖儿女哪这么畏畏缩缩!”少年用手肘撞一下男人,“井大哥可别小瞧我姐,她也是敢爱敢恨的!虽然在你面前矜持点,但我可把你俩这点儿心思都看在眼里。”
他一双黑眸亮堂,对着井嵩阳只眨一边,顽皮又懂事的模样。
左无痕自幼以开发小玩笑为乐,这番可真是能逗乐他许久。
姬小殊一向自来熟,他在酒楼里买了好些点心,一点也不吝啬地分给新结识的朋友们。在回游章湖时,他便顺理成章一道了。
枢吴县为了迎接众多武林人士的到来,街道于夜晚也灯火通明,好不热闹。
姬小殊同花忘鱼聊得来,现在两人正挤在裴山南旁边侃天说地。路濯和赵应禛并排走在队伍最末,因为天色暗沉,二人皆把帽子挂在身后。虽有帷帽与斗笠的差别,也有一白一黑的对比,却显得格外和谐相配。
路濯看着前面姬小殊肆意大笑,不自觉也弯了眉眼。几乎全是女弟子的峨嵋派从上到下都宠这个少年,他活得任性张扬却不会使人厌恶,一颗心敞亮却又坚韧,连笑声都带着力量。这是赵应祾最羡慕的一种人。
他们不惧怕受伤,不会被挫折打败,他们身后永远有支持与爱意。
路濯在心底自嘲地笑一声又释然,他下意识抬手搭在赵应禛肩上又拍两下。
男人低头凑近,认真问道:“怎么?”
“没事。”少年眉目舒展,如沉沐夜风,他说你来了真好。
赵应禛微怔,嘴角扬起,在路濯收回手的瞬间竟想重新握住他。他突然就想这么依花忘鱼所说的“无论何时”将一切都道出口。
那些酸涩和柔软都在他心中疯狂生长,快要变成一块不停往下坠的铜铁,让他近乎承受不住。
只是或许老天爷觉得这还不是一个好时机,在他即将拉住路濯的瞬间,一道娇弱却不低的声音同时响起,“应禛堂哥!”
赵应禛的目光沉了下去,微屈在身前的右手又淡定地收回身侧。他同路濯都转过身看向来人——正是先前伪装成吕山派弟子的风姚郡主,常辛伢。
路濯先前见过她的画像,只是此时天色昏暗,依着各家灯笼还是影影绰绰,对方着实陌生,而这句“应禛堂哥”又委实亲近。他宛如方才面对一声“姐夫”目瞪口呆的左无痕,怎么不知赵应禛何时多了这么个堂妹?
赵应禛也没想对方竟一改最初的矜持,突然就这么蹦出来了。他往她身后瞧去,果然看到北府军几人也在。
虎贲校尉张行见他看过来,主动交代行踪,“我们中午到的枢吴,将行囊放在游章湖后方出来用餐。本打算明日再去找您,哪想实在是巧。”
赵应禛点头示意知晓,“一路辛苦。”
众人忙应道不算什么。
这边风姚郡主还当他不知自己真实身份,率先自报家门,含羞带怯却不掩世家傲气。西乡郡公府历朝皆有与皇室联姻,多少沾亲带故,是以她这声堂哥确实也算有理有据。
“郡主一人在外不安全,还是早日回府罢。”赵应禛自然表现得不热络。路濯眼神揶揄,虽说比看井嵩阳热闹的时候热切得多,但庄王殿下总觉得不得劲。这些幺蛾子无伤大雅,偏偏让人难办。
“堂哥莫担心,他们都护着我呢。”常辛伢只当他在关心自己,面上不觉红润两分,忸怩又大胆,“这江湖中人粗野……我不过是想陪着您。”
小郡主刻板印象,布衣皆粗鲁无礼,即使生得眉清目秀,骨子里还是低贱的。更别说她现在全部心神都记挂在庄王身上,只当站在赵应禛身边的人全是其护卫小厮,就是潘安再世也入不了眼。
被暗指粗野的路濯无声勾起嘴角。
别说,他最瞧不起的就是这群世家贵族自诩血统高贵的寄生虫模样;不过他最喜欢看到的也是使个绊子便能教他们草包内里原形毕露的场景。
他当然还是有些吃味,毕竟这女人是公认最适合庄王妃的人选,金枝玉叶,门当户对。但仔细深究下来,他却又觉得无关紧要,就当他自信过头,笃定赵应禛对这些人都没有兴趣,而庄王从来不需要委屈自己。
思虑至此便觉得多想无益,在这儿看着也烦闷,路濯干脆转身欲先离开,赵应禛却一下拉住他的手臂,五指使了劲又放松,“片刻就好。”
花忘鱼几人偶然回头见他们迟迟没有跟上,心下奇怪,又怕山庄里的卢伦饿坏了,便让井嵩阳和左无痕先将粥送去。三人原路返回。
哪想今天一场好戏看完还能再续一场。花忘鱼止不住想笑,裴山南看他一眼也笑着摇头。
花楼主站到路濯身边,手撑在他的肩膀上,对方便低声道,“风姚郡主。”
这下还能有什么不明白的。花忘鱼胸有成竹,情敌相见,他自然得帮着他们路儿。
“在下望余楼花旌,诸位看来面生,冒昧问一句师承何处?”花忘鱼的名号也算得上响亮,吕山派掌门先出来行礼见过。一番礼尚往来,花旌又不显生硬地同常辛伢搭上话。
姬小殊和姑娘们年岁相仿,而且他自幼由众师姐带大,与女子相处自然,讲话风趣却又有分寸,所以被花忘鱼带着一道聊天是越说越来劲,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是被对方借来解了僵局。
他看常辛伢的目光一直落在前方赵应禛的身上,心下了然,自觉发现了什么真相。便轻声对她道几句话,哪想姑娘竟连自持的高贵身份也不顾,与他窃窃私语半晌。
待走到山庄要分离时两人还有些意犹未尽,又约定改日再细细探讨。不过除了郡主的侍女初露以外,没人发现这实在是异常。
赵应禛见人没有继续缠上来便不再多费心思。他想给路濯解释又觉得实在苍白,好像说出口便是坦白,不然就是模棱两可。但这般场景又不适合,谁能想到一句话能如此愁煞人也!
路濯却很满意,搅黄小郡主的计划就是爽快。堂兄又如何?无论怎样,名义上赵应禛都是赵应祾亲哥,是顺着数到三又数到九的关系。再说自己和他还是以血起誓的结拜兄弟,哪个能比他更亲近?
花忘鱼看他那模样就知道少年心里痛快,轻啧一声,“不必谢我?”
哪想赵应禛以为他这句话是在对自己说的,真诚拱手谢过,相视之间是目前共享的隐秘。
深藏功与名的花楼主转身时没忍住扶额轻笑。这么看来,中了情蛊的庄王殿下完全没有以往的肃穆漠然,反而将这种端庄正派全转为了古板的呆愣。
实在有趣。
等赵应禛几人走远,路濯才皱眉问花旌,“你和他有什么事情没告诉我吗?你给他说了什么?”
花忘鱼夸张地“哇”一声,“路儿,你这话说得,我和你家殿下还能偷情不成?”他揽住路濯肩膀,“我能害你?”
“你最好是。”这句话间接承认了有事,但看他不想说,路濯也不再追问。花旌看似不着调却很有分寸,与他互损也不过是兄弟间打闹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