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殿下,我哪次不是?”
路濯难得再搭理他。
第62章 释剑十错
隔日便是二月初二,既迎来春耕龙抬头,又终于等到惊动整个江湖的武林大会拉开序幕。
是处处日头欲出,麦隆间人声起伏,鹂燕低飞。
孩童于此日要剃龙头,稍年长些才开始蓄发。
不过纵使不用将发剃到根只留扎手的一头,众人还是会象征着剪一两缕发丝,以示辞旧迎新,讨个鸿运当头的吉兆。
东观之中,四周石阶上坐满了各门各派的弟子们,门外长廊亦是挤满了人,一时七嘴八舌,如雀喧鸠聚。
「剑仙」李飞雪气沉丹田,声音沉稳却响彻云霄。众人再怎么也得给盟主一个面子,皆安静下来听他讲话。虽说李飞雪准备卸任一事可谓天下皆知,但听他自己亲口说出来还是免不了哗然一片。
而此时唯一一个同剑仙站在擂台中央的人便是全真教掌门「重云真人」巩毅。
真人不苟言笑,面色肃然,一副老成持重之态。不过大抵是被最近景州乌家一事所累,他与此时这盎然场景着实格格不入。
李不阔最后说完鼓励江湖新秀的话后示意巩毅上前。重云真人板着脸,未发一言,只将手中一杯酒尽数倒在身前空地上。
他这一动作简单却含深意,只引得气氛又掀起一个高潮。
乌家一案使天下震骇,更叫武林中人义愤填膺。全真教本就是想借此次大会叫盟主表态立誓率领群雄,巩毅此举便是再一次提醒武林此行目的。
“风雨帆行千里现蓬莱,岂料富贵乃贪灾血光!”
“怀璧其罪啊!”
重云真人沉声说出这两句话便先李飞雪一步下了擂台,也不管其他人还在慢慢咀嚼他字里行间的深意。
但大可放心,不出半日,形形色色的理解版本便会在江湖中口耳相传。而他目前想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倒是深谙内情的赵应禛与路濯对视一眼。看来全真教这几个月并不是一无所获,他们了解的可能不比皇帝给庄王说的少。
不过此刻多说无益,众人也只当此事为一个不大不小的插曲。还是正如火如荼开展的武林大会更能引人注目。
在剑仙也走下台后,昆仑派的弟子手脚利落将道馆四周烽火点起,热切迎来第一场比试。
东观各门派的出场顺序由掌门们随即抽取,而后胜者与败者分别再相比斗。落风门排在了第四日,算是在最末了。除去准备上场的师兄弟们,其余人难得落个清闲。他们自然也可以留在原地看其他门派斗争以吸取经验,但相比之下,心态不觉就放松许多。
路濯前次没去西观看过,多少有点好奇。而赵应禛向来无所谓,只跟在他身边就好。再说这些东西对庄王来说也是头一遭,所以无论往哪边都新鲜有趣。
同师父与师兄们打过招呼后,路濯便带赵应禛穿过人群往西观走去。花忘鱼和裴山南也跟着他们,倒是林辰和段知简仍旧留在落风门的区域。
庄王不需要有人像小厮一样一直盯着,让两人当作出来游玩一般自在惬意就是。北府军将领之间熟络,虽然有身份差异搁在那儿,但更是生死之交,庄王话至此,他们也不再拘泥客气。
一路上认识或不认识的人都会抱拳示意,赵应禛看身前少年坦然自若,淡漠却完全能融入其中,他眼里也不觉染上笑意。
他喜欢看到路濯“生活”的痕迹,即是不属于他的那些年头里让他成为他的所有。他心中总有些抓不住的惶然,可它们让他感到鲜活生动。
他不止是他的义弟,也是亲近之人口中的阿路,还是全天下的「仙道路不问」。他面上淡薄漠然内里却坚韧执著,亦高义薄云,纵使年岁尚轻也能得旁人一声敬。
路濯可以是任何人,离开他也能拥有很丰富很长的一生,精彩如斯。明确感受到这一点的赵应禛不觉得怅惘,反而如此释然。
他好像想到了谁却又没有一点印象。只感到五脏六腑如满盈盈,爱意沉醉,再多一点就要溢出来了。
他喜欢的是多好的一个人啊。
路濯回头看他,没想到对方正注视着自己,不觉一愣又错开目光,还好戴着帷帽使动作不至于太生硬。他看着赵应禛的下巴道:“现在西观里人应该很多,兄长跟紧我。”
赵应禛点头,等他嘱咐完花忘鱼又到武馆门口缴银子。
每个人都有一个标志身份的木牌,而昆仑派的弟子会将进场之人名字抄下来,如果一会儿上场比武的话便会在道馆门口挂出铭牌以纪录胜利场数。
门口的小弟子听闻路濯的名号便激动起来。毕竟「仙道路不问」成名算早,当时可是守了全真武当近十场擂,好长一段时间都是江湖中热门的新秀。
他一边往簿子上记录,一边不住好奇地探视他的帷帽,“路少侠眼睛好了?”
路濯这几天没少被问这个问题,倒不觉得厌烦,“多谢关心,好全了。”
小弟子点点头连说那就好,将手中木牌还给四人,又问:“路少侠可是按捺不住要来西观先试试手?”
“先随意瞧瞧,哪能抢了其他人风头。”他的声音同人一般清洌,即使口中说的话显得过分自信也能让人觉得本该如此。
花忘鱼刚准备笑他。不过“路儿这般自大?”几个字还没出口就听站在他们后面的人阴阳怪气道了一句,“狂妄。”
赵应禛皱眉转身看去,只见两个面带嘲讽的男子正往这边看,傲然模样生怕别人不知道方才就是他们在嗤笑。
此二人分别名为杨协、杨茂,乃柏州衷赫人士,家中开有武馆与牌馆,于当地小有名气。杨家两弟兄四肢健壮,皮肤黝黑,最瞧不起的就是清秀俊朗,一看就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少爷。
他们见这昆仑派弟子磨磨唧唧和那少年说话,又听他口出狂言,心下实在不屑。江湖莽夫直来直去,他们也毫不掩饰,仗着自己身材比常人高大又状似无意鄙视路濯一把。
其实赵应禛要更高些,只是黑色斗笠将他的戾气很好地遮掩住了。他将手臂搭在路濯肩上,自有些不怒自威的气势。
不过路濯向来不理会这些挑衅,神情淡漠,抬脚就往西观里走。也就花忘鱼对两人挑眉,“有能力自然狂傲,不像许多人连放狠话的勇气都没有。”
花楼主的笑向来风流恣意,说起这些话云淡风轻又有如调情,逗得昆仑派小弟子都忍不住偷乐。说完他便和裴山南往前去了,留下两位壮汉来不及说出第二轮狠话。
杨家兄弟气笑了,紧跟着走入西观。倒要看看那小子有什么本事。
路濯等人进场较晚,一时寻不找近处可以坐下的位子,暂且站在原处往四周眺望。
方才在场外便听几阵锣鼓喧天,他们还以为比试正精彩,没想到观众席中确实热闹非凡,人人皆朝台上叫嚣,仿佛下一秒就要冲上去一般;但场中却只站了一人,气定神闲。
那人苍髯如戟,虎体熊腰,提一把长柄凤嘴刀。
“哟!”花忘鱼见此景倒是稀奇,“这是怎么了?没人接着上场吗?”
天下不乏多了解小道消息又话多的人,坐在不远处一兄弟就是。纵使他方才已经和周围人说了好一圈,此时听花旌一问还是止不住嘴,拿水壶润一润嗓子又接着道一遍。
原来此人名为葛未图。去年年末,他因在廿州大败黍宜山帮帮主而后取而代之出名。不过此人亦正亦邪,廿州山帮本就凶残成性,他本人行武风格更是狠辣,是以他的名声并不正派。
赵应禛的神色一听廿州山匪便冷了下来。
那人没有察觉又继续道:“也不是我们不想上场,他刚刚比了三场,场场见血!”愿打服输,过招之间难免伤人,敢上场的人这点风险还是能承担的;只是这大会以武会友,又不是送命来的,谁愿意和疯子过招?
“而且这葛贼也太阴了,就等别人打累了才上!”虽是如是说道,但众人都晓得能站在那台上,没点真材实料是不可能的。
“而且你们看他武器的纹路材质,是不是觉得像关外所铸?”男人买了个关子,又隐秘道,“方才听传闻说其刀「寰屠」是由「雎仇法王」亲手所锻,也不知是真是假。”
「雎仇法王」算是晅人比较了解的辽国武林人士,他曾教导皇室武艺,捞了个国师的名号。不过别说,庄王还真和他交过手,老狐狸一个,浑身上下都充满了吉木教神叨叨的气质。
但是在辽国战败以后,赵应禛也很久没听到雎仇国师的名号了,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待听清以后,他看那葛未图的眼神更是冰冷深沉。
不怪现场群情鼎沸,晅辽之战历时十年,不说生灵涂炭,只问天下百姓哪个没被波及到。更别提一众血气方刚的江湖人,保家卫国这点血性还是轻易就会被激发起来。
葛未图手中的兵器若真是从雎仇法王那里得来的,那他就是认贼作父。路濯看场下不少人跃跃欲试,只等一个契机。
“这等背信弃义的小人。”杨家兄弟在旁边也听见了,对此嗤之以鼻。杨茂仿佛是要证明什么似的,吹一声口哨吸引好一片注意,正准备脱了外套上场,还不忘又怼路濯一下,“方才见你不可一世,如今又拘拘儒儒,莫不是只会点三脚猫功夫便出来炫耀?”
他活动脖颈手腕,又仔细回忆了一下,“「仙道路不问」是吧?便是一股书生酸气。”
路濯在外性子向来清冷淡漠,也因此得这称号。不过这不代表他还是在晋京那个要表演怯懦的软柿子九皇子,任由别人这般冷嘲热讽还装傻。
“哦?那不如等我将场上碍事的人解决了,这位兄弟再来和我这弱书生讨教讨教?”他看杨茂一眼,似乎是带笑说出这句话。
他将帷帽摘下扔到花忘鱼怀里,手中不住将「非真」的顶出鞘又按回去,金属相碰敲出一声声沉闷的响声。
他们这边的动静很快就将整场的注意都牵了过来,连场中间的葛未图的视线也不例外。他大笑两声,说出的话也实在嚣张,“要上场的就快些,老子都等烦了。不上场就把钱给爷拿来,也省得所有人在这耗一整天。”
路濯也不犹豫,使了「笑拈星汉踏云步」就准备往擂台上去,却一下被赵应禛拉住手腕。
男人看向杨家兄弟,箬笠前沿在他脸上落下一段阴影,只称得他的五官更加深邃。“哪劳我们路不问出手,只让我这个手下败将先随意试试便罢。”
杨茂不知他们在玩什么花样,反正之后结局都一样,管他们谁先谁后的。他双手抱在胸前,“行啊,别被打得屁滚尿流就是。”
而花忘鱼在一旁差点没忍住笑,北府军元帅庄王殿下的随便一试和大动干戈有什么区别?
不过路濯完全没料到他这一举动,一急便下意识叫了声禛哥。
“没事,三十招。”赵应禛朝他勾起嘴角,松开手,转身后几个起落便到了擂台上。
西观上空亦是拉起数条五彩经幡,未通明的大红灯笼点缀四周。人们抬头看他衣袍翻撩,凛凛如踏风戏水,不惊鱼鸟。
这一下是真的人声鼎沸,快要将天都震得掀个面。
赵应禛还戴着斗笠,一身白衫黑袍,挺拔如树临风。
“来者何人?快快报上名来。”葛未图傲慢道,“但其实你也不用多说,葛某从来不记手下败将之名。”
这几句话在赵应禛这儿倒是激不起半点波澜。
庄王殿下向来知礼,取下腰间别着的剑,拱手道:“在下祝与阆。”
不过无名小辈。
在场没几人见过此名,只有刚才在他们周围的人听到点苗头,应该是「仙道路不问」的好友罢?不过他又称自己是他的手下败将?这关系实在理不清!
不过一传十十传百,没多久这点线索便传完了整个武馆。
双方互报家门,昆仑派的弟子正准备敲锣示意比试开始,赵应禛却抬手示意稍等。他抬眼与葛未图对视,“你这把刀从何处所得?”
“罗里吧嗦。”葛未图活动筋骨,往地上吐一口唾沫,“老子当年混迹庆州时候捡的,看你这年纪轻轻的样子就没去过黄沙疆场边上。”
“怎么?想要啊?”对方还不知道自己刚才在鬼门关兜了一圈回来,满脸不耐烦。
“不想。”赵应禛偏头笑一下,想将神鬼错抽出刃的念头随即平息。
他也不在乎对方暗讽自己乳臭未干,又朝举着锣锤的青年点头,“麻烦了,开始吧。”
那人看着赵应禛的侧脸愣了一瞬,回过神来赶忙狠狠敲一下锣鼓,退到一边。他不仅是讶于自己自然而然言听计从,更是被方才男人一笑晃了眼,生平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一张英俊的脸和不凡气质的魅力。
有点羡慕。
小弟子突然更加希望这位名不见经传的祝与阆赢了。
场下路濯难得显露烦躁戾气。他一手握着那块木雕,另一只手不停用手背转动刀柄又抓住。“这么担心?”花旌站在他身旁笑问。
“想打架。”路濯没说担不担心,却有一腔火没处发。方才赵应禛离开前轻轻捏了一下他的手腕,他就像被点了穴一样使不上力,相碰之处酸涩难耐。
“九哥您歇着不好?”花忘鱼啧一声,站离他两步,“祝与阆打架不就是耍帅?”
花楼主此言不假。此时场上虽然是葛未图在猛烈出击,粗看像他在追着赵应禛打,但只要仔细瞧一眼便能看出被追之人简直是游刃有余,一副先跑一会儿热身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