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要我们去听墙角?”路濯抓准重点。
“哪能呢?我们可是正派人士。”左无痕在两人质疑的目光中挺起胸膛,“是井浑水拜托小爷,雅间还是我去定下的。”
“反正你俩就当去喝个茶,看形势不对走人就是。”左无痕一番死缠烂打,硬是磨得两人应了下来。他一脸得逞的笑容。
“戍时之前到都成,雅间名是挽覆水,到处就报全真井嵩阳的名字。”
天色渐晚,空中无云亦无星,玉盘远远挂在夜的边沿。想来是逐日转晴的缘故,苍穹呈现出一种通透的暗色,屋檐山影起伏,反而比傍晚更浓稠。
路濯和赵应禛来得不算早,堪堪卡着戍时前一点到处,不过井嵩阳也还没到。茶肆老板让小厮领两人上二楼入座,亲自泡洗瓷器给他们斟上茶水后才告退。
「燕子空楼」是清茶馆,与以说书评弹或是解棋局的茶寥不同,它的雅间多过堂客。门庭中只有一个身着月青忍冬纹襦裙的女子在弹琵琶,周围稀疏坐了几人。
挽覆水是上房,以纱做帘,分内外两室。外间带有一个小楼台。珠帘半卷,往下长街人影纷乱,往上屋檐如画。
路濯听见几声清脆鸣叫,原来角落还筑了几个鸟巢,他觉得有趣,又叫赵应禛过来看,不过等了好些还是不见鸟影。
“我觉得是燕子。”赵应禛倚着栏杆同他猜测。
“此处名为燕子空楼,想来是没有燕子才对。”路濯瞎诌,“我猜是麻雀,他们遍地安家,一到春天就不知从哪都冒出来了。”
赵应禛抿一口茶,笑道也行。
他们俩都不是对喝茶有什么讲究的人,只分出口感好坏便再无下文。
这一屋炉炷袅袅,麝烟初暖,灯花滴落,只等有约来。
楼外清风不住吹拂,将纱帘鼓起一个不大不小的弧度。
路濯坐回榻上,蒲团被他推到一边撑着手肘。他将腿伸长,右腿微蜷,左脚跨过桌底抵在赵应禛膝盖上,木屐早就不知道踢到何处去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只等赵应禛抬眼。
“怎么?”
“有点无聊。”他道。
赵应禛握住他脚腕,刚想说话便听门口传来动静,女声清冷孤傲却很陌生。
两人对视一眼,竟同时下意识挥舞刀与剑,以刃风吹灭了里间所有的火烛。木门被推开,屏声听片刻算是辨清了身份,来者正是井嵩阳与「缪翃子」姬让云。
至于为什么左崬口中所说和井不浊约见的姬小殊到最后却变成了他姐姐,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就不是他们此时能理清的了。
不过此时头疼是真的。
如果是姬小殊还好,但现在井姬二人孤男寡女,这就实在不是他们能留在原地帘窥壁听的了;更不能直接出去相见,若是坏了别人的姻缘好事,那可得遭天打雷劈。
路濯收回腿,指了指外面,赵应禛点头。
两人便这么悄无声息地溜到屋外亭台上。
夜风快哉。虽已卸下冬寒却仍乱撒楼台,低扑帘栊,此回是春搬弄。①
井嵩阳起身走到里间合上门扉,不曾瞧见暗处交叠在一起的阴影。
雕窗与檐柱之间有一处死角,赵应禛和路濯便挤在那儿。他比路濯高,如此亲密的姿势近乎将对方按在怀里。
听见关门声,路濯总算敢轻微动一下身子。他方才把木屐脱了,此时隔着一层棉袜踩在地上算是赤脚,有点冷。
他抬头正对上赵应禛垂眸,一下宛如撞进无光的黑夜。
他不知道自己仰面时有月光落下,明亮若星子洒进了他的双眸,又好像一块翡玉里未凝固的胶质,吹一下便能泛起涟漪。
赵应禛想给他说别看着我,却是如何也开不了口。
他心尖一点发热,逐渐滚烫焦灼,干脆抬手捂住了对方的眼睛。
“……嗯?”路濯被他惊了一跳却没动,又怕屋里的人发现他们,只以鼻音表示疑惑。
赵应禛也觉得自己疯魔了。在揽着路濯的腰飞上屋顶时,他脑海中只响起一句话。
花忘鱼说,“他唯一需要的就是你爱他,不是得到了觉得欣喜,也不是等累了就能放弃的。”
“他是只想要。”
他是只想要。
他又何尝不是?
两人一前一后落在屋檐上,赵应禛还是一手捂着路濯双眼,另一只手落在他的腰间。
他像从天而降,终于停靠在他的怀中。
男人看见他赤裸的双足,微用力一提,少年便踩在了他的脚背上。
失重的感觉很熟悉,路濯不曾慌乱却有些失神。他们正站在燕子空楼的屋脊上,四下寂寥,歌声散尽,唯有风吹冷浪卷、蓬草飘飞。
可是赵应禛将他拥在怀里,就连这点微风都怯怯。
他来不及说话便听赵应禛轻声问道。
“你想知道「释剑十错」的第一错是什么吗?”
他抓住对方的袖袍,下意识回答,“是什么?”
赵应禛觉得脚下的砖瓦顷刻间就会崩塌凹陷,他走在钢索上,是以前曾看过最危险的杂技。
天地无际,不远处东西道馆四周灯轮燃起,一片两三星。
他内心突然一片澄澈,好像大梦初醒,他已经等待这一幕许久。前进或后退都是一条路,他早就截断了其他所有的可能,下坠与否都可称作解脱。
远处似有归燕相逐,路过邈邈。
赵应禛似乎是笑着叹息一声。
“是与刀不容,你不爱我。”
他想吻他,最终却只是很轻很轻地将唇落在自己仍旧捂着他双眼的手背上。
“路濯,”他叫他的名字。
“第一错是得不到你。”
路濯以为自己没听清他在说什么,又觉得自己不明白那几个字的意思。可实际上他听得很清楚,每一句的含义也不用别人解释。
他只是站不住了,像是很久以前的伤还没有愈合,他的右腿裂开又麻木,骨头往里收拢,中间留下一块巨大的黑洞似的漩涡。
他不像是踩在对方的脚背上,反而像悬浮在空中,或者是站在一只鸟的背上。翅膀掀动又落下的间隙他就不停坠落,反反复复。
赵应禛在他蹲到地上前抓住他的肩膀,两只手将人牢牢桎梏。
他仿佛也不敢与他对视,不算刻意地移开目光,只抱着他的头和脖子靠近。
“我也爱你。”赵应禛微低头吻他的头发,又问,“可以吗?”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有些不明显的害怕与慌乱,他说的是也——即使路濯其实并不爱他,这个不成立的条件也能叫他们不变。
赵逐川,好不好?
这是路濯脑海里出现的第一句话。
是不是赵应禛不确定的时候就喜欢用问句?他是不是第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人?
随即这些念头全被一阵战栗打散。
赵应禛的鼻梁抵着他的头骨,嘴巴就挨在他的耳朵上方,呼吸全部落在耳廓。
怎么会?怎么可能?他的心里只会不停用回孤话重复这个词。
赵应祾不住颤栗。他想说话,可是牙齿上下相撞,整个人都开始打哆嗦。
他感受到有什么东西在耳朵边上跳突,一下比一下更烈,像是要冲破皮肤掉落出来。是飞蛾,他乱七八糟地想。就像双手收拢罩住一只飞蛾,它在黑暗里横冲直撞。又像是水,清泉从高处落下,拍溅在石头上,全部被打碎,最下方的潭被搅乱,一片混浊。
男人触碰他的地方都开始溶化,又不断相吸引,变得重逾千斤。
赵应禛离得那么近,自然也能感受到他在不停发抖。少年全身紧绷,如野兽遇到危险时拱起背脊,呼吸不过来一般痉挛。
他让路濯靠在自己颈侧,慢慢抚摸他的背部顺气,另一只手张开覆在他的脖颈处,很轻地揉捏。
“没事的……”他低声哄道。
不知过了多久,失声和眩晕感才逐渐消失,路濯说赵应禛三个字却还是支离破碎。
“我……我爱……爱你。”他勉强将这句话凑出来,固执地要将它说完整。
赵应禛将额头与他相抵,他不知道自己眼眶发红,像是压抑不住血液中的本能,死命盯着对方的眼睛。他想他是他的,全部,从上到下,从里到外。
可是他说出口的话从来都温柔又克制,纵使嘶哑。
他对他说谢谢,终于抬首将吻落在他的额头。
路濯却一下子落下泪来。
赵应禛曾对他说,苦时对至亲之人流泪,来日千磨万击只任他东西南北风。
可是这世上能让他一瞬间哭号的两件事都不是苦。
一是在灵昶山上,赵应禛背着赵应祾说对不住。
二是现在,赵应禛亲吻路濯,说他爱他。
它们可以是错,是酸楚,却从来不是苦。
路濯不知道自己想要干什么,或许是大声喊叫,或许是抽出所有力气只是这么躺在屋脊上。天上的月亮烫不伤他,只有泥土和瓦砾能把他覆盖。
他伸手捧着赵应禛的脸,帮他将落在前面的几缕头发别到耳后,又不住将手指插入其中,顺着理下来。
“赵应禛。”他无声叫道。
赵应禛应下。
他这样盯着他多久,他便回应多少次。
路濯死死地拥抱他,手上用力,鼻梁顶在他的颧骨。他吻他的嘴角、鼻尖、眼睛,又抚摩他的眉毛,像是偷腥得逞一般露出很小的笑,“你好好看啊。”
“你更好看。”赵应禛的左手还覆在他的颈部,拇指微张,蹭到他的脸旁又停在耳边。
他停顿一瞬,附身亲了亲他的嘴唇。
转瞬即逝,路濯却觉得那里如火灼过。最初不是烫,而是异于寻常的痒,所有注意力放在其上后又变成了万千微小咬噬的痛楚。
但他多喜欢这种疼,他是那一处器官,他变成唯一的存在。
路濯复又凑上去。他们只是贴着,不闭眼也没有下一步动作。
他的脸上贴满了易容用的假皮肤,和赵应禛的触碰并不真实。就好像他们之间隔了一扇窗户,交谈时虚妄,隔着一张纸让手掌与指尖相抵,亲吻时又近又远。
可是嘴唇不同。他轻轻蹭一下便能感受到上面的纹路,因干涩而翘起的皮,再往里一点又变得湿润。
他抱着赵应禛啄了好几下,自己也忍不住咧嘴笑起来。赵应禛还是望着他,他最喜欢的是他的眼睛,苍绿在夜色中浸湿,深沉暗淡。
男人眉眼舒展,全是笑意,又凑近亲了亲他的牙齿。
①摘自 「不因啼鸟不因风,自是春搬弄。乱撒楼台,低扑帘拢,一片西一片东。」汤式《中吕·谒金门·落花二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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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在一起啦!写这章的时候前半段在听走钢索的人,后半段又循环让她降落!总之超开心··
第64章 他决意杀死自己
春日清冷。
两人不知在屋顶上站了多久,偏偏吹得人脑胀的夜风更加重一分目眩,是情人对视之间的眩晕,天地早已倒转。
方才是赵应禛捂住路濯双眼,现在却是路濯耐不住他的目光,依着捧着男人脸的动作遮住他的视线。赵应禛眨了眨眼,若有似无的触感留在路濯手心,比方才无形的探视还要灼热。
赵应禛握住他左手手腕,轻轻落下一个吻,一边说话也轻,像蛊惑一般,“让我看看你。”
路濯不回答,却连踩在他鞋上的双脚都紧绷起来。难得又耍一个无赖,他抱住赵应禛的脖子,侧脸抵在他颈部。
“我们下去罢?”少年刻意压低了的声音在他耳边像是全部慢了一拍,直到赵应禛揽着路濯的腰腾空向下跃去,它们才开始往上浮。赵应禛的身体是河,情绪潜沉,又在以为触底的瞬间顺应水流漂起。河面涟漪破碎,白光跳跃,是一束源头,而后晕开。
挽覆水里的烛火熄灭,井嵩阳和姬让云已经离开。
赵应禛脱下木屐换上自己的鞋,又提了路濯的给他。
在下楼时正巧碰到茶肆老板。老板也觉得奇怪:“我就说没见二位出去,但井大侠又说屋里没人,刚才可把我惊了一跳。”
两人也不解释,只笑道多谢款待。
此时夜已深,街道空荡无人,路濯和赵应禛并排向前走。他想像赵应祾那样挽着三哥的手臂,又觉得那样实在和路不问不搭,只能君子之行发乎情,止乎于礼,克制地保持两人分明越来越近的距离。
以往若是有机会,两人也必然会找理由同榻而眠。可如今这道窗纸被捅破,却是谁也不好意思再说一句,只生怕对方觉得自己“孟浪”了。
当然这也怪不得他们。
虽然赵家两兄弟不曾与他人有过情事,但自幼所习皆是对女子、“妻子”的礼仪,在面对这头一遭时难免下意识遵信先辈所言。
分别的转角处,赵应禛先道:“那明日再会?”
他平日不常说问句,略微上扬的尾音如月钩,浸没水。路濯听着便舍不得放手,大抵无论多少次,纵使钩刃锋利,他仍会每次都被乖乖勾来。
他往前亲吻赵应禛的额头,又顺着理一下男人耳边的落发。
“兄长明日再会。”
路濯回到房间,镇定地洗漱一番,终于在坐上床铺时还是认了输。
他的五脏六腑仿佛全都移位,已经不知道最中央是什么在不住地跳动了。那是震动后的共鸣声,他的四肢冰凉,因为血液全部涌向那处。一棵大树即将破腔而出,从肋骨的间隙发芽攀附,长在他的胸口。他的眼珠会化成鸟,它们绕着它飞,殊不知那是一株食肉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