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实际上,他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善心泛滥的人。纵使皇帝那日讽他心慈,他也明白自己不过是烂了的菩萨心肠,天下人也最多说他一句仁义悲悯。
除了赵应祾,全天下再找不出第二个会觉得他好得绝无仅有的人了。
他觉得好笑,偏偏提起嘴角都难,只麻木地盯着自己的手,上面有长时间握剑而生出的茧子,还有些已然愈合的伤口。
它们都不会再痛了。
不知何时,花忘鱼已起身离开。
而他仍旧坐在原地,复慢慢转身透过那纸糊的门帘看向最里处躺着的少年。这房子经年失修,内里被林辰几人收拾得干净整洁,院中的小池也重新溢满河水,唯有这门与窗还彰显着它被遗弃多年的事实。
泛着黄的陈旧,那细小的裂口,他从中窥探到自己的过往。
他终于忆起宸妃之薨并非两人第一相见,时间要再往前回溯。
那是嘉隆十五年——母亲端妃去世的第五年,以及皇帝印象中大皇子和二皇子共同猎得猛虎的那一次春蒐。
记忆中的春日围猎办得很盛大隆重,周边的邦国都派遣使者前往。那时北府军还由魏钧率领,晅辽休战数年,是一段和平的好日子。
一直被秘密打入冷宫的九皇子之母宸妃也被特赦,即使被暗中监视着,这也是她一生中少有的自由。她恨所有的一切,所有人所有事。唯有面对自己的儿子时,痛与厌恶中混杂了愧意。
她很聪明,即使神智已经陷入歇斯底里的边缘,但偶尔的清醒足够让她联系上回孤旧日友人了。
这是她为数不多能为他做的了。
而那时的赵应祾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明白。他只觉得新奇。
什么都新奇,什么都回味无穷。
原来苍穹真是无尽的,原来饭菜如此热气腾腾,原来世上有这么多东西……他都没见过。他看得眼花缭乱,如果那时知道万花筒的话,他就会用它来形容。形容世界是装在一个小孔里的无数糖果外衣,五颜六色,他看不尽也看不厌。
他坐在最不引人注目的席尾,想把桌子上的东西都吃完,可是那个守着他的嬷嬷不允许,还使劲掐他腰上的肉。不过赵小九也不是什么善茬,狠狠抓着那老怪物的手咬了一口便跑了出去。
赵应禛并不知道这些事情。他那会儿正在围场中打猎。
春日清和,景熙熙,燕喃喃。
游人成队,骑马拉弓,好一片热闹景象。
有官员射中了飞鸟,却不知落在何处,他帮着一块儿找。
那便是相逢第一出。
红红白白簇花枝,终嫌来时晚,才到处、春风起。
瘦瘦小小的赵应祾就蹲在地上瞧那被箭射穿翅膀的鸟。
他那时还不认识他,见他穿着精致却又不像被好好生养的模样,还以为是哪家大臣带进来的庶子。
那小孩不怕人,只是抬头往向他,一双眼睛框在那尖瘦的脸上显得格外大,满目好奇。
他用回孤语问他,“……?”
十二岁的赵应禛听不懂,只能摇头。
那男孩又指了指倒在地上的鸟,“它?死?”
他问,它死了吗?
赵应禛望着那地上的血积起一小汪,心知那鸟畜必是活不了了。况且春蒐就是为了打猎,总不是为了来赏鸟。
不过他却下意识地再摇头,“大抵还能救活。”
“我带你去帮它包扎?”
他走上去拎起那只鸟,回头想去叫男孩一道,却发现那人突然不见了。
微风困在春围中,远远有官员们朗声说笑之语,这树丛却安静得只闻虫鸣。
一片汪洋绿意。
他仿佛做了场梦,梦到一个站在被射中的鸟旁的男孩。
该不会是鹤鸟成精了罢?
胎仙、胎仙。
他笑自己遇到了个求救的小神仙。
总之,他最终还是救了那只鸟。
赵应禛收回望向屋内的目光,突兀地后知后觉,原来一切早有预兆。
他从来不是恻隐心泛滥之人。
只是因为那是他的蝴蝶!是他的鹿!是他的小鹤啊!
他怎会不心疼?
怎会不要他?
又怎么会不爱他?
他不知道怎么回应花旌方才的问话,就像他不知道赵应祾会不会相信他——相信他以后的温柔不止是因为同情,也不止是因为“路濯”。
他想,若是不信的话,那少年就去相信他的悔与疚罢,去相信赵应禛会因为愧意而永远留在赵应祾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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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这章的时候在循环“The Island Funeral””The Runaround""地尽头"和"让她降落"
每次到赵应禛视角我就像个感情丰富的水龙头,一直流泪
第83章 应恪 笑无言(一)
赵应恪自幼时起便知母亲与他人私通。
欺君罔上,伦乱后宫,这是要掉头的大罪。纵使碍于颜面,皇帝不会将之宣扬至天下皆知,但宫中法子这么多,在彻底了断之前总能叫人尽可夫的婊子生不如死万万次。
看看无忧宫的宸妃就知道了。
他那时刚开始读圣贤书,不过伦理纲常、礼义廉耻之类是耳濡目染而成。这皇宫,不,这天下早有一套分辨是非对错的准则,他哪能不明白。
他只是不明白,父皇如此宠爱母亲,为何她还要做出这等丑恶之事?
历元帝偏爱淑贵妃是后宫上下都知晓的事情。
皇帝每月月初固定有两日会宿在清和殿,这和每月中旬要留宿中宫都成了他的惯例。
这意味着赵昌承以皇后之礼对待关若媛。
他始终觉得自己亏欠了淑妃,以至于在他心里,临江侯府的小郡主才是他的发妻、关若媛生的四皇子才是他的嫡子。
这心里话是他亲口对赵应恪说的。
他无事时便指导四皇子读书写字,就连骑马射箭也是他手把手教的。他将他养在身边,别的皇子十天半个月才能盼得父皇见一次,而他们仨却好似寻常人家的夫妇与子,其乐融融。
关若媛很聪明,于太后皇后面前从不恃宠而骄,最多有点侯爵世家的清高性子。总之不惹人厌,还叫人以为是真性子。
而她在皇帝面前又永远温柔贤良,唯夫君是从。
她保养得好,这么多年过去了,低眉细语间还是那个江南池畔边操着哝语的娇俏女子。
那就是皇帝心尖上的血痣,那抹永远挂在窗前的白月光。
顾盼生辉,流光如水。
只有赵应恪知道她在演戏。
她早就不爱皇帝了。
江南的柔和浪漫是文人墨客笔下的梦,是穷苦书生的臆想,殊不知它的真相得比过疆北刚烈,若是背弃一次便留作刻骨之恨。
美人眉萼舒春,勾唇嬉笑间,藏的是蛇蝎心肠。
她从不在清和殿与那男人厮混。
大抵是留了个心眼,她从来不以为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
赵应恪第一次发现他苟合二人便是在父皇专门给他习字读书的晒晚房里。历元帝平日要处理政事,来找他们的时间很固定,就像是给自己立了个规矩,轻易坏不得。
他在书房练字,母亲在里间休憩。宫女太监全都守在外头。
后来夏日烦闷,他练得累了,想休息一会儿,便跑去里屋。
很奇怪,人们在面对即将改变自己一生的变故前总会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那种细微的偏差就好像比蛾子还小的虫扇动翅膀。可是鲜少有人会去在意那一丁点猜想般的预感,他们总是固执地向前,奉眼见为实为真理。
纵使早有预兆,那亲眼所见的不会是什么好事。
相连之处。
他也曾蜷缩其中。
他们的交合是无声的,漂亮的宫殿里没有爱语温吞,只有似暴力的情*汹涌。
他和母亲对视。女人的目光平静,仿佛这不是什么大事。
年幼的男孩转身跑出里屋,几乎是在瞬间脱尽力气,蹲在痰盂之前吐了个昏天黑地。
那之后母子二人都未提起此事,直到有一天。
临近岁末,到处都热闹。
关若媛亲手帮赵应恪换上最新的衣裳,戴着暖和的绒帽,腰间还仔细别上精致玉佩。
她也打扮得艳丽。唇上点红痕,眉间画芙蓉,长发挽起,饰以金步摇。
宫女提着灯,浩浩荡荡前行。
众人在宫中越走越偏僻,路上甚至连燃着的灯烛都寥寥无几。
他无端有些害怕,一手抱着汤婆子,另一只牵着淑贵妃的手不自觉捏紧,“母亲,我们这是去往何处?”
关若媛摸一下他的头以示安抚,“到处便知。”
他们最终停在一处萧瑟宫殿之前。而此处的宫门竟然是在外面上了门栓,还挂着一个看起来就很重的铜锁!
悬挂欲坠的牌匾上书无忧宫。
“我从未听说过此处。”赵应恪有些好奇。
淑妃道,“此乃废宸妃及九皇子赵应祾的居所。”
赵应恪更惊讶了,他可真不知道自己还有个九皇弟!
“没人在你面前提起,你自然是不知晓的。”关若媛笑一下,示意随侍的宫女去将门打开。
皇后将掌管冷宫的事宜都交给了她。讲白了就是明目张胆的刁难,面上还要笑得姐妹情深,说是依照陛下旨意与贵妃妹妹分管六宫。
那她亲力亲为也算是找不到错处了。
她蹲在儿子身旁,像是在和他说笑一般,轻声附在他耳旁。“有人给你父皇说宸妃偷了人,说是和她以前认识的回孤人日夜颠鸾倒凤。你父皇啊,找不到证据,可还是怀疑小九不是他的儿子。”
“所以,他们就只能住在这儿了。”
赵应恪一时有些懵,不知道怎么反应,只能呆呆看着宫女们敲开屋门,将过冬的物资搬进去。
一个头发散乱的女子坐在榻上看着他们笑,她的怀中还抱了个小孩。
大抵是因为柴火不旺的缘故,那瘦小的孩子不住不停哆嗦着,像只濒死的小兽。
宫中有了好东西,尚食局的太监都会第一时间送到清和殿。赵应恪从来得到的都是最好的,或者说他不要的都是别人几辈子盼不上的。
没受过冻、没挨过饿,更没人敢碰尊贵的龙子。如果不开心,还会有一大堆人跟着担心,拼命逗乐。
这才是一个皇子的生活。
赵应恪第一次感受到从脚底而起的寒意,牙齿都忍不住颤抖。
他向母亲伸出手。
四皇子已经是个大孩子了,六七岁以后就没再叫母亲抱过。
可是此时,他觉得自己就快忍不住哭起来了。
淑妃自上而下望着他,无波的眼眸里倒映着烛火的亮光,星星点点,奇异地生出一点暖意来。
她慢慢俯身将他抱起,像哄婴儿睡觉似的拍着他的后背,轻轻哼两句唱词,又唤,“恪儿,我的恪儿……别怕,别怕……”
她带着他往冷宫外走去。男孩趴在她的肩头最后看一眼那被父皇放弃的姨娘和弟弟。
他们的生活就像冬日大雪后的泥地。白雪不再似银似光,下坠铺不尽腌臜,它只会和那些污秽混在一起,变成惹人厌烦的丑恶。
那他呢?
他现在是被万人捧在手心里的宝贝,热了怕化了,冷了怕冻着。
可是……
“母亲。”赵应恪颤着声叫。
“怎么?”关若媛抱着他,一如既往温柔。
他又沉默下来,终于在一长段宫道的尽头凑到母亲的耳边问道。
“那……我是父皇的孩子吗?”
关若媛点头又摇头,终于长长呼出一口气,看着它们变成白雾消散在黑夜里。
她这辈子难得对自己也诚实一回。
她说,我不知道呢。
不过呀,小恪。
“你是我的孩子,我的恪儿。”
知道这点就够了。
关若媛曾经还怀过一个孩子,就在宸妃薨、九皇子出无忧宫的那一年。
四五个月显怀的时候,赵应恪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感受过他微弱的生命。
那是他未出世的弟弟或者妹妹。
鼓起小小的一团。
和春天一道哼着小曲儿,等到夏日就变成了一滩看不出原样的血肉。
宫女们进进出出,端着装满血水的盆和毛巾,一会儿是四肢,一会儿躯干,像一场战乱。
皇后作为嫡母前来,拉着他的手,小声安慰着他和皇帝。
清和殿里闹哄哄的,但没有人说话,除了产婆和太医,只有淑妃的哭声。
赵应恪想,母亲哭得好伤心。
他也伤心,他伤心的是他知道所有事情,知道那个小小的胎儿是被他的母亲亲手杀死的。
关若媛喝的安胎药根本不是用来巩固身体的,她服的是堕胎药。
这短暂的五个月,是她与她的小孩所有的缘分。
即使因为药效反胃呕吐,她仍旧很平静很快乐。她会抱着赵应恪,给他的两个孩子读画本、诗文,他们还一起去听戏,每日在御花园之中散步。
她从未流过一滴泪。
直到此时,他终于彻底脱离了她的身体,像他来的时候一样没有预兆。
所有的一切都变得空落落。
她哭得撕心裂肺,嗓子也哑了,攥紧被子的手指快要断掉。可是她舍不得睡过去,就像那个人在身边的时候,她从来都不舍得闭上眼。
宫里很长时间没有人敢讨论这个还未降生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