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这一来一回也不知多久,多半是要到明日。”邹驹将包中的药鼎拿出,“我估摸着能直接试着炼制了。”
下船之前,井嵩阳给了他们一盒泠烛泪用以研究,大概也是想到了现在这种情况。
裴山南笑道:“我倒以为真可一试。”
因为石燃花得整株活着带回去,路途意外难以预料,不如现在就趁机提炼试试。
言毕,几人也不耽搁,梁川人挖花,裴山南则和左崬去找柴火给邹驹的鼎架炉。
日头偏西,路濯再回头时,留在原地的人已变成几个小点,连太阳罩落的阴影都算不上。
他心下无端生出几分不舍,明明还会再相见,他却觉得这一刻的所有都变为一种不可重复的隐喻。
赵应禛敏锐地发现他的不对劲,低声问道,“怎么了?”
路濯收回目光,笑道没事。他想这一切都要结束了。
现在北府军应该也确定了梁川所在岛屿的具体位置,他们只要把石燃花和母蛊带回去,庄王就可以完成皇帝交待的所有任务。那以后他们便归隐江湖,可以回庆州也可以回青泗,总之再没有仗要打,朝廷纷争与他们不再有关。
一切都会平静安稳下来。
第80章 变故
汀洲陵墓是一个合葬墓穴。
南都覆灭时,扶氏的祖坟也被趁乱洗劫。百年间积累的奇珍异宝流落人间,就是末代皇帝的棺材盖都被掀翻。出逃南海的南都人只能勉强护住了历代皇亲的尸首,将他们于此处重新安葬。
皇宫和原皇陵之中的宝物还是被他们尽力运出一些,如今埋在汀洲的陪葬品也不算少,但比之原来却只能算是九牛一毛,实在可叹。
洛瀛心里有说不尽的不甘与恨意。但这么多年过去,他甚至能与夺走他的家、他的天下的赵家人同谋这么久,他早已学会将这些情绪尽数吞咽,至少面上不透露分毫。
啊!他嘲弄地想,自己总是忘记,那个被封做储君的男人可还不一定是赵家人呢。
他带着这些异乡人穿过石燃花海,从一处方形盗洞进入地下。
这个入口直接连通地宫前殿,那里堆满了排列整齐的兵马俑,穿过墓道能到耳室、侧室,那里有许多陪葬的棺木。
再往里的甬道就是连他也没有去过了。
因为埋葬扶氏皇族的主室就在那儿。虽然传闻母蛊就在主室之内,但他作为扶氏后人,怎么可能去掘了自家祖宗的坟墓?
不过,引他们到这就够了。
于黑暗之中,洛瀛勾起嘴角。
只要路濯和赵应禛没有一直走在一起就够了。
墓室里空气浑浊,地面积着一层薄薄的水。火把很容易熄灭,所以最终只有一前一后举了灯,其他人就着昏暗的光摸索前行。
路濯眼睛不好,在这种地方更是两眼一抹黑。不过他曾经绑着布条在黑暗中生活了数月,听声辩位很是熟悉,倒也不觉得有多不方便。
更何况赵应禛正牢牢地牵着他的手腕。
洛瀛说这个洞是新挖的,他们以前也没下来过,只能自己小心了。
大概是因为石道很长的缘故,他讲话的声音显得有些空灵,渺远回响。
即使早有准备,在看到石俑时路濯还是愣了一下。黑暗中人形逼真,他又看不真切,晃眼真像是有成百人站在那似的。而且错觉一般,他的耳边总传来细小的窸窣声,断断续续,时有时无,仿佛暗中有什么在不远不近地跟着。
自从下墓以后,他的神经便不自觉紧绷,那种没有依据的警觉让他觉得大脑一抽一抽地痛。
“兄长,你有感觉什么不对劲吗?”他反握住赵应禛的手,拉他停下。
赵应禛看着前面人的背影,同他一起凝神倾听片刻。
尔倾,两人对视,路濯皱着的眉松开,自己先道,“好像没有什么。”
男人应一声,将相握的手变为十指相扣,又抬起来放在脸颊边上,低头用唇碰一下他的手腕。
他说我不松开你的手,别怕。
在那扇门彻底阻断两人视线之时,路濯分神想到——果然无论如何还是不该松开赵应禛的手的。
变故发生得很快。
不过半炷香之前,他们进入右耳室。赵应禛同其他人一起搬开棺木察看,井嵩阳就叫上路濯先去看看别的地方,洛瀛和那几个梁川人举着火把在前面等他们。
曾患眼疾的少年根本没注意他们正在原路返回,他太相信他的井大哥了。
可是谁能想到呢?
至少在地宫石门发出轰鸣声、即将关上之前,他都没有怀疑过井嵩阳。
洛瀛有开启地宫之门的钥匙,他们根本不是第一次进入此地!
巨大的声响将耳室的几人也引了出来,不过他们一时前进不得,因为那甬道两侧竟然还有机关!短箭如暴雨般射出,将人硬生生逼退。
路濯意识到不对,连忙使了笑拈星汉踏云步,准备在大门闭合之前回到对面。他看不清楚,只能凭直觉往前冲,直到凫鸢的剑锋直冲他而来。
井嵩阳表情漠然,似乎面对的并不是昔日好友。路濯知晓他的厉害,以前比不过,现在还是略逊一筹,不能硬碰,他只有偏头收势避开。
盟主的剑还是在他脸上划出一道。
石门即将关上,洛瀛心情愉悦,看着那边挥舞长剑想要冲锋而来的赵应禛朗声道,“殿下!扶瀛代公子恪向您问好。”
“耳室再往里走,您可以找到回去的路。”
殿下,瀛是多么期待来日再相逢。
期待您带着北府军到皇城底下,拉开弓箭、拔出刀剑,到公子恪面前。
杀到赵应恪的皇座之前。
箭雨停歇,赵应禛却觉得心脏快要裂开了,他拼命往前,叫着路濯的名字。那墓道这么短,这么窄,不及他任何一条他曾经奔往的长道。
他却还是追不上。
石门关闭前的瞬间,他看见路濯偏过头,泛着微光的剑刃堪堪与之错过。
随着地宫之门彻底闭合,那宛如咆哮的轰鸣声也骤然消失,徒留耳内鼓膜震颤的余韵。
躲藏在拥挤兵俑之间的杀手尽数上场,十数人唯一的目标便是路濯。
不过仙道路不问毕竟是江湖中排得上名号的侠客,即使此时睹物不清也能靠闻声勉强躲避。
“不要活口,只要这人死就行了。”洛瀛忍不住再出声嘱咐一遍。他这次可谓破釜沉舟,势在必得。只要路濯被“太子殿下的手下”杀死就够了。
井嵩阳除了方才阻止路濯离开以外倒是没有再出手。
他只是靠在门边这么看着昔日旧友如一头困兽与猎人角斗。
他问洛瀛,“我的任务完成,可以走了罢?”
这就是之前路上被姬小殊撞见的谈话。他的任务就是困住路濯。
他第一次知道洛瀛的计划时难得沉默片刻,最后只说自己不能亲手杀了他。浑身充满文雅古气的男人闻言笑他伪君子,问他有什么不同吗?
是啊,他在墓穴微弱的火光中望向那抹唯一的月色。
有什么不同吗?
洛瀛远远督他一眼,“等他死了再走。”
披散着发的路濯即使一个人面对围剿还是锐利的,双刀被他紧紧攥着,如流水如破风,刀刀致命。
对方的血喷到路不问脸上、身上,清冷出尘的小少侠像是要吃人血肉的修罗。
井嵩阳想了想,这好像是路濯自创的刀法,叫飞空映地流泉。
潺潺汩汩,是世间第一等的清澈透亮,春雪融融。
他以前见识过的,双刀如骨翼,如鹤飞空,划破的风声如鸟唳。
路濯热衷进攻,将人踹倒在地后能眼也不眨地将刀插进对方脖颈。
不过有什么用呢,他只有一个人,可是想杀他的杀完了一个接着还有。
结局好像早已注定。
不,这就是结局。
一把短刀捅入路濯的体内又抽出。
少年身上终于溢出属于自己的滚烫鲜血。
和他的生命一样,漂亮的猩红,逐渐把那仙人一般的白色浸没。
男人觉得自己在此刻想这些是多么冷血绝情。不过他早就知道自己不是什么好人了,骂他伪君子也好,等别人知道了所有真相再骂他狼心狗肺恶贯满盈也好,他早就无所谓了。
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握着剑柄的手指神经质地抽搐了两下。
只是在离开之前,他还是再次将身后这道石门打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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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写这章时边兴奋边叹气
快掉马啦~~
第81章 皮蜕
井嵩阳没有理会洛瀛气急败坏的大叫,也没有回头看自己的旧友,只顺着来路离去。
没有人去拦他,所有人的注意都放在那浑身浴血的少年身上。
林辰觉得自己很久没有见到庄王这样的表情了。目眦欲裂,眼眶红了一圈,仿佛还未淌出来的泪会全部变成血。
自从下了战场以后,这种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模样就再也没有出现过。将军不再提剑,不再有恨,谁还记得当初有人叫他凶神杀神呐?
他变得那么温柔,看着人都似水,怎么会有人舍得连他这点人性都要夺去?
于赵应禛而言,若是离了路濯,无事能忧,对景何乐?这便是一座活地狱罢了。①
洛瀛事事算尽却没料到井嵩阳会在最后关头把门打开,也就没预想过自己倒地的场景。不过赵应禛勉强存了分理智,没直接把人杀了,只叫林辰先卸了他的手脚关节。直把人一下子痛到昏厥过去。
路濯听到有人惨叫一声,却很难辨别出方向,他正和失血过多导致的眩晕和耳鸣作斗争。
少年嘴唇发白,面色却诡异地保持着健康的颜色。他捂着腹部缩在角落,指间全是血,鲜红和凝固的深褐混在一起晕在衣袍上。一把刀掉在地上,如今只能用另一只手中的刀抵挡来势。
虽然尽力平复呼吸集中注意,但随着招式变得迟缓,他明白自己已经快撑到极限了。
还好赵应禛和甄枫及时冲进包围圈。林辰解决完洛瀛也提剑而上。指尖被震得发疼,却只恨剑锋不快,不能一挥截断来人。
赵应禛没有恋战,奔向路濯。其他人替他掩护。
很难形容他的感受,或许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他还没有来得及表达任何情绪。就像在一片漆黑的夜晚突然点燃火烛,眼底出现的并不是周围事物,人反而会像失明一般陷入短暂的白盲。
“嘿……”路濯看到他,浑身的力气像是被突然抽空。
他朝他伸出双手,是平日里耍赖要拥抱的姿势。
“……嘿。”赵应禛赶快扶住少年,将自己作为支撑,出声才发现自己嗓子沙哑干涩,连一句成形的话也说不动了。
路濯一只手还握着刀,搭在他肩上,抬起另一只手想去摸对方的脸才发现自己满手的血迹,干了的和还热乎的,铁锈味也腥臭。只好半路转道,将他鬓间那瓣蓝色的花摘下,握在手心。
“之前……逗你呢,哥哥……”
他勉强扯出一个笑,浑身因为脱力而颤抖,冷汗打湿了头发,凌乱虚弱。
“没事,没事。我在这里。”赵应禛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唯有声音一如既往沉稳,手上动作也一瞬不停,帮对方按住伤口。
“好……”路濯小声地回应,多安心。
他身体一沉,终于倒在赵应禛肩头。
花忘鱼掏出暗器,先把铁伞丢给自己人,再大叫一声,“闪开!”
袖剑飞吟,毒针射出,如万顷波光,见血封喉。
他武功不济,身上全揣着自家望余楼二把手「诛梦公子」朱秀给的暗器。毒粉迷药不用提,飞刺吹箭也不少,总之多管齐下,地宫中一时只闻惨叫。
也不知对方是对自己的计谋感到万无一失,还是对人数、武功抱有极大信心,总而言之,幸亏他们没有也用暗器。
花忘鱼轻叹,下三滥有下三滥的好啊!
不过在他回头之时,心又不觉悬了起来。
赵应禛正抱着路濯上半身将他平放于地,左手还死死地捂住伤口。
林辰作为军人在战场上也处理过不少伤兵,虽然庄王以往行动更加果决有效,但他瞧着此刻是完全指望不上自家殿下了,便主动扯下衣带准备帮忙止血。
“我带了酒。”甄枫从身上解下一个酒壶,拧开递给林辰。那壶虽小,酒却很烈,海上航行乏味,这是他专门带着的。
“殿下,失礼了。”林辰示意赵应禛将手挪开,又用小刀割开路濯几乎要黏在皮肤上的衣衫,将烈酒浇在伤口处清洗。
少年虽是失去意识,却还是本能地蜷缩身体想要避开剧痛,喉头压抑呻吟。
赵应禛制住他乱动的手,轻轻顺着他的头发,吻在额头,小声哄道,“不痛,不痛……”
林辰手脚利落,布条缠了几圈,虽然仍然在浸血,但聊胜于无。
“林辰。”赵应禛叫一声,突然问道,“北府军跟来了吗?”
林辰愣一下,回话很快,“对!来的!之前没有跟得紧,我这就出去放信号!”
“路少侠现在最好不要移动,裴先生是医者!我顺带去带他进来。”林副官也不耽搁,赶忙跑出地宫。
赵应禛理智逐渐回笼,慢慢思考道,“洛瀛先前说耳室往里有路出去,他并没有想杀掉我……”他一下子停住,现在并不想想这些,他只觉得恨,恨所有权谋的牵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