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无视门口迎客的小奴,径自登上二楼。
澄阳楼坐北朝南,东三间正中央那间视野最开阔敞亮,漆红柱子顶上悬挂着木牌‘观景台’。
云成拨开遮挡视线的轻纱,进了观景台。
里头的美人靠上倚着个年轻人,正在看楼下表演的舞蹈节目。
云成清了清嗓子。
美人靠上的人转过头来,眼神顷刻间擦亮了。
“你怎么现在来了,云成!”他惊喜地站起身,整个人迎过来时身上配饰清脆悦耳,“我以为至少明天晚上才能见你了!”
云成从口袋里掏出一小块包裹精致的糕点递给他,“喏,从京中带来,走了三天,不知道坏了没有。”
那人欢欢喜喜的接了,愈显得唇红齿白。
云成这才道:“想我了没,骆深?”
谁也想不到,庆城首富骆家的掌舵人骆深竟然这么年轻,还生有这么精致的一张脸。
“当然想。”骆深带着他坐下,“黄昏时我收到了消息,说京中来的钦差已经同韩将军在谈盐铁司的事情了。”
云成跟他靠在一起,舒舒服服的抻了个懒腰。
“不一定能谈成。转官商很难。”他说。
“一定能成。”骆深伸出手比了个数,“我在他身上砸了这个数。”
云成含了一口水,半晌才咽下去。
“不成就继续砸钱嘛。”骆深说得轻松,而且势在必得,“咱们有钱。”
“钱能买来一切吗?”云成仰头,望着精致奢侈的梁上铛。
“如果不能,”骆深一身的行头可比梁上铛金贵惊艳得多,就连眼睛里都装满桃花,“那就是花的不够多。”
·
“自从私盐权利下放,骆家一家独大。”韩将军坐在椅子上,伤腿搭着另一张椅子面,倾身给赵宸贺倒酒,“江太守的默许是一方面,骆家本身也有这个能力。”
赵宸贺脸上一点醉酒的迹象都看不出,除了喜欢眯起眼睛,其他一切如常。
韩将军端起酒杯:“最重要的,骆家不贪。”
赵宸贺眉梢一挑,看起来不信,但也没有急着反驳。
“别不信。”韩将军示意他喝酒,自己率先干了,“当初西北战事开打,朝廷军饷久拖不到,口粮、冬衣,什么都没有。骆家支援了,这个数。”
他伸出两根手指。
赵宸贺神色更加难以捉摸了。
“我知道。”他把空酒杯放回桌上,“奏报还是我写的。”
“但其实他拿的是这个数。”韩将军又添两根手指,四根手指虚虚站立:“多出来的是单独私给我的。”
赵宸贺向后靠在椅背上,撑着头望着他。
“我告诉你这些,其实是想说,骆家很‘稳’。”韩将军道,“有私人交情在,什么都好说话。”
赵宸贺沉默下来,不知哪根弦搭到了一起,令他想起来云成。
他突然觉得给他的太少。
韩将军放下手,跟他一起后靠:“骆家真不贪,也是真有经商的本事。其实现在私盐买卖他做的很好,没必要再动铁这一块,但是朝廷每年收人家那么多税,总要鼓励一下的。”
“一不做二不休,干脆点,盐铁都用骆家。”他继续伸手倒酒,两人酒杯相对,都不着急喝,“既防止了盐铁大权旁落,又能填补国库,朝廷不是穷嘛。”
赵宸贺来的路上提前有过这种设想,但是不好表现出来,沉吟道:“万一他生出什么心思,到时候官商勾结,倒卖兵器……”
“不会。”韩将军果决道,“只要有我在这里,南三城就联络不上其他西北的人。”
赵宸贺觑向他。
“虽然有你作保,商奸官诈,保不准他上位以后把你一脚蹬了。”
“不会。”韩将军低头笑起来,“他在我身上砸了一座金山,他能撒手把我放了吗?他不能。”
赵宸贺不置可否,韩将军端起酒杯要敬他。
他半推半就地跟他碰了一下,照样干了。
“兄弟。”韩将军又给他夹菜,缓而正式地说:“一旦把制铁的权利交给他,来年国库里的钱就会有十分之一是他交上去的税。”
赵宸贺借着酒意只是虚笑。
韩将军见说不动他,身子凑过去大半,半醉半醒、语重心长地压低声音道:“还有这个数,每年底送到廷尉府。”
他在桌下伸出手指,赫然是刚刚那四根。
第27章
宋礼明醉酒归来, 站在门外仰望横匾,醉醺醺确认好后方准备进门。
赵宸贺沉默的靠在门扉之内,半阖着眼睛。月下积水澄明, 两人彼此打个照面, 身上酒气互不相让。
赵宸贺余光望向他身后,宋礼明恍然道:“啊,廷尉, 十二爷去……回家去了。”
“回家?”
“嗯。之前在庆城的家。”宋礼明想了想,替他解释道:“应该是舅父家, 人之常情,可以理解。”
赵宸贺舌尖捻着这两句话,眯起眼打量他。
他或许真的醉了,以至于眼中盛满月色, 有些光亮, 不似往日暗沉。
宋礼明被他盯的汗毛直立, 正了正身形, 大声道:“大人放心,只要你不把我饮酒作乐的事情说出去, 我也会为你保密。”
放完话, 抬手一拱, 飞快地绕过他, 昂首挺胸朝着自己房间去了。
赵宸贺站在原位嗤笑一声, 整理了一下占满酒气和月色的衣衫,拖着半稳的身体跨出大门。
他站在微凉的清风中回忆云成的舅家,然后放弃了。
过多的酒麻痹了他的神经, 另他整个人都模糊不清。
他在门前眺望远方料角檐上高挂的红灯笼, 想起第一次见到云成。
然而往事如微风, 随着若隐若现的打更声逐渐消散了。
唯有耳边的窸窣声还在,不知是风擦地面砂砾,还是树叶沙沙作响。
秋夜逐渐喧闹,闹区把凉意逼退,留出一个安全的圈地来。
赵宸贺哼着不知名的调,往澄阳楼的方向溜达。
他身后不远处,宋礼明去而复返,悄悄地跟上了他。
他怕赵宸贺回京后参他玩忽职守,于是想要跟去抓他的把柄。
到了澄阳楼,赵宸贺站在楼后辨认出来两人初识的那间房,此刻静的出奇,也暗的格格不入。
云成不在。
或者睡了。
他望着那里,耳边仿佛能听见平稳的呼吸声——就像两人共枕而眠的那些日日夜夜。
窸窣声大了一些,赵宸贺余光瞄到了黑影。
他不再犹豫,从阴影处纵身上楼。
与此同时,身后黑影顿现,拉长的影子衣角映在了明镜的窗纸上。
房间内安静如初,没有云成。
身后窗纸上人影加深,被红灯照亮成虚幻的几重。
赵宸贺定了定神,穿过内室和屏风,几步到了门边。
他猛地拉开门往外走,刹那间同要推门而进的云成撞了个满怀!
云成没防备里头有人,当即闪电出手取他咽喉。
赵宸贺偏头一躲,因为酒精迟缓,被他凌厉的指骨擦出血色。
“是我。”他低声说。
云成猛地收手,看清里头的人,压低的眉头方才一松。
“……你来干嘛?”
“来找你。”赵宸贺说。
酒意将他最后一丝清明和踌躇击退,犹如揭开了最后一层遮羞的细纱。
“我好想你。”他盯着他说。
云成眼神一动,猛地出手拉住他的前襟,手劲之大将他整个人一把拖到身后,然后反手按下他的头,躲开了窗外射进来的一只短箭!
“铛——”
箭尖没入门扉,发出干脆的声响。
云成压低呼吸的同时,单薄的一层眼皮也跟着压低了。
他伸出手攥住了刀柄,整个人呈现出一种令人非常熟悉且胆颤的攻击状态。
赵宸贺从他身后盯着他的侧脸,然后去看向蹲在窗棱上的黑衣人,最后视线又回到原位——云成侧面撑起的眼睫上。
他曾经无数次被人挡在身后。
在发现危险的第一时刻,他的下属们就会拔出刀剑,将他团团护住。
然而没有一次令他这么愉快。
他在这剑拨弩张的氛围中慢慢笑起来。
“笑什么?”云成维持着动作,盯着前面一动不动。
赵宸贺往前一些,就能闻到他身上的清香。
他一点都不怕,整个人闲散的像是在月下桥边。
而云成此刻成了一道界限分明的墙,前面吉凶未测,身后惬意温暖,他体会到了从未有过的安全感。
他意识到,他不仅仅能从他身上得到快乐这一样东西。
“我要以身相许。”他对云成轻声说。
云成眉梢微微一动,黑衣人的袖箭再次到了跟前。
“嗖——”破风声戛然而止,云成抽出了长刀。
刀身与短箭相撞发出刺耳鸣响,但只是短短一瞬,就已经被楼里铺天盖地的热闹声响给压了下去。
云成骂了一句,脚下用力,纵身而上。
赵宸贺没听清,大概是“你妈活腻了才敢在我的地盘动手”,中间还掺杂着几个别的脏字。
刀锋闪过的冷光太凌厉了,黑衣人当机立断纵身一跃,从窗棱上跳下去。
不等云成追去窗边,只听见窗外一声惊叫。
“谁他妈跳楼啊我草!”
——是宋礼明。
这倒霉孩子明明回去睡觉了,不知道哪根筋不对劲,又跑了出来。
刚走到澄阳楼边上,就被跳下来的刺客吓了一跳。
“你他妈敢跟我晃刀?”宋礼明明显醉的口齿不清了,还要继续猖狂,“你知道我爹是谁吗?说出来吓死……啊——”
刀锋近在眼前,他疯狂叫着。
刺客才不管,多杀一个少杀一个没区别。刀锋已经抵到宋礼明颈边,他后脖领子猛地一紧,整个人被提拽起来,躲开了那刀锋。
刺客击空后并不恋战,转而疾跑。
“待在这里别动,”云成匆匆交代:“不许乱跑。”
随即朝着刺客的方向追去。
眨眼间,楼下清风习习,楼上幔帐轻摇,只剩下二楼晃动的窗扇轻轻摆动。
内室静的出奇。
赵宸贺在黑暗中酒醒。
他环视四周,一桌一凳,床榻铺设,甚至床边踏脚,都和当初一模一样。
澄阳楼二层南面第三间房。
他绝不对记错。
他站在窗边望向云成离开的方向,然而那处灯火朦胧,已经被无边的夜色吞噬干净。
他兀自叹了口气,下楼去把动不了的宋礼明提上楼,挑了个空房间丢了进去。
然后回去等云成。
半刻钟都不到,云成回来得很快,走的窗户。
他如猫般跳进来,站在窗边停顿了一下,看向坐在床边踏脚上的人:“怎么不开灯。”
“受伤了吗?”赵宸贺闻到了血腥味,在黑暗中凝视他的双眼。
云成也看着他。
赵宸贺的声音同之前一样,但是语气已经变了:“过来,云成,我看看。”
他叫他名字的时候很少,大多都是戏谑调侃。这么正式的时候很少,云成有些不自在。
赵宸贺起身走向窗边,带着消散大半的酒气。
但是云成依旧掩住了鼻尖。
“你喝醉了吗?”他问。
赵宸贺不答,拉过他的手细看,又将他身上摸了一个遍,没发现伤口。
于是这血腥味更令他厌烦起来。
他用自己的衣摆给他擦手,温柔的不同以往。
“宋礼明呢?”云成问。
“我知道你为什么敢在京中杀人。”他自问自答,“因为在庆城杀习惯了。”
云成张了张嘴,他想抽回手,但是最终没动。
赵宸贺拉着他的手,高大的身影将他笼罩。
云成只能抬起下颌打量他。
赵宸贺突然道:“你不能再杀人了,云成。”
对面背对着月光的人不做声,似乎在疑惑。
紧接着,赵宸贺说:“你想要的,我都能给你。”
“我想要什么?”
“什么都行。”他看着他,眼神像看着月光,但是占有欲凶得可怕。
云成升起被他看透的错觉。
外头的灯笼晃动,连带着窗纸沙沙,整个大楼喧闹无比,只有这里静的能听到心跳声,带着酒味和血腥味。
云成不动声色的注视着他。
这视线比野猫更加机警。
赵宸贺无所谓自己刚刚说过了多么大逆不道的话。他烦躁地扯开衣服,握着他的手按在胸前:“真心话。”
云成盯着他:“你好突然,你喝醉了。”
“没有。”
他没问他究竟是哪句话突然,他逼近一步,云成却没有后退。
他们贴得很近,呼出来的气仿佛能扫到对方身上。
云成在热烈的视线中张了张嘴,终于说:“我会失去什么?”
“什么都不会。”赵宸贺一时间不知作何感想,但还是解释,“这不是交易。”
“这是什么?”
这是什么?
是告白,还是誓言?
赵宸贺想找到更合适的词。
“是求爱。”他低低说。
“我喜欢你,想跟你在一起。不是只想上床的那种。”他又说。
云成呼吸频率快了些。
他连日赶路又操劳整日,原本打算今夜睡个好觉,即便撞到赵宸贺,也最多只打算跟他来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