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思行直挺挺站着。
他没穿官服,逼人的威势却也不减。
云成坐在椅子上,每抬眼便是仰视,即便如此,他的视线仍旧拔得很高,那是天生的杀伐果断。
“我于你大业无碍。”何思行说,“自你抵京,我没有插手过朝廷事务。对我来讲,李家任何一个人当皇帝都行,是否立太子我也不在乎,我根本不是你的威胁。”
“你迟迟不站队,走到这步,也是没办法。”云成此刻人还在这里,心已经飞回了内室的床上,他一语双关道,“我没有太多耐心。”
不知道赵宸贺醒了没有,他再次想到。
肯定醒了,刚刚离开的时候他睡得不太踏实,翻了两次身。
何思行站在原地来回踱了两步,这是他今晚第一次表露出来焦虑:“只要王爷肯放过辛淳,我担保工户礼三部都为你所用。自此,你前有廷尉为你冲锋,后有沈欢背靠西北,中间三部拥护,王爷在朝中再无顾虑。”
云成微微眯起眼。
他有些低估何思行。
能看穿他跟赵宸贺关系缓和的人不少,因为赵宸贺自南方回来后从来没找过他的茬,而且意见总是很贴。
但是能一眼透过局面看到沈欢,这才令他意外。
“王爷抓着我不放,无非是沈欢跟你做了条件,要我的命。”何思行望着他,“我能拿出的筹码必定比沈欢重。”
云成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着急走。
但是何思行还是看穿了他想要离开的心思,他急切道:“沈欢握着陈阔把柄,陈阔又牵动西北,你想挟他们让西北卖命。那不可能。西北跟朝廷早就离心了,不是一个陈阔可以左右。”
他确实很聪明。
云成垂着眼睛打量他。
何思行继续说:“西北新一代的将领都是老将军那时带出来的,跟当年的规矩一样,认令不认人。与其架空陈阔,不如把控沈欢。”
他稍一停顿,才半嘲了一声:“怎么沈欢没把将军令交给王爷吗?”
这点嘲讽激不起云成的心气,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自有邵辛淳这事开始,无论结果如何,两人都再没有当盟友的可能。
“你既然提醒了,那我必是要同他要的。”他也跟着一顿,停了一段很微妙的时长,满怀深意道,“听尚书的意思,好像是要舍弃沈欢,只要邵辛淳了?”
何思行一怔,张了张嘴,没有出声。
“我把话再说明白点。”云成微微笑了一声,“你选邵辛淳,那对不住,你来换他。若是选沈欢,我就坐实是邵辛淳自己搞的鬼,再杀他一次。”
“生路给你了。”云成看着他,等着他选。
何思行一时没有任何动作,窗外的雪仍在下,因为窣窣声未曾断绝。
忠勤王府已经跟当初截然不同了,云成回京后换了匾,现在外头悬挂的是南王府的牌子。从管家到丫鬟彻底清洗,现在府中的人一半是秋韵重新采买,另一半是赵宸贺挑过来的人。
人数比之当初少了近半,因为新封的南亲王不喜嘈杂。
何思行的拳头紧了又松,松开又紧。
云成不觉有趣,他克制着没有离开。
“王爷,给我一天时间。”何思行眼神深处多了许多东西,像深潭中传出的回响,闷闷的,“明日我找沈欢,把这事解决,你不要动辛淳。”
云成笑了一下,似乎笑他的异想天开:“沈欢若是肯见你,你今夜就不会站在这里。”
何思行敏锐地察觉到了云成想要离开的心思越发强烈,虽然他捉摸不透原因。
“拿不定主意,我帮你。”云成不去深挖他们不能宣之于口的关系,他不感兴趣。他对着外面提高了声音,“秋韵,不必等卯时了。”
秋韵领命离去,背影依旧大方温婉。
云成到底没有食言,回京后把她保了出来。
与初时的窈窕相比,她肩膀更挺拔,步伐也更果决,眼中染上了和云成一样的生机与野心。
何思行身形动了一下,仍旧站在原地。
秋韵回来的很快,肩上撒了一层雪,因为进来的迅速,以至于雪花铺在肩头来不及化。
云成垂着的手轻轻一挥,秋韵把手里用纸包裹着的东西拿到何思行面前。
何思行不接,于是秋韵把纸摊开,放在了地上。
她无声地退下去,守在门外。
堂门未关,外头风雪一览无余,门边高悬的哑铃摇摆不停。
摊开的纸上是一根带着血的手指。
中指。
“现在能选了吗?”云成问。
何思行下颌绷的狠,像突然暴起的前一刻。
但是他并没有,他只是死死盯着地上的断指,指尖不停发抖。
云成彻底失去耐心。
“再去。”他对秋韵说。
秋韵点头而去,脚刚刚迈出两步,何思行豁然开口:“留步。”
云成没看他,仍旧稳坐高堂。
秋韵几步间迈下台阶,何思行回看她的身影,想要上前两步,硬生生停了下去。
他耳边听着外头的风声、落雪声,还有鼓动钗裙的闷响声。
眼前的断指静静地躺着,好像风雨都与它不相干,每一寸角度都透露出养尊处优和不谙世事。
“我,”何思行抬头拧起眉,死死盯着云成,齿间似乎有血腥味,“同意。”
云成眉间不耐,清了清嗓子:“秋韵。”
秋韵听见声音,停下脚步,回到廊下。
“能不能让我见一见他。”何思行说,“我今夜就写好认罪书。”
云成跟他对视,发觉他的眼神已经尘埃落定,任何波澜都已经平息。
两人看着对方,云成推开盏,站起身。
长袍顺从而下,使他弯刀一般的手腕更加显眼。
“带他去。”他终于说。
第46章
云成站了一会儿才推开内室的门。
赵宸贺已经醒了, 正靠着床头看书。
云成把沾了寒气的外衫脱掉才走近,窗边的灯芯随着他的到来晃了晃。
“怎么醒了,”云成问, “我吵醒你了?”
“没人暖床。”赵宸贺把书扔在一边, 拍了拍旁边的空枕,“有点冷。”
南王府地龙烧得虽然不如廷尉府,但也绝对到不了半夜冷醒的地步。
云成在外头待的时间不久, 但他觉得很久。
他把鞋踢了爬上去:“暖炉来了。”
他钻进被子里,拉过赵宸贺的手放在自己身上:“先捂手。”
赵宸贺的手不冷, 甚至比他的身体更热,挨上去就是一层汗。
云成被他的手烫着了,不躲反而挨的更近。
赵宸贺搂着他:“做什么去了这么久?”
“有人找。”云成拿起旁边的书看,只看了一眼就被赵宸贺抽走了。
他只得抬头去看他。
“大半夜的找你, ”赵宸贺也看着他, “私事还是公事啊?”
他们彼此挨着, 一对视眼睛也在咫尺之间, 能看得很清楚。
“必然是公事。”云成说,“我也不能因为私事大半夜撇下你出去啊, 不像话。”
赵宸贺不说话, 视线追着他跑。
王府原来的床已经抬走了, 他们身下的床是刚打成的, 很大。上面加厚了几层床垫, 因为赵宸贺睡不惯硬床。
他跟逐渐忙碌起来的云成相反,最近很闲。但是好在积威甚重,依旧没人敢招惹, 偶尔顺从着天昌帝踩一脚, 也不痛不痒。
云成有一次看到他在桌前把写好的信收起来, 那信至今也没找到踪影。
“公事就能撇下我出去了?”赵宸贺说。
云成笑了一下。
他能掌控自己的一切,包括微不足道的情情爱爱。
但是深夜里他抽身的如此艰难,哪怕只离开一刻也坐立难安。
他承认了,他掌控不了。
赵宸贺只用目光就能让他求饶。
云成伸手摸他将冒未冒的胡茬,带着安抚地温柔蹭他硬挺的下颌角:“以后哪怕有人在我大门外面抹脖子,我都不会走了。”
夜里的温存来之不易,他将声音压的极低。
赵宸贺快要听不清,他将云成往怀里带了带,伸手覆住他眨也不眨的眼睛:“眼睛都熬红了。”
云成原本酸涩的眼睛被烫人的温度熨帖,在他掌心里闭上。
赵宸贺盖着他眼,把灯吹熄,在窗光下看他的轮廓。
云成拉他的手,没拉动。
赵宸贺固执着让他闭上眼,把他们之间距离全都吞掉:“我原本担心你被欺负,现在看来属于担心过头。”
他跟云成说话,又像说给自己听:“京都欺软怕硬,没见过血光。你聪明,又会使刀。软硬兼施,舅舅把你教得很好。”
今夜不太黑,可能是因为雪仍在下的缘故,明纸糊的床上亮堂堂的,好似月亮就趴在边上。
刚刚在堂间跟何思行说话,落雪的声音吵得人厌烦,这会儿再听那滋味就显得与众不同,窸窸沙沙,勾着人耳朵去听去想,把心里都挠得痒个不停。
云成动了动,赵宸贺的手心里感觉有点痒。
是他的睫毛。
云成再次伸手去抓他的手腕,赵宸贺也再次拒绝了。
他执意这样,云成也执意不想睡觉,只想看着他。
第三次攥住他手腕的同时赵宸贺反应很快,云成折他手腕不成,还被压住了胳膊。
他单腿一撑就要起,赵宸贺单手把他翻个身,将他往床上按。
云成往旁边一滚,躲开了肩上的钳制。他要往床下伸腿,赵宸贺当然不许,胳膊一伸拦住他腰,云成咬牙抱住他脖子。
俩人一块滚下了床。
黑暗中的喘息声放肆又克制,像虎视眈眈的野兽。
他们很久没打架了。
云成用视线勾着他放手,赵宸贺笑了一声,喘息着亲在他眼皮上。
云成闭了闭眼,转身一翻,够到了搁在地上的刀。
他有了刀,就有了底气。
赵宸贺躲开迎面而来的刀锋,仰面时被他斩了几分头发,即便如此他还是不要命的捞了云成的发丝一把。
云成甩起刀锋的速度无人能及,“刷”声还未到,刀锋已经到了眼前。
赵宸贺钉在原地垂眸看着刀,笑得十分危险。
“别动。”云成提醒他。
赵宸贺舔了舔唇:“动刀就没情趣了,云成。”
“嘴贫手贱。”云成把刀往后撤了撤,怕真的碰到他,“不要脸,不要命。”
赵宸贺察觉到他的放水,立刻恣意追了上去,盯着人的眼眸深邃而危险。
云成把刀架到他脖子上,同他对视,再次说:“别动。”
脆弱的脖颈距刀锋半寸之遥,赵宸贺沉沉笑了一声。他想偏头,但被限制着没有轻举妄动。
云成在那深黑的视线中凑过去,一条腿膝盖点地,隔着刀锋亲吻他。
他从来都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也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但是他不把京都当成自己的家,京都不是,宫中不是,王府更不是。
赵宸贺身边才是。
踏实感和归属感,赵宸贺悉数俸给他。不管他懂不懂,要不要。
云成整个人都很热,赵宸贺感觉到了。
落雪声彻底被盖住,云成难耐地皱眉,觉得今夜的地龙烧地太旺了。
赵宸贺呼出来的气息带着火,他无视云成的威胁,占据了完全主导的地位。
炙热令他更凶,刀架颈侧都不能让他停下。
·
昨夜散雪积了一层,云成走时赵宸贺还没醒。
雪地难行,云成的马车走得慢,出了扶陵大街,正好跟沈欢的马车迎在一起。
沈欢撩开车帘跟他打招呼,对着他的侧窗:“王爷。”
云成撩开帘子,从缝隙中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随即松手,把窗帘放了下去。
两人马车相继并行走了一段路之后,云成窗外继续传来沈欢的声音:“王爷。”
云成将窗帘挑起一个角,露出的空隙比刚刚更少,垂眼瞥着他。
沈欢顿了顿,才问:“何思行认了吗?”
“认了。”云成点了一下头,“昨夜就认了。”
沈欢看着他:“怎么没给我送信儿呢?”
云成冷眼看着他,半晌一笑:“不着急。”
雪地难行,他们走得慢,走了半天也只走了短街的一半。
沈欢沉默少许,歪头往窗外探了探,嘴角露出一点笑意来:“咱们都这么熟了,就不藏着掖着了吧。”
云城还是那副表情,撩起一半的眼皮看他。
“沈少府没有跟我藏着掖着吗?”
沈欢视线一凝,抿了抿唇:“你什么意思?”
“沈少府当初求我结盟,把身家性命都压在我这里。”云成整张脸都隐匿在阴影当中,眼中没什么笑意,“那还留着将军令做什么呢?”
沈欢沉默少许,嘴角一动:“我早忘了还有这回事。”
他转开视线,随意道:“不是什么要紧东西。你想要就给你。”
云成神情冷淡地松开手。
窗帘落下,挡住了他淡漠的侧脸。
并行的马车跟了片刻,在短街的尽头处掉了个弯,顺着来路返回去了。
云成没在意,马车摇晃得他心烦。
他开始想念赵宸贺,虽然离开还不足一刻钟。但是对于抚慰自己糟乱的心和思绪,只要想想他,就会有奇效。
终于,马车在皇宫大门外停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