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昌帝猛然抬手把药碗推了下去。
“当啷”数声响,药碗碎了一地,浓重的汤药泼出来,溅到云成的衣摆上。
云成没动,低声说:“皇兄息怒。”
“又是太上皇,”天昌帝伸手拍在桌子上,“太上皇的人朕就不能动了吗?你立刻去把人给朕绑过来,是不是邵辛淳一看便知!”
云成才闻了福有禄身上的脂粉香,又被九里香呛了一下,熏得头晕,但他仍旧站得如同挺拔的松:“贸然前去,恐怕会打草惊蛇。”
天昌帝已经听不进去了,执意道:“既要打草,必要惊蛇。一并抓来就是。”
云成这步棋走的又急又险,在看到赵宸贺的伤口以后。
若是他能缓缓图之,让天昌帝自己想要去摸清这件事,一并发作胜算才大。
但是他没法不急,天昌帝第一步下了赵宸贺的兵权,第二步就会将他外派。
赵宸贺即便要走,也不该是以这种方式。
“皇兄,”云成顿了顿,“臣弟请愿,带领禁卫军去抓人。”
天昌帝打量着他,缓缓点了一下头:“多带上几名侍卫。”
禁卫军是赵宸贺的人,大内侍卫则直隶皇帝。
云成眯了一下眼。
“若有反抗呢?”
天昌帝闭上眼,眼角眉梢没有一处不烦躁:“传我口谕,若有反抗,就地诛杀。”
·
云成带着五六个侍卫出宫,在宫门口处叫住了福有禄。
“皇兄信任你。”云成从司马所牵出来骏马上下来,站在他对面,“有你守在身边,睡得也踏实些。”
福有禄不住点头。
马在原地踢踏两步,云成摸着它的顶,叫它安静。
福有禄被他那瞥过去的眼神吓了一跳,觉得比进宫的时候更加寒冷骇人。
“公公现下忙吗?”云成摸着马问。
“不、不忙。”
“劳烦公公给何尚书送个信,就说我带着侍卫去郊外抓人了。”
福有禄吞下口水:“那尚书大人肯定会想法应对,说不定会设法转移。”
“那就看我们谁更快。”
马在他手底温顺下去,高昂的头颅也低下去,等着他骑上来。
福有禄在袖子里掐着自己的手心。
云成轻飘飘扫了他一眼,福有禄大气不敢出:“王爷还有别的事要交代?”
“你多进内殿,”云成翻身上马,拽着缰绳的手用力调转马头,“替我守着皇兄。”
·
地上的雪到处都是,出了城更是白茫茫的一片,马蹄都要扛不住。
他们在城外跟得了传召的禁卫军汇合,一并去抓人。
云成放慢了速度,紧随其后的侍卫跟着慢下去,催促道:“王爷,迟则生变,咱们快些吧。”
“禁卫军带路吧。”云成往后错了一马的身位,“我眼晕。”
侍卫跟在他旁边,给禁卫军让路,然后跟在后头跑。
何思行安排的这处外宅很隐蔽,门外拴着锁,地上残枝落叶无人清扫,墙头上还长的杂草。
乍一眼看过去好似无人居住。
禁卫军跟侍卫各自把宅院团团围住,云成借了旁边一把刀,斩开了破旧的锁。
门吱呀一声打开,院内正在浣洗衣裳的丫鬟惊叫一声,手里的衣裳落回盆里,溅出一片水花。
云成拄刀看着她:“当家人在吗?”
丫鬟话都说不利落,跌跌撞撞带着他往后院去。连推两道门,终于在书房里见到了正在打盹的邵辛淳。
云成摆手,放了丫鬟一命,自己走了进去。
邵辛淳已经被惊醒,坐在桌后看着来人。
“五脏俱全。”云成环顾四周,点评道。
邵辛淳松开手,被他看了一半压出数道褶皱的闲书哗啦啦合上。
云成按着书桌,伸出一手把那书勾了一下,看清了名字。
“孤本。”云成说,“介意借给我看看吗?”
邵辛淳紧紧盯着他,手腕发颤。
他卸了官服,看上去年纪更显小,脸比之前圆润了些,似乎多了些娇憨掺在那视线里头。
云成自己勾了张椅子坐。
邵辛淳豁然起身,用力按着桌边:“我与王爷无冤无仇,为何非要同我过不去?”
“我也不想。”云成靠在椅子上,架起腿,“你师父这罪过太大了。该死不死,是欺君啊。”
邵辛淳退了半步,险些被椅子绊倒。
“跟他没关系。”邵辛淳说,“是我自己买通了狱卒,逃过一死。”
云成倚在桌面上,撑着下颌笑。
邵辛淳戒备盯着他,手里摸到镇纸。
云成扫了一眼,没放在眼里。
邵辛淳:“我自己之前就在刑部当值,跟大理寺几位大人也是朋友,这事完全能安排。”
云成“哦”了一声,听起来不信:“那你说说,都是哪几位大人放着长在脖子上的脑袋不要,想挂在城头呢?”
邵辛淳把手里的镇纸砸过去,转身就跑。
云成偏头躲开镇纸,“铛”一声,把刀钉在了邵辛淳的脚下。
他朝后一招手,冷冷道:“绑了他。”
两名侍卫上前,用粗绳将反抗不能的邵辛淳捆起来,又把嘴给堵了。
“王爷,”侍卫手里提着人,“咱们回去复命吗?”
“不着急。”云成望了一眼外头的天,又让人把那丫鬟提进来,给他们泡茶。
侍卫们面面相觑,禁卫军倒是神色如常,一个个端着热茶,吹着热气。
约莫半盏茶的时间,院内传来动静,书房里所有人一起噤声,唯有邵辛淳挣扎了一下,竭力发出呜呜声。
透在门棱明纸上的身影近了一些,云成搁下喝净的茶,茶杯磕在桌上的声响跟门开的声音重合,磨得人耳膜发痒。
云成随手翻着桌上的孤本,未抬首时已勾起唇角:“雪地难行,久侯尚书了。”
第45章
这两日的天阴晴不定, 上一刻太阳还挂着,下一刻就要落小雪。
只一上午的功夫,薄雪又落了一层。
春茶水榭冬日的新茶便是雪里红——把雪水煮化虑净, 再添梨与红枣, 能润肺暖身。
云成尝了一口,觉得口味一般,便搁在一旁不再动。
倒是沈欢喝干净了, 又要了一盏。
“何思行真是精明,刀已经架在脖子上了, 就是不认邵辛淳是他藏起来的。”云成站在窗边看外面的雪,视线随着来往行人走走停停。
那日云成抓了邵辛淳,生等到何思行露面。把这事在大内侍卫的眼前板上钉钉,这才压着人回城。
“你这次太急了。”沈欢靠在躺椅上, 一手按着杯子, 等茶凉, “火候不够, 压不死他。”
“慢慢来。”云成伸出手想抓几片雪花,可是一落在掌心里就化了, “我把邵辛淳压扣在手里, 每天切一根手指给他送过去, 不怕他不认。”
“现在送了几根了?”
云成伸出左手的小指和无名指。
“看来不管用。”沈欢说。
云成没转头, 嗤笑了一声。
沈欢瞟他一眼, 哼声:“当时何思行闯进去,你干脆一刀砍了,现在就什么问题都没了。”
东风忽卷, 把雪片卷进窗来, 弱不禁风的雪点挨到云成的前襟就化了, 留下几颗零散的星星。
云成看了一下,复又离开视线。
“皇上没下旨,我可不敢。”他说。
“你不敢?”沈欢又笑了一下,用一种不需要他回答的语气。
“哪有慢刀子磨人来的痛快。”云成说,“手指剁完了有脚趾,再完了有耳朵,有胳膊有腿。刑部十大酷刑研发出来就是为了让人用的。也就是皇兄心软,太上皇在位时期,何思行敢如此放肆吗?”
沈欢当真思考了一下,说:“满朝文武加起来,恐怕都没人敢。”
云成望着雪景无畏地笑。
他一笑纯良无害,根本看不出来满腹心计、胸怀抱负。
如果不是沈欢了解他,根本不会相信,他在几月时间里拉拢了多少人心,在六部埋下了多少暗桩。
他的善良都是装出来的,心狠胆大地令人侧目。
沈欢错眼看着他:“听说皇上要收赵宸贺的兵权,真的假的?”
“连你都听说了,”云成道,“肯定是真的了。”
“你不出手帮他一把?”
云成笑了一声,没答话。
沈欢从这一声笑里听出了什么,他自眼角紧紧盯着他的神情:“上床了吧,你们。”
云成眼都没眨一下,窗外雪景似乎在他眼中定格了,行走的人、招摇的旗和晃荡的灯都不能让他侧目。
他反问道:“你跟陈阔也没少睡吧?”
沈欢眯了眯眼,端起茶来含了一口,等喝下去才说:“不一样,我们没睡出感情来。我想弄死他不是一天两天了。”
“不用试探我。”云成仍旧背对着他,语气同平时别无二样,“我会尽快把赵宸贺弄走,碍不着你什么事。”
“那就好。”沈欢靠回去,把凉了的茶丢在一边。
云成望着扶陵大街的方向,随口道:“等何思行认罪,我放你去监斩怎么样。”
“那你快些。”沈欢半是威胁,半是玩笑,“我可等不了太久。”
云成转过身,跟他对视。
两人都没再笑,眼神沉沉,审视着彼此。
云成扶着刀推到腰后,几步走近沈欢,微微倾身停在他上方,低声说:“我有没有提醒过你,跟我合作,好好说话。”
窄刀在他身后露出一个头,上头平滑干净,甚至没有防滑的花纹,跟他的腰身很配。
它挂在这副腰上,就是一副随时出鞘的模样。
沈欢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云成抄起桌上的雪里红倒下去,一半倒在了他的下巴上,一半流到了衣襟上。
他随手一抛,把杯子扔回桌上,杯子转了几圈,咕噜噜地自己站正了。
他欣赏着自己的杰作,随手给他摸了一下颌边的水渍:“再跟我阴阳怪气,就把你的手指切下来送给何思行,看是不是比邵辛淳的管用。”
·
云成羁押邵辛淳的第二日深夜,南亲王府的大门被敲响了。
何思行孤身而来,肩上顶着薄薄一层雪。
秋韵领他进门,云成已经在厅内等着了。见到来人,他示意秋韵倒茶。
何思行一路把南王府的景象尽收眼底,盯着秋韵扫落肩雪:“短短数月,王府就已经换了当家人。从前是我小瞧你。”
茶水似乎是刚烧开的,在冬夜里冒着汹涌的热气。
云成披着件厚实外衫,领口有着一圈蓬松的狐狸毛,看上去就干燥温暖,不像何思行,他肩上的雪清扫不及时,水痕在肩上留了一些斑驳的图案。
“都是李家人。”云成单手转着茶盏,“兄弟之间,谁当家都是一样的。”
何思行盯着他,云成也抬眼看他。
早年间何思行确实用他的聪明才智办过很多大案子,后来升的位置越高,眼神也越发不可捉摸。但是那视线中流露出来的威怒与云成这种从小刀口舔血的眼神不一样。
他没杀过人,所以眼中没有对性命的满不在乎和随时就能翻脸拔刀的阴鸷。
云成有,他手上沾过太多血。
片刻之后,何思行败下阵来。
“你要什么?”他问。
云成收回视线,明灯烛火下肩上绒毛都显得恣意张狂。
“我听不懂。”他手里拨弄着他的茶,反问道,“你要什么呢?”
何思行张了张嘴,云成没有请他坐,他便孤身站着:“与其互相残杀,不如我们谈一谈合作。”
云成缓缓摇头:“私自释放罪臣,尚书犯得诛九族的重罪。”
何思行皱起眉,愠怒道:“只要我不认邵辛淳是我放的,就算是皇上,也不能拿我怎么办。”
“你最好不认。”云成笑了一下,“刑部和大理寺早该清理,你不认,我就一个一个的审,大换血啊。”
他笑起来嘴角微扬,是一个很温和不易察觉的弧度,但是只要看到他的眼神,就能察觉到他不为所动的寡情。
烛火晾在一旁不敢摆动,静静地燃。
落着雪的冬夜太静了,一旦他们停止说话,外面的沙沙声就能传进来。
云成不再摆弄茶盏,手上沾湿的水痕将干未干,他顺手搓了一把,想起他离开的太久,赵宸贺可能会醒。
他近日伤痛加身,嘴上说着不疼,云成心里却时时刻刻提着。
“距离明日卯时还有时间,何尚书可以慢慢考虑。”他坐在椅子上没动,“秋韵,送客。”
每日卯时一到,何思行便会收到一根手指,他一回想起来语气便有些掌不住:“等下。”
云成踏踏实实地坐在椅子上,瞥向他。
“你到底要怎样。”何思行被这视线胁迫,下颌绷的紧,“大不了鱼死网破。”
云成微微一笑,轻飘飘地:“这不是想合作的态度。”
他油盐不进,比想象中难缠的多,何思行觉得自己身在暗巷,摸不到出口。
不知过了许久,云成微微一动,换了个姿势,似乎想要起身。
何思行死死盯着他的神情,紧攥的拳头豁然松开。
“我没法认罪,”他直视云成,“认罪就是死路一条。”
“我知道。”云成看着他,神情没有波澜,“你认罪,我放邵辛淳。一命换一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