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昨夜下了今冬最重的一场雪。
天昌帝病情刚刚好转, 因为出去了一趟,又感了风寒。
万年殿的暖炉一天十二个时辰没有停过,汤药一碗接着一碗端进去, 偶然传出来几声呵斥, 是天昌帝在斥责宫女。
福有禄连续几日当值,守在万年殿。
赵宸贺晨起进宫,在万年殿外解了斗篷, 福有禄接过去,小声说:“皇上最近嗜睡, 易惊怒,廷尉小心些。”
赵宸贺闻着他身上的脂粉味更重了,他皱了皱眉,上下打量他一眼。
福有禄顺着他的视线看自己身上。
“什么味道。”赵宸贺别过脸去, “公公还涂脂抹粉吗?”
福有禄一愣, 笑着嗐了一声, 没接话。
赵宸贺眼角看着他。
福有禄又笑了笑, 有些得意又有些腼腆地说:“许是贱内身上的味道,沾染上的。”
赵宸贺眯着眼打量他, 最后留了一声笑, 进了万年殿的门。
天昌帝坐在窗榻上打盹, 门帘落在框上的声音惊醒了他:“大胆!”。
赵宸贺站在原地请罪, 低声说:“皇上, 是臣。”
天昌帝看着来人,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清了清嗓子。
他额头上沁了些汗, 连日发生的事情噩梦一般纠缠着他, 梦里的血比大殿地砖上的还要真切, 血腥味一刻钟都不放过他。
他审视着来人,眼神阴郁。
赵宸贺微微垂着眼,缓缓建议:“病情反复,要不换个太医吧。”
天昌帝伸手摸到矮桌上杯子,里头装的白水已经被他喝干几回又不停的添满。太医说不准他再喝茶了。
杯子冷硬而硌手,天昌胸膛起伏的厉害。
大殿上冷漠站着的赵宸贺和眼前的人融为一体,叫他一时区分不出梦境还是现实。
“你大胆!”天昌帝猛地把杯子砸了过去,厉声呵斥,“都是你,给朕出的主意,现在把阁老逼死了,你,你还有脸来!”
杯子砸到下颌角与耳侧,发出一声闷响,而后滚到地上摔碎。
赵宸贺一动不动,生受了。
里头的水早已在半路撒干,现在顺着侧颊流到脖子上的是被杯口刮出的血。
天昌帝看着那血,陡然间惊醒。
他喘息着张了张嘴:“……福有禄!宣太医!”
福有禄在门外高声应了。
赵宸贺跪在地上,垂着眼皮道:“皇上要罚就罚,臣领罪。”
天昌帝挣扎着起身,晃了几下才站稳。
他想过去扶赵宸贺,但是腿脚不听使唤,又跌回了榻上。
赵宸贺离他很远,但是声音很清晰:“皇上保重龙体。”
天昌帝撑着榻边,靠坐在桌子上,稍稍平缓了一下急促的呼吸才说:“你过来。”
赵宸贺起身走过去,隔着几步远站在他前面。窗前的明纸偶然晃动,是外头的冬风又在刮了。
窗上摆着的九里香又长长了一截,被茁壮的绿叶压弯了腰,垂在半空中。
“你要做好准备。”天昌帝长吁一声,无力的歪着头,“如果朝臣们抓着这事不放,那就要你受些委屈了。”
赵宸贺不语。
“罚俸或者思过,”天昌帝想了想:“最多一顿板子。”
赵宸贺表露出什么不赞成的态度来,反而眉梢轻轻一动,似笑非笑道:“应当的。”
天昌帝点点头,正想再找点什么话说,门帘一动,福有禄带着太医从外面进来。
寒风只钻进来一阵就被截断了后路,天昌帝打了个寒颤。
“我跟何思行提了提给太子当老师的事情,”他往后缩了缩,靠回了柔软厚实的毛毯上,“一开始他推脱,说自己德不配位。后来我提点了几句,这才松了口,说考虑一下。”
太医把肩上背着的药匣子放下,要上前给他看伤,赵宸贺抬手示意不用。
天昌帝也没强求,继续说:“除了他,一时也没有更好的选择。”
看来上回谈的话天昌帝没听进去,也可能听进去了,没走心。
“皇上肯把这差事交给他,那就是他的职责。”赵宸贺说,“再推诿就是他的不是了。”
天昌帝点点头:“你帮朕想想,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吗?”
福有禄把门边碎了的茶盏轻手轻脚地捡起,又重新上了一杯新的温水。
地上狼藉恢复了干净,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恕臣直言,”赵宸贺抬头看着萎顿在窗边的皇帝,“自从您登基之后,何思行没出过力。”
天昌帝转动因为连日睡眠槽糕而深陷的眼窝,看过来的视线像是在审视。
如果不是在御前,赵宸贺甚至想坦然的耸肩。他根本不在乎天昌帝是否打他,也不在乎是否信任他。
他的话该说就说:“他只效忠太上皇。”
天昌帝错开视线,仰头沉思。
赵宸贺磊落站着,他身上武将的气息太重,即便不动也不像无所求的忠臣。
以前这种目空一切、胜券在握令天昌帝欣赏不已,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发生了变化。他后悔自己给他的权利过多,也憎恶他越来越大的胆量。
他只想让他当一条忠心不二的狗。
他想把权利收回来,但并不容易。
赵宸贺手里攥着吏部与兵部的牌子,他要靠他安定京中、镇压朝臣、制衡西北。
天昌帝勉强睁着眼:“你们都大胆,忤逆不忠,违背不效。”
“这种既有能力,又不能为自己所用的人,实在是个祸患。”赵宸贺顿了顿,“一朝天子一朝臣了,皇上。”
天昌帝叫热气熏的昏昏欲睡,他隐约间觉得那九里香的香味太好闻了,便深吸了一大口。
福有禄小心给他盖上毛毯,天昌帝又闻到他身上熟悉的味道,硬撑着看了一眼,眼皮立刻便沉了,对赵宸贺摆手:“朕再考虑一下。”
赵宸贺看着他窝在角落里,几息之间便睡下了。
福有禄小声地对他说:“皇上最近总是这样。”
他们走出万年殿,太医跟在身后,赵宸贺问:“皇上最近不见好,太医院无用吗?”
太医躬身垂头看着地面,听见他声音都腿肚子反射性的抖:“只是体力不佳,又逢冬日,嗜睡症状更厉害一些。”
赵宸贺垂眸看着他发顶。
太医听见他嗤笑一声,抖的更厉害了。
赵宸贺没多问,随手摸了一把侧脸。血迹已经干涸,他没擦下来什么。
太医手足无措地站不住,几次要上前给他看伤,都被赵宸贺冷峻的气势逼退。
福有禄在一旁垂着手:“廷尉别往心里去。”
赵宸贺站在台阶上风口间,环顾宫角残雪:“这两天谁来过?”
福有禄想了想,犹豫了一下。
赵宸贺不看他,等着他的回答。
“户部跟御史台都来过人,”福有禄迟疑着冒汗,“还有……”
“这么为难,”赵宸贺嗤笑一声,“南亲王来过也不打紧。”
福有禄陪着笑擦汗,默认了他的说法。
赵宸贺抬头仰望南方,雪后的天空呈现出一种灰茫茫的白来,天空很低,没有云,也没有阳光。
云成来的稍晚,阳光比清晨好了一些,路上的雪也化了一些。
宽阔的长街已经打扫干净,连墙角的残雪都被抬了出去。深红色的宫墙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种暖黄色,像笼着一盏橘色的灯。
他站在高达数丈的门边,看着低头行走匆匆的宫人。
赵宸贺的身影出现在尽头,大步向外走,旁边跟着福有禄。
走近了,赵宸贺看到站在门边的人,不由的脚下一顿。
云成上前去迎他,到了跟前也跟着一顿:“脸怎么了?”
他看着赵宸贺的侧颌,又看向福有禄。
福有禄小心翼翼陪着笑,赵宸贺又随手蹭了一下,这会儿才察觉出痛痒来:“小伤。”
云成伸手捏着他下颌往旁边偏,好看得更清楚。
他皱着眉打量得认真,赵宸贺歪着头由他看,觉得他表情很有趣。
血液已经干涸,被阳光一照显得颜色更深,乌漆漆的一片,看不清本来伤口。
云成用袖子给他擦,福有禄手心里攥了一把汗,低着头,眼珠在眶里乱转,却只敢盯着地面。
赵宸贺拉下他手,短暂地攥了一下。他本想说“没事”,现下又不想说了,勾起唇角道:“有一点疼。”
云成眉间蹙得更深了。
“皇兄打的?”
“杯子刮的。”
“怎么不躲?”云成又要伸手去检查,被赵宸贺攥着手没法动,只能用眼神细细地看。
“不是头一回了。”赵宸贺看着他:“还能次次都躲么。”
云成终于他发现他在笑。
赵宸贺笑得更佻达了些:“心软了?”
云成盯着他,在秋日阳光下的瞳仁很浅,里头飞着一抹暗红。
他张了张嘴,没有出声。
他得承认,他心软了。
他想动何思行,又想绕过赵宸贺。
这根本就不可能,他根基浅薄,要撼动两朝老臣,必须有新秀的支持。即便皇帝怀疑赵宸贺,习惯使然,也会把他的话放在心里几分。
他绕不过赵宸贺。
但是他看见赵宸贺受伤,觉得自己比他更痛。
宫门口的值守侍卫换班,两队人交错而过,朝着他们一齐行礼。
赵宸贺等人走远,才说:“去吧。”
云成站在原地迟疑。
他从未有过这种为难的体验,像是被细线悬着一颗心,偶尔跳跳,胸闷气短,极不舒服。
他感受着这种踌躇的煎熬,浑身都被冬雪包裹住了。
冰冷叫他汗毛直立,后背却背道而驰,似乎有火炉在烤。
“我想其他办法。”云成听见自己说。
赵宸贺弯了弯眼睛,盎然地兴趣立刻攀上了他的眼:“不必。”
他伸手顺了顺他被风掀起来的衣襟,手掌压在上面,轻声交代:“临门一脚,你放心踢。”
第44章
云成沉默着走在宫道上, 福有禄从未见过他脸上的神情如此寒沉。
转过两趟长街,福有禄听见他清了一下嗓子。
“公公,”云成语调平常, 听不出不高兴, “妙兰最近好吗?”
福有禄想跟他亲近,又有些畏怯:“兰姑娘很好的,前几日她说想您, 希望您有空过府一叙。”
“有公公待她好,那自然是好的。”云成顿了一下, “过几日吧。”
福有禄一连说了两个“好”,眼睛笑得眯起来:“届时我来安排,不去酒楼,就在家里。”
云成“嗯”一声, 放缓了脚步, 片刻之后问:“皇兄跟廷尉吵架了吗?”
福有禄眼睛一眨, 收了一半的笑, 也收了一半的声调:“皇上最近身体不好,又加上出了阁老的事情, 心情也不好, 动不动就发火……廷尉正撞上了。”
“太医没给开些清心降火的药吗?”
“开了, 不顶用。”福有禄凑在他身边, 说话的时候头往他旁边伸, “您一会儿多注意,别弄出大响动来。”
云成不动声色:“廷尉一向最得皇兄看重,怎么还能见血呢。”
“今时不同往日啦。”福有禄摆摆手, “廷尉先斩后奏私立盐铁司, 出下策致使阁老血溅大殿, 兵吏两部都是他的一言堂,皇令还不如他一句话好使……皇上能不忌惮嘛?”
他望向四周,悄悄捂着嘴说:“皇上想收回他手里的兵权。”
云成眼睫迅速的压窄,继而恢复了平常。
“哦,”他随着福有禄的话回应,“兵权。”
“是。”福有禄说,“就是不知是降职,还是外派。”
万年殿近在眼前,云成不再说话,几步迈上台阶。
天昌帝小憩醒来,看到桌上已经摆好了冒着热气的汤药,眉头皱了起来。
云成守在门边,轻轻掀开帘子,唤了一声皇兄,才开始往里走。
天昌帝看到他进来,松了口气:“来了。”
云成把帕子拿出来,天昌帝接过去,看了一眼微红的白帕,没在意。
他擦了擦额间的汗,然后搁在桌子上。
“查出来了吗?”天昌帝问。
云成面色凝重,半晌才道:“不确定。不过兵部的禁卫军说,那人身形样貌跟邵辛淳很像。”
天昌帝撩着眼皮,半信半疑地看着他。
“何尚书是老臣。”云成欲言又止,“皇兄要杀邵辛淳,又要用何尚书,未免太冒险了。”
半个时辰之前,赵宸贺先提了何尚书不忠,半个时辰后,云成又提,天昌帝不能不往心里去了。
“那怎么办?”他问云成。
“不如留邵辛淳一命吧。”云成说,“由此可见,何尚书对徒弟是极看重的,到时候能对咱们景复这么全心全意就好了。”
天昌帝闭着眼睛缓了一下,睁开眼说:“既然有邵辛淳珠玉在前,那对景复无论如何都做不到‘全心全意’……你看清楚了吗,邵辛淳真的没死?”
“不太确定,要再观察一下。”云成说得很诚恳,“何尚书也不像是那种为了私欲而欺上昧下的人。”
天昌帝气息明显起来,每出一声气,都急促重短。
窗台上的九里香被地龙暖出了一层新的花苞,离得稍近一些就能闻到幽幽香气。
“是不确定,还是不敢说?”天昌帝问。
云成把视线移到天昌帝身上:“……万一,臣弟怕真有万一。到时候皇兄若是处置何思行,怕会伤了太上皇时期老臣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