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找回了自己,叫什么名字,从何处来也便不再重要了。
他无父母,也不欲知父母。
他无子嗣,也不欲育子嗣。
他无姓名,也不欲有姓名。
他一无所有,却因章珞的那一封绝笔,知自己的归处,或许黄土日月相伴,远离尘世喧嚣,此地便是他的将来。
人若是不再执着,痛苦便会放下大半。
“章璎,你身边的人很多,但你的真心可给过什么人?”
耶律德让忍不住问。
他想得到一个答案。
他想知道这个轻飘飘的人,心脏有没有放进去一个人的重量。
章璎的目光落在远处散场的那扮演暴君的戏子身上,脑海浮现短短几个字一一
往事不可追。
入宫之后,当戚寒舟成为他的过去,谁成了他当年的现在?
许多事他已不敢深想,自欺欺人,得过且过。
“给过。”
至于什么人?
章璎恍惚地想,总是生不逢时。
他出生的时候,他老了。
他到他身边的时候,他死了。
而那被他封在记忆中的小西河王,如今褪去了颜色,像一幅失真的画。
耶律德让观他神情,终于道,“知你不是铁石心肠,我输的心服口服。”
活人比不过死人。
他们拱手道别,知此一别或许永生不能见面。
耶律德让临走前说,“若我能入主中原,必不会让你活得如此委屈,至少愚昧的百姓,应当知道你为他们做了什么。他李徵为了维护皇室的面子不敢公开,我可不怕。天地日月共鉴,我从不掩埋罪孽,也不怕彰示真相。”
章璎似乎在想别的事情,他有些出神,甚至没有听清楚对方说了什么。
耶律德让也没有再说一遍。
他们拱手告别,耶律德让回到失魂落魄的萧烈身边佯装自在,“人见过了,咱们也该回去了。”
他又回头看向祝蔚,“你如何想?”
祝蔚眨了眨眼睛,“我见这地方山清水秀,正是养老的好地方。”
耶律德让笑了,“若有一日天下一统,你自然可以来此卸甲归田。你不去与他说说话?”
祝蔚百无聊赖,“我跟着来此也就是远远看看,见这美人还活着,总比死了强。”
他不肯承认,旁人也不戳穿。
祝蔚没有留下来。
他们还有很多事要做。
或许将来战事真正停歇,此地确实是一养老的好去处。
有美酒,有江湖。
还有一个薄命的美人。
第161章
后来,他们都离开了,好像他们从未曾来过。
萧烈回去之后一心投身战场,从此他身边再没有人敢提起那个名字。
萧山偶尔还会记起来那个叫做李宴的可怜皇子。
但没有人告诉他那个孩子的遭遇,于是他渐渐也遗忘了童年的玩伴。
祝蔚依然做着他的将军,他在等着最后的一场恶战。
耶律德让遵守诺言,并没有主动出兵,但这中原汉国的小朝廷,已经独木难支了。
周旖东的死算得上一个分水岭。
军人与朝廷的矛盾日积月累,终于爆发出来。
戚淮也在等,等着最后的一场恶战。
太尉辞官返乡,卫琴年前病故,王寅一手遮天,曾经新帝登基后的三座大山,如今只剩下了一个真正的奸佞,朝政早已乌烟瘴气,即便前线战士们清君侧的传闻日盛,李徵一人却没有办法除去王寅,整个士大夫为首的文官集团层层拥护,他总不能杀了所有的文官。
直到这时候他才明白,章璎的存在有多么难得可贵。
一切都晚了。
燕平四年冬,前线的士兵不再守着前线,而是打着清君侧的名义入都城胁迫皇帝清除王寅。
士大夫集团官官相护。
王寅稳立大殿,巍然不倒。
所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朝野上下除了这群只手遮天的士大夫,还有许多被边缘化的官员,他们看透了如今的时局,有人辞官有人自杀,也有人干脆站在了前线士兵的那一方。
戚淮威望不如从前,早已压不住手下的兵。
李徵暴怒。
他如今并非全心全意维护王寅,还没有认识到问题所在,而是认为小西河王管不好手下的兵,人们不知道他们的皇帝早就疯魔,一心认为自己的权威被一群下贱的士兵践踏,合理的请求不被许可,请愿的三百余名士兵迎来的是禁卫军鲜红的火箭。
三百士兵尽死。
死在了火雨之中,凄惨无比。
他们来的时候还怀揣着对君王的希望,却没有想到他们在效忠的君王口中不过是一群“下贱的士兵”。
三百多条为皇室在沙场拼杀的人命在烈焰中翻滚痛号,浓烟滚滚,大火冲天,到了第二日,已经只剩下了一地断肢残臂了。
他们没有死在战场,而是死在了自己的君主手中。
滑天下之大稽。
他们是谁的父亲,谁的儿子,是哪家深闺的梦中人?
最小的不过十四五岁。
他们铁骨铮铮的生命在君王眼中碎薄如纸,过往的功勋被抹杀,只剩下刺目的反军两个字。
李徵却不认为自己做错了。
王寅虽然可恶,但这群来犯的士兵更加可恶。
君王的威严要高高巩固,架在庙堂上,不容许任何人践踏。
否则往后什么人都能来胁迫一番,君不君,臣不臣,如何统御万民?
有什么需求,他们可以一层层上报,如此越级,军规何在,他是在替戚淮整治他手底下的兵。
李徵从不认为这件事能带给他多大的影响。
他经历过类似的事太多,他将戚淮手下的兵 当作浮玉坊的反贼去处理了。
但在后世看来,这却是他一生中最严重的误判,他高估了戚淮对自己的忠心,也高估了士大夫在战乱时候对朝廷的作用。
前线的戚淮沉默了。
前线的士兵沉默了。
死一般的寂静盘旋在边关。
天下王师不只一个西河,还有无数别的旁支。
他们虽非西河王师隶属,却也是保卫家国的勇士。
有人愤怒掀翻了案几,“陛下不仁,你我何须讲义!”
燕平五年,汉室反军四起,皇帝血腥镇压,西河王师始终沉默。
燕平六年,汉室摇摇欲坠,四分五裂。
燕平七年,许多反军投奔辽人。
燕平八年,辽人大举入关,西河王师以戚淮为首,不作反抗,亲自为之打开城门。
小西河王亲自卸下盔甲,于万众人中央字字铿锵,“西河王师为中原百姓卸甲,汉帝不仁,我等共弃之,辽帝若得天下,他年重蹈覆辙,苛待百姓,我等舍身共诛之!中原军民可容异族,不可容暴君。”
上位者无论是什么人,若无法善待百姓,总有一日会招来杀身祸患。
西河王师效忠的是王朝庇佑下的百姓,而不是苛捐杂税的没落皇帝。
李徵,甚至不如他的父亲!
一个是真小人,一个是伪君子。
他有父亲的野心,没有父亲的能力,在万众吹捧中以为万物皆在手中,高看了自己,低看了别人。
辽军所到之处不伤一兵一卒。
这最后一片让李徵苟延残喘的领土,终于在燕平八年年末,被异族不费吹灰之力蚕食。
第162章
这一场灭国之战,双方死伤却不过百人。
城破的那一天,正是燕平八年的除夕夜。
新帝登基不过八年,燕平的年号便要了结。
李徵直到城破的那天都没有认为自己做错了。
那三百条为他拼杀的人命蝼蚁一般,死了便死了。
他高高在上太久,早就忘记了自己当年也曾有血有肉过,究竟是这把椅子将他变成这般,还是他自己内心的恶念被权力无限放大?
李徵没有办法解释。
他的江山满目疮痍,他的帝王之路走的锈迹斑斑。
他自幼年时在暴君手下挣扎求生,母亲早亡,在寺庙中忍辱负重,借助舅舅卫琴的势力终于杀了暴君,得以报仇,重归九五,怀揣着名垂千古的欲/望和野心大展宏图,奈何时局不利,外有凶猛异族虎视眈眈,内有老西河王病逝,王寅等祸国奸臣,连戚淮都身中剧毒,战场上的猛将一一废了,辽人手里的棋子越来越多,他手里的棋子越来越少。幸运的是章璎带着死去的李宴逃开了辽宫,虽没有多大作用,好歹废了辽人手里多出来的牌。
在这一场天下的博弈之中他输的彻彻底底。
究竟是辽人太强大,还是他的国家在暴君手里太过衰微,让他这个比自己的父亲强一百倍,有野心有能力的人也无法逆转乾坤,受前朝遗害,最终竟然做了亡国之君,二世而亡?
李徵直到现在都没有反思自己的问题。
在他看来,国可亡于暴君,可亡于辽人,也可亡于奸臣,但他从不怀疑自己的能力。
国不会亡于他。
一定不是他的原因。
人们都逃了。
宫变时候的惨况他经历过一回,那时候他是胜利者,如今他以失败者的身份又经历一回,也算是有始有终。
厮杀声不绝。
辽人对百姓多有怜悯,对皇室却高高举起刀刃。
李徵暴怒起来。
他自认为自己强过父亲,无论是胸襟谋略亦或是体恤百姓,他想不明白怎么就到了这一步?
但有一点李徵从来不清楚。
自从登基为帝,他越来越像李景了。
但他甚至不如李景。
李景左右这把龙椅,而他被龙椅左右。
他随着这把龙椅衍生出来的高高在上和不近人情宿命般让他走向一条灭亡之路。这把龙椅将他继承于暴君血脉中的暴虐多疑刚愎自用青出于蓝到了极致。
而他竟毫无所觉。
甚至自认为自己是个好皇帝。
他眼界太短,只看到了朝廷乌烟瘴气的争斗,嘴上说着体恤万民,却从来没有真正体恤过,税收一日比一日重,皇家的面子比天大,所行所为刚愎自用,可惜没有人做他身边的镜子,若有一个章璎这样的人在他身边,及时悬崖勒马,又怎会走到今日这般地步?
但凡君王,高高在上日久,多少会生出古怪的秉性,但明君身边多贤臣,多镜子,君王在镜中照见不着寸缕的自己,也会生出羞愧之心。
李徵自比千古帝王,他身边却没有这样一面镜子。
即便有了,他又如何肯听?
幼无慈父,长无良师,亦无益友,于是一条路走到黑,说到底性格决定命运,他咎由自取罢了。
李徵总是觉得自己命苦。
如今国真的破了,他觉得自己的命真苦啊。
想要的得不到,得到了也不长久,所筹所谋总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原来当年杀死暴君登基大位,竟是他这一生唯一的惨胜,从登基之后步步艰难,越走越下,到如今下到沟渠里了。
但他还不知道,即便是他这一生唯一的惨胜,也是因为暴君自己放弃了生路。
李景活得不耐烦了,把江山拱手送给了自己反了的儿子。
第163章
辽人终于杀进宫。
宫人奔走逃亡,只剩一个末日的皇帝与守着他的朱衣。
他高高在上的威严碎成一地粉末。
来的人是祝蔚。
月光明亮,灯火明亮,冬雪带着凉意。
这是一个用来杀人的夜晚。
他终于能来到皇帝身边,报自己的大仇。
男人的刀高高举起,咧嘴一笑,“小皇帝,还没像你老子一样自杀呢?”
李徵早知祝蔚大名,见到他目眦欲裂,“你身为汉人替辽人卖命,还有脸在朕面前说什么?”
祝蔚目光讥嘲,“你可知辽军一路畅通无阻,小西河王亲自打开城门迎接?你屠杀三百西河王兵,还想让戚淮替你卖命?”
李徵手指颤抖,怒指祝蔚,“他戚淮管不好手下的兵,朕只杀这三百人,没有修理他戚淮已经是看在老西河王的面子上了!这三百反兵,说不定便是他授意的,朕已对他宽仁之至!”
祝蔚像是听了个笑话,“你与你那老子真是亲父子!我虽效忠辽国,但听那三百西河王兵的死状仍然心有余悸,为之鸣不平,他们为你拼杀,你却过河拆桥,你所作所为和对章璎做的一切有何不同?还是皇室的人向来喜欢恩将仇报?你虽疑心戚淮却还留着他也不过是因为无人可用,什么宽仁都是笑话,你派周旖东去接管就是铁证!可惜周旖东不济死了!”
李徵闭了闭眼睛,神情癫狂,“你有什么资格提起章璎!”
祝蔚的刀从李徵耳边呼啸而过,眨眼之间李徵身后的木椅已被劈裂。
“陛下没有亲自见过章璎吧?也是,你亲手送他出嫁,自然不知道他在辽国过的好不好。章璎在辽国很不好,那大将军把他当作玩物,他拼着一死恢复功夫,强弩之末带走李宴逃到一处禁地,我前几年去的时候他已经化成了一把灰。做陛下的救命恩人真是可怜,他早就后悔救了你!”
不是这样的。
他没有打算把章璎扔在辽国不管的。
他中途派人去劫,要不是祝蔚把章璎带走,章璎早就是他的枕边人了。
若章璎日日伴着他,他又怎么会谋划着娶章珞,逼迫他回来?
他没有想到章珞为了让章璎自由竟然自杀了,他丧失了所有让章璎回来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