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宓坐得端直,安若素之,“一字不差。”
贺云舟果真拔出了腰间的佩刀,隔着半张小案指着他的喉咙,“你该死。”
沈宓附和道:“早就该死了。”
冰凉的玄月弯刀抵上他的喉颈,毫不意外地刺破了他单薄的皮肤,血珠随着刀刃而下滑进了他的领口。
他竟真在这命悬一线之际,品出几分死之而后快的期待来,他更恨不得贺云舟这刀无比锋利,几近教他不怎么遭受折磨地就能死去。
可他若是寻仇而来,就应当提前备好一把浑体铁锈的粗钝柴刀,这样一刀下去不仅能够折磨人,还能保证人死的一击毙命再无悬念。
这才是杀之泄愤。
“临死,你都无一句解释?”贺云舟偏头抹了把眼角,又把刀锋下移抵在了他胸口上。
“你不想杀我。”沈宓见状了然,可他实有种与这一生最企及之事失之交臂的感觉。
这夜这样漫长,这牢笼暗无天日,他还要待到几时?
“你以为你算个什么东西?”贺云舟毫不犹豫将刀刺进他胸膛,却只没入了一半的刀尖。
剧烈的疼痛让沈宓冒出一身冷汗,脊骨颤栗,也再坐不端直,可他牵起嘴角笑的有些解脱,忽而趁着贺云舟失神,猛地将身躯凑进了刀尖。
“你疯了!”如若不是贺云舟手撤的快,他今日当真要歇了命。
大年初一,还真算的是个好时候。
可沈宓并不感激他的撤刀之举,他没由来的希冀轻而易举就能碎了,谁人都能教他重回死牢。
今夜这么唯一一个,真能狠下心来将刀刺进他皮肉里的,却在千钧一发之际后悔了,这算什么?
“我不过帮你一把,我欠了你,临死好心帮你又有什么错,”沈宓讽刺他,“倒是你,你怕什么?怕你阿爹阿姊梦里找你么?”
“你闭嘴!”贺云舟重新又把刀提了起来立在了他面前。
“我闭嘴?”沈宓笑出声来,“我敢做难道不敢说么?你说贺襄是因我而死,那你告诉我,他如何因我而死,普天之下受系皇恩,我也不过是一介棋子,凭什么他的死便成我的债了,他入朝为仕牵扯天颜,何苦就是我的罪!”
沈宓今夜死到一半不能痛快,实在是不满的极了,他厌恶总有人恨他咒他,千方百计告诉他想要他死,却都假惺惺地不让他得偿所愿。
他恨他们自私自利、虚伪至极,却依旧守着自己那冠冕堂皇的道义,在他身上把坏事做尽,他恨他们折毁他的良心,把他的七情六欲当做烂泥一样的东西。
他从未如此地憎恨过这世上那么多人,他恨将他生出来不管不顾的男人女人,他恨嘉靖,恨他自欺欺人作茧自缚。
他还怨,怨贺襄自不量力,怨韩礼贪得无厌,怨贺沉璧蠢笨无比,怨贺云舟犹豫不决……
他还怨,怨他自己,他明明有无数次机会可以一死了之,却还在这样的境地妄图绝地反击,妄图他能偿还那些无头之债,他太蠢了,他简直是天底下最蠢的蠢货。
想来实在痛苦,他今夜怎就不能疯了。
“还有你阿姊,她怎么死的你不知晓,别人应该也有告诉你的吧,你当初没瞎没聋,自己难道不会分辨么!她是自缢,她自愿的,谁逼她了,是我么?”
他笑,“那我真是厉害,竟引得你贺氏一门因我覆灭,我倒也想问问,你们呢你们求什么?求今日不能将我痛快活剥,还是求在这里跟女人一样踌躇不决!”
贺云舟教他逼的手指僵硬,心肠绞痛,彻底杀了沈宓的决心才落,他手中的刀便被一股暗劲迅速击飞出去,砸到了沈宓身后的窗台上,掀翻了一只插着红梅的花瓶。
“噼里啪啦”的声响碎了一地,像是敲响的号角一样,把贺云舟拽回原地。
他竟丝毫不关心将他弯刀打落、阻止他杀沈宓的是何人,更不关心他今夜是否也会把命留下,他只死死盯着沈宓,看他如疯如魔地露出渗人的笑意,看他一张晔若春敷的皮相状如厉鬼。
看见他薄唇轻启,像悲不是悲地说:“贺怀汀,你再也杀不了我了。”
贺云舟居然听出了一丝可惜。
紧接着他又说:“你真是个笑话。”
贺云舟差点一把拽住了他的衣领,将他按到小案上抽筋拔骨,可那来人轻飘飘越过他,将沈宓带到了一旁,像一阵清风般无声无息立在了屋里。
贺云舟抬起头,认出那人后当即紧皱了眉头,“殿下?”
他还未从诧异中回神,便教沈宓胆大包天的动作给惊得不知所言——只见他歪着半边身子,靠在一旁屏风上,果断地抬手挥了摄政王一耳光。
后者挨得结结实实,竟半点儿没躲,也不怕让他一个外人瞧见。
“你还不滚么?”闻濯盯着他,眸中幽沉,暗不见光的寒意钉在贺云舟的颈脖上,教他头皮发紧。
贺云舟又看了沈宓一眼,继而转身出门,迎着风雪落入天地,人影淹在一片花白里消失不见。
……
作者有话说:
上次是聊赠一枝白玉兰,这次是聊赠一枝俏红梅,两次,沈都有插在花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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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池中鱼
闻濯收到濂清二人的消息赶来世子府,已经是贺云舟那把弯刀伤了沈宓之后,他清楚沈宓误会了什么,可他不愿多解释。
“原来殿下不光会看热闹,也会在乎我的命么。”沈宓推开他,又摇摇晃晃跌坐到地上。
胸膛的刀伤让他疼的冷汗淋漓,伤口处的撕裂感仿佛剧烈地快要燃烧起来,他整个人置身于火炬和冰雪两重天中,难受的恨不得抓心挠肝。
浑身汗涔涔的,他就像只苟延残喘的鹿一样匍匐在地上挣扎——他挣扎着想,为何直到今夜他都还不能痛痛快快死了。
恍然间,目光触及到地上散落的碎白瓷片,他眼中闪过一丝渴求,接着便强忍痛楚爬了过去,打算伸手捞起一片以求解脱,却又望见一只月白的靴子——
那只靴子轻轻松松踢走了那片快要被他抓入手中的碎瓷,轻而易举就能蔑视他的期愿。
这样的失之交臂让沈宓的最后一丝希望也被破灭,他忽然觉得连这世道都在欺他,所以故意都在今日这大好时节来折磨他。
屋外的寒风嘶哮般卷进屋里,吹乱了书案之上的书卷丹青,将房里的一切兜进寒冷里变成一亩冰池,这华丽的富贵笼,在天地的玩弄之间,破烂的跟荒郊的野庙差不了多少。
可他却不是其中的乞丐,他是条缺了鳍的鱼,在这冰冷的池里苟延一息,寒冰杀不死他,却要永久地困住他。
“我不会让你死。”闻濯看了他半天,终于在他面前屈下了身。
沈宓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我们做个交换。”他虚白的唇色跟白日闻濯看到的深浅半分都不相似,却同样惹他心里怒火中烧。
“你不是一直都想要知道当年藏书楼里的秘密吗,临死之前,大不了我全都告诉你。”
他哄人的把戏还是跟以往一样,缱绻的语气能将人心房攻破,温润的气质仿佛能把人包裹起来送入梦乡,倘若不是他要的是自己死于今夜,闻濯说不定连自己的命也能给他。
“你就这么想死?”
沈宓笑盈盈地看他,“为何不呢。”
闻濯盯着他身上被鲜血染红的衣衫,在他丝毫不屑的眼神中把他抱了起来,“你以为你的命是谁的。”
沈宓苦笑,忽绝浑身苦闷酸涩,良久之后才出声,却问他:“闻旻,你还记得那年落玉楼前吗?”
闻濯神思微动,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当日我初见你,便想,倘若世间如此珠玉人,当属于我就好了。”
闻濯将他放在榻上的手微微一顿,不知他为何今夜不再回避了,眼角余光不自觉瞥向他身,却不知他又从哪里摸出来了一把雪亮的匕首,眼看着就往自己咽喉刺去。
千钧一发之间,闻濯伸手抓住了刀尖,满手殷红绽放。
沈宓并未罢休,他看着闻濯哑然失笑,遂搂住了他的肩膀,“如此,哪怕物是人非,死在一处也是好的。”
他刀尖顺势转了个方向,直直冲着闻濯刺去,可闻濯宛如一个没有痛觉的木头,哪怕手心的伤口已翻搅的血肉模糊,他也分毫未让。
沈宓从一开始就知道他对上闻濯毫无胜算,可这人摇摆不定的态度却让他生出一种,他二人真能死在一起的错觉。
“沈宓,我从来都要你活着。”话落,闻濯腾出一只手从他身后劈晕了他。
屋外的濂清听见声响,这才连忙进屋跪在了闻濯面前请罪。
但闻濯看都未看他,直接将沾了血的匕首扔到了他脚边,“失察之罪,你自行处决。”
姗姗来迟的濂澈听到这话当即想求情,却让濂清拦住,“谨遵上命。”
今夜倘若不是他二人通报延误,沈宓本可以不用受这皮肉之苦,闻濯想杀他二人的心都有。
抱起沈宓出门,他头也未回。
……
第三日,大年初三。
京畿热闹的气氛差不多散了一半,原本就清冷的宫墙之中更显寂寥,霜雪盖满了琉璃瓦的屋檐,底下还挂了几只炽红宫灯。
沈宓从藏书楼的噩梦中醒来,惊了一身冷汗。
清醒之际才发觉浑身宛如教车轮碾过,疼的断筋裂骨,特别是胸口一路,犹如钝刀硌在皮肉里头不得安宁。
他皱起眉头睁开眼,闻濯就靠在他榻边,着一身玄色寝袍,手里握着一册书卷,一半心神落在字里行间,一半心神却不知飘荡去了哪里。
闻见沈宓醒来的响动,他才全身心归神,把视线挪到了沈宓脸上。
“醒了。”他声音有些疲倦,仔细瞧的话人也有一些疲态。
沈宓未同他搭话,侧头扫了一眼室内,才发现这是在宫里的承明殿。
“殿下将我掳来宫里,是怕我不听话么?”
闻濯幽黑的长眸没有丝毫波动地看着他,说道:“你知道就好。”
沈宓嘴角莞然一笑,“难道殿下没有听说过,只有死人才最听话?”
闻濯盯了他半晌,就在沈宓以为他又要恼不住,伸手来掐自己下巴的时候,额头却突然挨了一下。
他眯着眼睛看见闻濯淡定收回手,语意不明地说:“你日后再提一次死,我便敲你一次。”
沈宓脸上的笑容终于有了一丝龟裂,他嘲讽道:“殿下居然还玩这种小孩子把戏。”
闻濯不以为然,“管用就行。”
沈宓冷笑,“还真是怕死人了——”
闻濯果不其然又勾着手指弹了一下他的额头,虽然说不上重,却显得有些亲昵和儿戏,沈宓极不适应这种假惺惺的接近。
“殿下脑疾还未好吗?”他眯了眯眼。
正要觉得讨到了嘴上便宜,却又被闻濯弹了额头,他蛮横无理道:“骂人也不行。”
“你有病!”沈宓不记教诲,闻濯自然也乐此不疲。
沈宓气闷不再同他闹了,自顾自憋着再未开口。
“不骂了?”闻濯勾着食指指背,状作不经意间轻抚了一下他的鬓角。
沈宓不言,倒反而不如闻濯的意了,他垂眸捞起沈宓藏在被褥里的手指,故意似的揉搓玩弄了一通,惹的沈宓浑想再给他一耳光。
想起来,他先前竟然还打了闻濯。
他竟也不曾还手。
“看迷了?”闻濯捏着他指尖使力,将他从回忆的神思里扯出来。
沈宓皱眉,冲他冷哼一声:“呵。”
不料又挨了闻濯一下。
“我并未骂你!”沈宓咬牙切齿地说。
闻濯悠然自得地点了点头,“让我觉得你在骂我也不行。”
他简直欺人太甚,“你真的有病!”沈宓也是气的口不择言,不晓得该用什么词骂他了。
好在这回,闻濯并没有再用那有些令他难启于齿的动作逗他,而是垂眸眼讳莫地盯了他良久。
沈宓正犹疑,忽然又见他倾身而来,如遮天蔽日一般盖住了自己眼前的光线,面不改色地用温热的唇贴上了自己——
这样的情景恍然教沈宓忽然想起那日在院子的梅林里,他二人双双倒在雪地里的一幕,眼前人与脑海中的重叠,身侧也宛如暗香幽浮。
沈宓愣的忘了推开他。
等闻濯再离开他的唇时,神情更加意味深长,他似乎还有些高兴,“出言不逊超过五次,也得罚。”
沈宓终于回过神来,冷下神色问他:“殿下这是何意?”
闻濯笑了:“我现如今还不想死,我要你,陪我一起活着。”
沈宓有那么一刻万分想信他。
他自持命不由人,可如若能够远离那些纷争安身立命,他又何尝不想好好活着。
可闻濯没有等他的答案,他或许也并不在意他的答案。
沈宓想,这样也好。
这样,或许他们就都能各自为谋,不会再沾上旁的什么洗脱不净。
***
由是,沈宓终于随了闻濯当初的愿搬进了宫中承明殿。
对外,他们只是宣称沈宓病重,世子府下人照看不力,而闻濯谨遵先帝遗旨,自然无法袖手旁观,所以只好把宁安世子接进了宫中修养。
至于为何会把宁安世子安置在自己的大殿,这个闻濯倒没说。
不过随着沈宓住过了一个冬,前来服侍的宫人都亲耳听到过他对摄政王殿下出言不逊,而且趾高气扬的姿态半点也不顾及位分尊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