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管辖户籍土地的衙门是户部,倘若找人帮忙,里头只有个姚芳归。
闻濯无言可辩。
两人在拢秀坊用过午膳,便分道扬镳。
***
姚芳归最近在户部没什么差事,大多数时候都待在太学,宛如个编外人员。
方书迟卸下巡抚的职务回了都察院后,就更没人找他的闲了,他乐的自在,在即墨堂讲了不少学。
户部那边一直没什么动静,里外不是一条心,顾枫眠自己都忙的眼不见人,更别说顾着他了。
自上回向世家纳税的意见被采用,顾枫眠与他之间就生了些隔阂。
虽说官场之中,办好了差事最大,一部之下与有荣焉,可过了这茬,便要讲究起他们平日里的私交关系。
哪怕那提议当时确实是解了户部的燃眉之急,可他这样一个身份,却主张从剥削世家利益入手,到底是没有把他背后世家形成的官僚体制当成一回事。
当然了,他们姚家几代清名,现如今他老子姚清渠又入了内阁,在天子左右,控举朝视听,得天子之心,他们自然有胆量和地气迎合圣裁,不顾多年维系给世家施压。
他们是稳打稳地有自保的能力。
而这剩下的几家,多是在朝没有实权,靠着功勋爵号还在权贵之中能挺直腰杆,说到底也还是靠着天子给的殊荣。
倘若帝心一朝要变,他们也只能巴巴送上去,给改制之举当活靶子。
虽说顾风眠自己在六科之中,为单科之首,尚且有些能使的权利,却也提不上能够独善其身的标杆,还要被迫居安思危。
他没底气不怨怼。
能争的时候不争,时机过了,便没得争,他不愿为圣恩裁夺下的鱼肉,便只能在这动荡里,给自己铺一条路。
世家的戮力同心早铺在了青史之上,如今剩下的,只有各自为营的狗苟官僚。
他不在乎户部被打散受创,甚至乐意之至将姚芳归留在太学。
但想要在他身上纠的错无处可纠,上头还有他老子姚清渠顶着,怎么着也轮不到旁人动手脚了。
无奈之下,他也只能收权,任由姚如许在编外游荡。
半月过去——
他火烧了眉毛地在户部忙碌,却只听闻姚如许近日跟都察院佥都御史方书迟走的很近,好像两人关系还不错,还莫名其妙地跟翰林院的修撰池霁搭上了线。
这两位新贵,近日可办了不少差事叫贞景帝连番褒奖,美名光迹在前,升职加钟那是迟早的事。
他倘若再不拉着点,恐怕他这顶头上司也要被顶下去。
于是正好趁沈宓出门、去太学与姚如许会面的这日,户部临时以有急事为由召回了姚如许,且派给了他一件,关于近日闹的沸沸扬扬的沧澜书院案的急差——
摄政王协锦衣卫查封了京城的一间私营赌坊,指名要查土地地契归属流向,和历年出入的流水账目,要户部的人前来对账。
前后凑了巧,沈宓便扑了个空。
眼看今日肯定是见不成人了,便差人给闻濯去了消息。
这头的摄政王殿下,见到户部遣来的人居然是姚如许时,暗自窃喜了一瞬,心里头放不下的安定了,办差时紧拧的眉头都松了不少。
上前接过姚如许手里的账目,如数查翻半晌,后又眯起双眸,思索道:“这账瞧起来并没有什么问题。”
此时的鸿运坊里,四周都叫锦衣卫的人围了起来,赌客都散了大半,只有几个坐庄的和管事的被制在一旁。
半个时辰前,他们前后包抄进来,几乎没有任何漏洞地守住了这间赌坊,可清算过后,一直没见主事的人。
可见坊主早探到了风声提前跑了。
眼下就这么一条线索,人就算跑了也不得不查。
于是归根结底,又到了地契和流水的牵扯上。
“姚侍郎怎么看?”他问。
姚如许本来立在一旁,听到他出声便上前两步,合手拜礼道:“短时间内,只看一两年的账目出入,定然发现不了什么,京都各大赌坊一般都备着两本帐簿,这是他们为从官府眼皮子底下拿银子,彼此都心照不宣的招数,倘若真要追究,这账目上的没问题,才是真有问题。”
“姚侍郎果真不愧是新晋郎才,”闻濯勾起唇角,笑意未达眼底,“还有呢,继续说下去。”
姚如许在坊里扫视一周,启声道:“敢问殿下,可抓到了这间赌坊的坊主?”
“让他跑了。”一旁的宣周回答说。
姚如许瞧了他一眼,又垂眸掂量起四周被制服在地的管事,瞄见了一个账房先生打扮的,指了指他,“坊主十有八九是带着帐簿跑的,没有实打实的帐簿,那就只能问人了。”
闻濯随即挥手让锦衣卫将人带了下去。
“户部并没有鸿运坊的备案红契,剩下的下官也爱莫能助。”
闻濯抬了抬下巴,并未再作声。
摆明了,剩下的这些人,都要带入锦衣卫审讯所里审问,但问出来线索的可能性并不大。
闻濯带着众人出了坊,见早早出来的姚如许还在前门候着,笑了笑道:“姚侍郎没旁的事了?”
姚如许捏着手里的帐簿垂下了眸,美名其曰道:“有关于账目之事,下官还有几点想要详说。”
闻濯挑了挑眉。
眼见这身后还跟了一群等着回衙门审问的犯人,火急火燎的正当眉睫,他这时候倒是想起要详说了,怎么想都像是心里有鬼。
“那便劳烦姚侍郎跟本王去王府走一趟了。”
众所周知,堂堂摄政王哪怕领着一群兢兢业业的锦衣卫,也极少提前翘职回家,但凡是重要的事,他必要亲力亲为。
今日却晴天下雨头一回,时候还早,居然就不管审问,要打道回府了。
宣周有些慌。
连忙凑上前问:“殿下可还有别的吩咐?”
闻濯轻飘飘撇了他一眼,“急什么,先回衙门。”
宣周没听明白他的意思,见他朝着锦衣卫卫所衙门的方向挪步,才反应过来,“殿下是要亲自审问?”
闻濯点了点下巴,“正好,叫姚侍郎也听听。”
姚如许不知所言地跟在了他后头,一齐朝着锦衣卫耳朵衙门走。
“听闻姚侍郎近来都在太学?”
“是。”姚如许回道。
“户部近来不是忙着补春闱算下来的漏洞么,怎么姚侍郎还有闲空?”
他这无疑是揭人伤疤。
在朝没几个瞧得出来姚如许在户部的难处,都还以为他身在两处,春风得意的不得了。
这处境如今当面叫人戳穿,姚如许敢怒不敢言,“各司其职罢了。”
好一个各司其职。
闻濯还以为他今日能与沈宓会面,两人得背着自己聊不少过往他没能参与的密辛,结果兜兜转转,居然还是撞进了他手里。
简直不知晓说什么好。
***
一行人一同到了锦衣卫的审讯所。
上来就是上刑的场面,看得姚如许眉头紧皱不下,挂着倒钩的鞭子抽出来的血腥都漫在嘴边,他强忍着反胃的冲动,冷着脸听完了宣周在旁总结的供词。
如原本料想的一样,剩下这几个管事儿的,都是没什么用的挡箭牌,平日里压根儿没机会接触到上头的事情,估计这几日连主子跑了都没发觉。
隔了这么久,人早该出了城,再追查下去也翻不出来什么浪花儿。
闻濯挥了挥手,表示剩下的事情让他们自己看着办,自己则带着一脸铁青的姚如许,蹬上了回王府的马车。
路上还专门惹他不痛快似的,围绕着沈宓问了几个戳他心窝子的问题。
比如——
“姚侍郎同宁安世子是如何认识的?”
姚如许绷直了唇线,淡淡道:“自幼在宫中结识。”
闻濯单手撑着脑袋,慢慢悠悠又问,“你们感情很深么?”
姚如许微微蹙了蹙眉,心下有些抵触,却还是老实答了,“竹马之友,情深自知。”
“哦…”闻濯拖了个长音,又漫不经心道:“那姚侍郎以为,在宁安世子心中,侍郎与北境统帅贺云舟相比,他跟谁的情谊更深?”
姚如许默住,半晌都未作答。
他便又道:“怎么,侍郎不敢比拟么?”
姚如许教他不依不饶的态度逼的无路可退,只好冷着脸同他对上,“殿下问这些是何意?”
“本王何意,姚侍郎不清楚么?”他面上没了笑意,只有掩在漠然下的锋芒令人忌惮非常。
姚如许与他对峙半晌,又恼而转笑,“殿下大可放心,无论下官怀有何种心思,都始终驻足观望,未曾越界半步,相比于世子对贺统领的恳切,他对下官之谊,并没有什么好多提的余地。”
闻濯面上冷笑堪堪顿住。
恰时,王府也到了。
——
作者有话说:
闻濯:沈序宁还真是魅力不浅,满京城惦记他的人倒不少。
沈宓:但凡闻旻去掉半个恋爱脑,本文就会是我追着他跑。
注:草契是指旧时没有经由官府盖章备案的地契,也叫白契。
与之相反,有官府盖章备案的地契就叫做红契,就相当于完善了个资料,在有关部门备了案,既正规又方便朝廷收税。
第98章 来者追
五月中,风也不燥,阔绿现目。
院里的亭子底下碧玺一片,上头的爬山虎藤也缠的到处都是,又几绺轻飘飘落下来,跟吊死鬼没辙了似的伸长了脖子,随风一摆,晃晃荡荡地扭着腰。
上还裹了一层别的藤子。
模样嫩绿,根茎撑着有些骨头,约莫是闻濯去年从外头找回来的一条葡萄藤。
先前枝桠藏在枯黄的皮里头,丑的叫人认不出来,四月的春风一吹,便漏了真面目,顺着柱子往上爬。
一眼没瞅见,都能跟这亭子的“老住户”争个地盘了。
姚如许顺着沈宓的视线看了一眼,又收回目光。
“身子好些了?”他问。
他与沈宓同在京城,却一直没什么机会见面,二人的交情曾经不能摊到明面上,如今也只能藏着掖着。
凤凰阁事变之后,贞景帝有意不让言官追究沈宓的错,便勒令举朝上下不得再议论宁安世子之事。
而沈宓刚好在这期间养病,一养就是大半年没露面。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就此归隐了。
“不能再好了,”沈宓回道,冲他点了点面前的茶,“我此次找你,是为了拢秀坊的事。”
姚如许近来极少关注京城内的消息,对这拢秀坊也是一概不知,不过觉柳的身份,在他那里一直都不是什么秘密。
“但说无妨。”
“我要你帮我造一份红契。”
伪造红契并不是什么大事,对于一个户部侍郎来说,挥挥手就能办成。
但这送上门来的请求,到了沈宓这儿,就像是他抛出的一个诱饵。
“你将此事坦荡托出,就不怕我告发你?”
沈宓笑了,“芳归,无论多少年过去,你都改不了试探我的习惯。”
姚如许也嗤笑一声,“我不像你,与何人对峙,都是那么游刃有余。”
“这你可就说错了,”沈宓挑眉,“人与人之间博弈,本来算的就是心,我既然肯定你们的心思,要是再放着不用,便是对不起你们多年的栽培了。”
姚如许咬禁了牙根:“所以你算对了,还想上去踩两脚么?”
沈宓立马撇了撇嘴,“讲道理,我从未轻贱过任何人,就算是你,我也曾在心头挪了个位置好好放着,可惜我们所谋的不是一条路,走岔了也情有可原。”
“从未轻贱?”姚如许嘲讽地弯了弯嘴角。
沈宓不以为意地看向他,抬起下巴,“你可以不承认,因为从始至终在你的眼里,无论旁人珍重待你与否,都只是互惠互利的一架桥梁,我并非是个例外。”
他长长叹了口气,“芳归,我们不必自欺欺人的认为,因为曾经处境相同绑在过一根藤上,就理所应当地该在对方心里,拥有最至高无上的位置,就算是权衡利弊过的利用和诱导,也改变不了这些自私的本质。”
他的语言变为一把刀,把曾经他二人的过往细数,再逐步切开,露出里头发烂流脓的恶疮。
姚如许死死盯着他不语。
他便又自顾自地开口道:“你扪心自问,后来你做的所有事情,当真都是为了弥补我么?可你又改变了什么呢?”
沈宓不等他回答,又笑着接道:“你从头到尾弥补的,不过是你自己的良心,就跟过往无数次一样,你只是拿我当作楔子,隐晦地暗示自己,你还有真心,你的真心都在沈序宁这里……可哪里就在我这里了呢?”
“你忘了吗?幼时宫里第一个出现被杀的线人,到底是为什么能引起我的注意。”
他此刻就如同一个审判的人,用冷厉的目光将姚如许钉在座位上动弹不得,言语化作最锋利的刀刃,将从前那些谎言和欺骗拆穿。
可他不是过河拆桥。
他实在是不想再陪姚如许玩这个游戏了。
他们二人从头到尾,只要是不掺任何情怀地利用和算计,沈宓都能够从容应对,他甚至想过他们刀剑相向的场面。
可是没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姚如许只要来到他的面前,见到他,总要用那些没完没了的假好心来试探。
不知道是为了证明自己那少的可怜的真情,还是为了证明自己尚存一丝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