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泽嗓音有些低,偷偷观察着谢景庭的神色。
谢景庭目光在他脸上略微停顿,然后才道:“此事我不会告诉皇上。”
“回去路上当心一些。”
兰泽出了陈谏司,这么晚了,最后他也没提让谢景庭带他回去的事。
他回去路上隐隐觉得似乎有人跟着他,他扭头看了一眼,什么都没有看到,似乎是错觉。
路上兰泽把剩余的半块糖水饼吃完了,捧着自己的文章和纸张回到了小院。
春池宴这一日,兰泽跟着下人们一起,下人们都发了新衣裳,姬嫦也赏了他一身新衣裳,衣裳是红色,他穿着脸颊红彤彤的,像一只圆滚滚的翠果。
姬嫦一眼就从下人里看到了兰泽,兰泽容貌生的好,一双清澈的眼睁着,双手揣着在下人堆里吃点心,年画娃娃跑出来了。
“让兰泽过来。”姬嫦吩咐。
兰泽刚拿起来点心,点心还没有填进嘴巴里,然后被侍卫叫走,他略有些不高兴,只好把点心放回去。
“见过皇上。”
春池宴是宫宴,姬嫦请的人照样不多,除了丞相之外,便是六部以及东厂。
姬嫦让他在旁边的位置坐下来,对他道:“朕听闻,你日日去如雪那里献殷勤。”
兰泽没有日日过去,他又不经常见到谢景庭,他回复道:“奴才不会文章,便去问了督主大人。”
“日后不准再过去。”姬嫦轻飘飘地下了命令。
哪怕他不觉得谢景庭能看上兰泽这种货色,他也不想兰泽天天往谢景庭身边凑。
原先兰泽因为参加宫宴还有些开心,又有些担心姬嫦晚上会喝酒,这一会姬嫦下了命令,他一点也开心不起来了。
他又不能问姬嫦为什么,表情变得闷闷的,若是他见不到谢景庭,意味着他只能在宫中待着,可能哪天就会被姬嫦打死。
兰泽的表情变化的太明显,姬嫦视线变得阴沉,没有管身旁的百官,他直接便捏住了兰泽的下颌。
“怎么,你不情愿?”姬嫦嗓音依旧轻飘飘的,视线却乌云密布。
兰泽感觉胸口闷闷的,这感觉猝不及防,原先他没有那么担心,还有一些希望,若是姬嫦不让他去找谢景庭,他便一点希望也没了。
他才不可能指望喝酒的坏种转性。娘亲小时候便告诉过他,喝酒的男人都是坏男人。
“皇上问奴才做什么,奴才情不情愿还不是由皇上决定。”兰泽有些生气,他胸口很闷,这会情绪胜过理智,说出来的话也是口不择言。
顶着姬嫦淬了冰碴一般的视线,兰泽的背后和掌心隐隐都疼了起来,然而没一会姬嫦便收回了视线。
现在是在宫宴上,姬嫦忍耐着没有立刻处罚他,一会回去了肯定会罚他。
“督主大人到。”
兰泽注意到最边缘的位置有空位,那里上的菜都是素菜,没有一道荤腥,他猜测可能是为国师准备的。
到宴会开始也没有看到国师的人影,国师鲜少出席宴会。
兰泽就在姬嫦身边,姬嫦注意到兰泽还有心思东张西望,嗓音阴恻恻。
“再乱看,朕挖了你的眼珠。”
闻言兰泽立刻脸色白了,摸了摸自己的眼睛,没有再东张西望,身体僵直在位子上坐着。
姬嫦满意地收回视线。
春池节是魏国的节日,传闻这一日神女下凡,会在酒水中施法,凡是喝了春池酒的人,会得到神女的灵祝与圣眷。
兰泽想,这个节日兴许是哪个喜欢喝酒的皇帝设的,说不定是姬嫦自己编出来的,为何偏偏要喝酒,喝茶不行吗。
有人喝酒,就会有人要遭罪,天下应当禁酒才是,酒会毁了整个魏朝子民。
“国师大人不喜欢热闹,怎的也不见孟学士……还有那位贺大人,今日为何都不在。”
“孟大人去了蜀郡,贺大人前些日子被派去了徐州。”
所谓贺大人,说的便是新科探花郎,兰泽并不知,他听见了贺这个姓,加上徐州,他便留意了议论的那两名官员。
然而那两名官员之后没有再提,他也没有放在心上。
兰泽在宴上忧愁,姬嫦的随口一说,对他的打击很大,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对策。
他只是一个下人,自然只能听从皇帝的命令。
春池酒宴上人人有份,兰泽面前的酒杯里盛满了酒液,里面的酒在晃荡,泛着清甜的香。
姬嫦喝酒之后脾气会变得好些,对他道:“这是果子酒,不醉人,尝尝。”
兰泽应一声,并没有动那一杯酒。
他朝着谢景庭那边看过去,谢景庭那边最热闹。哪怕谢景庭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也会有人留意到他。
“可惜今日国师不在,如雪……”姬嫦喝了酒,看着谢景庭的视线略微灼热了一些,酒杯朝着谢景庭举了起来。
谢景庭纹丝不动,对姬嫦道:“皇上替臣问候国师便是,臣今日还有职务在身,不便饮酒。”
“兰泽,为皇上倒杯茶。”
兰泽听到谢景庭的吩咐,提线木偶一般地给姬嫦奉茶,他一点都不想伺候姬嫦。
热乎乎的茶水倒出来,兰泽眼角扫到了远处空中的银点,他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一支银白的长箭破空而来,随着与侍卫的剑鞘相撞,发出嗡鸣声。
“砰”地一声,长箭贯穿桌子,穿透了兰泽手边的茶盏。
变故不过是转瞬之间,兰泽身体僵直,侍卫已经将他们团团地围了起来。
“有刺客,保护皇上——”
姬嫦目光落在那根长箭上阴晴不定,只见箭尾刻的有繁复的芍药花图案,此图案属前朝嵇姓皇室。
前十七年,兰泽最多只拿过菜刀,哪里接触过其他冰冷的器械,那根长箭如今就在他面前,若是方才侍卫不显身,兴许会贯穿他的喉咙。
自然不会是冲着他来的,他不过是一个下人,刺客要杀的是姬嫦。
穿着飞鱼服的侍卫出动,谢景庭目光从远处收回,转身面向姬嫦,对一众侍卫道:“保护好皇上,传令南宫门,全宫禁行,任何人不得出宫。”
谢景庭视线落在受惊的兰泽身上,“把他带上。”
*
作者有话要说:
念桥:梁上雀不是自己飞过来的,是我养的ovo
嵇雪容:此处窜场+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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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兰泽,可以不用抱那么紧。”
兰泽跟在谢景庭身后,方才只有他在姬嫦身旁,那道长箭又是朝着他们的方向过来的。
谢景庭询问他:“可有看清射箭的人?”
兰泽摇了摇头,“离得太远了,只看到了一道银光。”
他想了想,又说,“好像是在钟楼阁那边。”
春池宴上已经被侍卫团团围住,兰泽只听闻过钟楼阁,那边有人守着,按理说不能进去。
钟楼阁是前朝废弃的宫宇,那里靠近冷宫,偏僻冷清,平日里没有什么人过去。
它四面环湖,建在景心湖中央,前往钟楼阁只有一条长廊。
兰泽心有余悸,他下意识地朝着谢景庭靠近,离谢景庭近一些,万一再来一箭,不知道他还能不能躲过去。
钟楼阁朱墙碎瓦,青砖铺成的小道上边角有裂纹,宫门略微陈旧,顶上的灯笼长穗随风飘荡。
侍卫已经将整座钟楼阁围住,这里密不透风,刺客若是逃出去,除非他生出一双翅膀飞出去。
谢景庭站在长廊外,常卿和两名侍卫上前,剑端劈开了铜锁。
兰泽在谢景庭身边站着,他看着门上的芍药花图案,他眼角扫到了什么,一抹银光再次一闪而过。
“督主——”兰泽出了声,他反应还是慢了些,整个人脸色发白,长箭破空而来,划破半空带着凌厉的气势。
谢景庭比他反应要快的多,兰泽整个人被按住,向后是波光粼粼的湖面,如今还是春天,春寒料峭。
“扑通”一声,两人同时落水,那支长箭贯穿了长廊边的木桩,发出一阵嗡鸣声。
铺天盖地的冷水朝兰泽涌过来,兰泽口鼻进了水,他不会水,整个人如坠冰窟,下意识地抱紧了唯一的支撑点。
“督主……呜……”
他和谢景庭一同落水,兰泽紧紧地抱住谢景庭,衣衫尽湿粘在一起,他抬眼对上谢景庭那一双黑沉的眼。
谢景庭没有好到哪里去,墨发沾湿些许,乱了那张明艳的脸,因为他整个人缠上去,谢景庭不得不腾出一只手扶住他。
“督主,奴才不会水。”
兰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他面上歉疚,但是怎么也不愿意松开手,像是菟丝花一样缠在谢景庭身上,秀净的脸苍白如纸,在谢景庭怀里略微颤抖。
“兰泽,不必抱这么紧。”
谢景庭语气略微停顿,这里廊亭底下是柱子,他们要上去需要游一小段。
兰泽咳嗽了两声,湖水冰冷浸在身上很不舒服,他嘴上答应了谢景庭,说了个“是”,实际上依旧紧紧地缠人。
他的腰肢被谢景庭托着,耳边偶尔会有气息落下来,颈边的皮肤被湖水泡的冷白,这一会却又红起来。
兰泽宴上便受了惊吓,心一直跳个不停,这一会又落了湖水,整个人有些昏昏沉沉,他盯着谢景庭的侧脸,意识逐渐地模糊。
怀里少年柔若无骨,谢景庭托着人,肩膀略微一沉,他顺着看过去,小孩晕了过去。
……
兰泽再醒过来的时候是在晚上,他没有睡多久,睁眼看着顶上的横梁,觉得略有些熟悉。
这里他经常过来,是陈谏司的偏殿。
“咳咳……”兰泽想要说话,张嘴嘴巴里略微苦涩,他忍不住咳嗽了两声,在此时,旁边伸过来一只手为他递了茶水。
他这才看清旁边的人,是衣衫整洁的谢景庭。
谢景庭把茶水放到他唇边,没有打算喂他,在他接过茶水之后便收回了手。
“你睡了半个时辰,方才太医已经过来看过,是受惊寒气入体导致。”谢景庭说。
兰泽脑袋还有些晕,他问道:“督主大人,刺客抓住了吗。”
谢景庭温和道:“已经送往诏狱,你不必操心其他,多注意自己的身体才是。”
“皇上那边我已经说过了,你可以在这里休息。”
兰泽以为谢景庭要离开,他把茶水放回去,嗓子里没有那么苦涩了。
他情急之下抓住了谢景庭的手。
“督主大人要走了吗?”
他靠在床榻边,看着谢景庭眸中略微委屈,带着些示弱与讨好,知道自己过了界,他略微松开,只拽住了谢景庭的衣袖。
谢景庭没有挣开他,静静地看着他,问道,“兰泽还有事要讲?”
兰泽抿着嘴巴,若是这次不说,下次他未必有机会再见到谢景庭。
他心中紧张,抬眼看向谢景庭,脸上涨红,“督主,上次督主说……会接奴才出宫。”
“国子监已经开学了,督主何时接奴才回去?”
兰泽知道自己说这般的话实在是有些无耻,谢景庭没有义务要接他回去,他太把自己当一回事了些。
谢景庭视线落在他身上,对他道:“原先要送的是徐春池,不是兰泽。”
“兰泽,徐知府托我照顾的是徐春池,不是你。”
兰泽闻言心一点点提起来,果然……谢景庭全都知道,知道他撒谎,知道他不是徐知府的嫡子,他是无人知晓的二少爷。
是不会有人提起来的下人。
“督主,原先我撒了谎……我……我本来想告诉督主,但是第一日我没法讲话,第二日我听闻督主说救的是徐春池,我便不敢说了。”
“我怕督主会杀了我。”
“督主,我知错了……可不可以留下我,我会做很多事情。”
兰泽不想待在宫里,姬嫦是吃人的魔头,他嗓音越来越低,看着谢景庭脸上涨红,眼睛略微垂下去,睫毛细微地颤动着。
谢景庭耐心道:“我府上不留无用之人,兰泽能为我做什么?”
他能为谢景庭做什么?
他不如徐春池聪明,学东西比别人要慢,总是笨手笨脚什么也做不好,顶多会认两样药材,这般说出来谢景庭一定不会留他。
“督主,我会努力做好,只要是督主交代的事情……我都会努力去做,不让督主失望。”
兰泽撒了谎,他不敢说实话,他有自知之明,他抿着嘴巴,只希望谢景庭不要让他做太难的事情。
少年刚醒来,面上还苍白着,一双清澈的眼睁着,眸中带着紧张与小心翼翼,细白的指尖抓着他的袖子,仿佛把他当成了唯一的浮木。
“什么都能做好?”谢景庭这般问了一句,眸中有情绪一闪而过。
兰泽点头,因为撒谎手掌心冒了一层汗,紧张地心口发紧,脸上也在发热。
“只要是督主吩咐的事……”
最后谢景庭说了个“好”字,兰泽还沉浸着没有出来,以为自己是做梦了。
直到他坐在出宫的马车上,他悄悄地掐了一把自己的脸,好疼,不是在做梦。
谢景庭注意到了他的动作,看他一眼,兰泽脸红着收回了手。
“放在宫中的东西不必拿了?”谢景庭问他。
兰泽点点头,他只有戴着的银锁是他的宝贝,其他的东西都可有可无,只是没有给那些小太监打声招呼,略有些可惜。
“不必拿了,奴才没有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