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待找零,慕革天就急匆匆的走了。满心欣喜的司机呵着白气大声喊了句,"谢谢啦!"他的话在无数细小的雪花中飘散着。那红色的车身驶在单调的白色中,异常的鲜艳。慕革天踩着薄雪,脚下发出吱吱的声响。看到了自已家那似乎消融在雪色中的小白房子,加快了脚步。
墨绿色的天鹅绒窗帘像一面旗帜般被咆哮的风鼓鼓的扯出敞开的窗前,一个白色的身影如同着魔般立在窗边。身后是淡淡的金黄色灯光,将他风扬的头发和苍白的秀丽面颊衬得如同天使般圣洁。那伫立于风雪中的淡定与漠然,令慕革天心头如同被震裂般疼痛起来。
已经是两个月了。那些伤害在他身上的影子还牢牢的控制着他的灵魂令他不能解脱。慕革天推开房门,一屋冰冷,窗前的地面甚至铺上了薄薄的小雪,反射着冷冷的莹光。何时他才能不这样伤害自己!慕革天搂着怀中那个比风雪更冷的瘦弱身躯,心痛到极点。他太明白这样靠摧残自己身体来发泄压抑情绪的痛楚与无助。他最爱的人因为这样的绝望与抑郁而患上不治之症而永远离开了他。他不能再看着这样的悲剧又在他面前发生。这个世界是如此的邪恶,纯洁的心灵总是像脆弱的小花经不起风霜而早早夭折。要在这个严酷的世界生存下去,只有让自己的血液变得比冰更冷。他想帮他,可是他该怎样帮他。听着晴风在他怀中自语般的话语,"我好闷,就要窒息了,我躺在床上,呼吸不过来,那些人总是不放过我,无论躲到什么地方,他们都不放过我,我呼吸不过来,我就要窒息了。"他漆黑的眼晴透着比夜更深的绝望与疯狂。看得慕革天胆颤心惊。
"御风,御风,"他因为高热而昏迷的时候,总是叫着这个名字,咬牙彻齿般的嘶喊中透着隐隐的渴望。针剂也不能帮他褪下那可怕的热度,慕革天只能不住的帮他拭去那不断渗出的汗水,在他脖子下垫上冰枕,以防烧坏脑子。
在昏迷时那样不顾一切的喊叫着,清醒时苍白着脸,静静睁着那盈亮的黑眼睛,像个木偶人般不发一语,什么表情都没有。就好像这个世界游离在他的躯体之外。虽然晴风的其他反应都和正常人一样,但医生说他患上严重的抑郁症,如果不小心看着搞不好便会自杀,这类病人通常有强烈的自毁倾向。
即始在工作中,慕革天也不能安下心来。他的身体在被囚那几个月受到了严重摧残,后来又因为肺炎大病了一场,瘦得手背青筋浮现,除了脸上那双没有生气的黑眼睛,一丝色泽都看不到,嘴唇苍白到近乎透明。走不了多远,便要喘气,常常令慕革天产生一种幻觉。想起临离世前的顾林,也是这样被死亡的暮气笼罩着,连微笑都是那样苍白虚幻。沉淀已久的疼痛又浮上心痛,痛到难以自持。顾林,他一生唯一的爱,最深的痛,永远离开了,永远......他多想补偿,如果老天能够再给他一次机会,他愿意用所有生命去换那一天。御风,这个傻瓜,他要做什么?慕革天隐隐感到一场风暴正在耘酿,就要来到。然而,处在这场风暴中的人都能够从中脱身么?
什么是相聚时的场景?纵然想过千万遍,远远的那个白色背影在冬日那淡色的阳光里,仿佛随时会像窗外那积雪般消融。每一步都如同在泥泞中拔涉,好不容易来到他身后一米处,却没有勇气开口,只能怔怔的看着。转过身看到御风那瞬间,晴风嘴角那丝淡淡的微笑消失了,黝黑的瞳孔忽然放大,如同见到洪水猛兽般惊惶,本能的往后倒退。身后是窗棂,无处可躲。他退到了墙角,无力的顺着墙壁滑下,将脸埋入膝盖中,全身不停的发抖。他这种像个受伤的小动物般的本能反应,让御风郁闷得几乎不能呼吸。那种全然陌生害怕的眼神像一堵无形的玻璃墙,将他们隔在了世界两端。为什么每次都是这样,眼看着幸福只有一线之遥,却被一阵不知从哪来的风,吹得无影无踪。命运为什么要这样捉弄他们。而这一切,只是因为他们都生在欧家,只是因为他们身上流着一样的血,只是因为~~~~~难道这就是注定。注定他们永远只能遥视。
岩浆般的感情在血管里翻涌着。一步冲到晴风面前,捉住他那瘦得骨节浮现的手腕。大声喊着他的名字。然而,无论他怎么做,都只是让他更加畏缩自己。晴风的狂乱吓坏了他。那么多天的思念,那么多日夜的渴望全部如同一盆炭火浇到冰水上,凉透了。然而痛楚还是那么尖锐,令他无可奈何,不知所措。不知是怎样被人拉开,带出这间房,冷静后,才发现手背上被晴风抓出了道道伤痕,他的眼里只有厌恶和恐惧!想到这里,心上的痛比这些体表的伤害痛得更厉害。
不甘心,实在是不甘心。他执意要带走晴风。慕革天理智的制止了他。"你想逼死他吗?如果你爱他,就放过他。"慕革天,这个传说中的人物,黑深的眼睛里有抹御风不懂的痛。御风妥协了,事实上,他也只有妥协。晴风不想见他,晓风尽一切力量来阻挠他们在一起。就算他把晴风带在身边,以他现在的力量,他也保护不了他。晓风既然能将晴风关到疯人院,也有力量让他在这个世界消失。
坐在冷气浸浸的车厢里,御风为自己点燃一只香烟,冻木的手差点握不住打火机。一点点温暖在火光闪烁的瞬间稍纵即逝。他从来没有这样冷过,那冰块好像从心底结出来。全身都忍不住剧烈的颤抖。"晓风!"他从齿间喊出这个名字,恨意象夜色一样无边。全身的骨节都好像发出声响,几乎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狠狠的将浓烟呛入肺里,让那苦味渗入每一个细胞。仿佛只有这样才可以让自己的情绪稍微好过一点。
好像新生一样,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生活,在茫茫人流中成为一个普通的上班族。成为一个没有过去的人。只是每晚都得在安眠药的帮助下才能入睡。否则就会在噩梦中冷汗涔涔的惊醒。睁着眼睛等待天亮。不会去想活着是为了什么,也不会因为身心折磨的隐痛而随意放弃。晴风走在人群中,两年的时光已将他苍白瘦弱的外表改造得如同一个普通人一般正常。没有谁会觉得他有什么异样。只是他随和的微笑后有一扇看不见的门,将每一个想靠近他的人都拒绝于无形。
他已经不做法律事务了。改在一家公司干起了行政。唯一有联系的是慕革天。有时候,他会开车过来看他。俩个人在酒吧里一坐大半夜,却始终保持着距离。他清楚的知道,慕革天心中有个看不见的伤口,如同他一样,永远无法愈合。只要晴风不提,慕革天便不会对他说起关于欧家的任何事。晴风只是很偶然的从网上娱乐新闻里知道费米琪和欧御风离婚的消息。尽管已经很小心不让情绪波动,那三个字还是刺痛了他的眼睛。那一整天,他的精神都在恍惚中,写好的文件送去粉碎,废纸当作报告送到老总那里。听电话也心不在焉,同事还以为他病了。八卦的新闻永远办公室小女生的最爱。越不想听到的名字越是充满耳朵。他忍无可忍逃到卫生间,想用冷水让自己冷 静,却发现镜中的自己苍白得可怕。曾经有一度,他什么东西都吃不下,厌恶自己到了病态的程度。看着镜中的自己,那种厌恶的情绪又涌上来。胸口翻腾着,太阳穴两边也突突的跳着,从衣袋里掏出镇静剂,颗数都没数便一把塞入嘴里。他好害怕,体内好像有什么东西要爆发出来,手指都在神经质的痉挛。整整一个星期,他都没有去上班,在家里平复着情绪。原来伤痛在心中,只是暂时的麻痹。一但发作起来,仍旧疼得不能自己。他只是在逃避没有力量去正视的一切。而体内流着的欧家人的血是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的事实。明明自己生活在一个安全的环境里,心头却总是惴惴。觉得一切都是假象。而迟早有一天,他还是会不由自主陷入那个漩涡,也许最后只有死才能帮他解脱。
"谢谢!"端过那杯冒着热气的咖啡,御风随口道。望向窗外,这才发现,又是华灯初上了,车流如同灿烂的星河在环线上川梭着。工作起来,往往忘记了时间的概念,事实上,也只有工作可以帮他忘记这两年来一直郁结于心的隐痛。他已经离开华杰,凭着舅父胡信诚那里借来的几百万开了一家网络公司,在互联网泡沫快破灭时凭着国外网络游戏代理权的业务又起死回生,再创了一个神话,他属下的公司马上就要在纳斯达克上市了。离婚是他提出的,自从他离开欧家后,就再也没有见过费米琪。分居了两年,律师为他办理的离婚手续。他又成为了媒体口中的钻五王老五,围绕在身边的红粉丽人不计其数,他却不可思议的过着清教徒般的日子。除了工作,便没有别的消遣。
雪利是从公司创立起便跟随在他身边的秘书。常常陪他工作到半夜。雪利并不是特别漂亮的女子,得体的举止却流露出一股温婉聪慧的气质。据说公司大半单几身男员工都视她为暗恋对象,她却和御风一样,一心投入到工作中,对别的事情不闻不问。
"却美国的飞机是明天早上十点,您还是早点休息吧!走之前还有一个会要开呢!"雪利说。一边帮御风收拾着零乱的桌子。御风从文件中抬起头来,他那清俊高贵的相貌常令雪利在一瞬间心跳到无法呼吸。虽然明白这样的男人绝不是自己有资格拥有的,但仍然忍不住为之心动。在她眼里,御风是一个女人对男人的终极幻想。况且,他总是那么的寂寞,那么的忧郁。每当看到他眉宇轻拧的时候,她就有种冲动,想拥抱住他,驱走他心中所有的阴霾。她愿意为他做任何事,只要御风需要。
"再来一杯咖啡吧!"御风疲惫的往沙发上一靠。腕表上的时间指向九点,远远的,传来大楼的钟声。外面应该很冷,十一月了。天气预报说可能会有雨加雪。他沉默着点上一支烟,黑色的衬衣令他脸色显得更加苍白。上市前,有许多工作要做。忙到一两点才走是常有的事!只要这次能够顺利在美国上市,他便可以开始大规模的资本运作。晓风!我一定要打败你!他目光阴沉的望着窗外。在一旁的雪利不由在他这种目光下泛起寒意。
一连串的税务调查令华杰集团开始陷入债务泥沼。每家上市公司既可造就神话,也可在一夜间令股东们一无所有。信誉是个关键的名词。一但信誉出现了问题,不但股价会大幅下跌,那些平日里笑容灿烂的银行经理也纷纷变了脸,不但融不到资,还催促着还那些连期限都还没有到的贷款。仿佛一有风吹草动,他们就会告上法庭,免得自己背上黑锅。欧南山早已退出董事局,目前在华杰主政的是他的二儿子欧晓风。这次税务调查他心知肚明,人在河边走,难免不湿鞋。何况象他父亲这一代白手起家的富豪,多少都有些不干不净的事。只是他没想到,御风为了对付他已经到不惜自家人残杀的地步。简直就是疯了。面对着羽翼渐渐强大起来的御风,晓风不得不从新衡量这个危险的对手。
又是一个人的圣诞节。
晴风如常回到家中,洗漱完,吞下安眠药片便睡了。公司在明天的国际游戏展会上有一个位置,因为人手不够,他也被抽调去帮忙。所以他没有应那些小女孩的约,一个人回家了。事实上,就算没有展会,他也不想去任何人多的场所。从前做律师赚的那些钱都还在,他现在只想平静的生活。
从刺骨的风里走进会展中心,就如同到了春天一样。晴风打了个喷嚏,却发现公关部那伙小姑娘早就等在那里,叽叽喳喳的做着准备,不由有些歉然。也许是昨晚睡时踢了被子,有些着凉,早上起来头重脚轻,又躺了半个小时这才出门。九点的时候,开幕式开始了。例行公事般由一些企业首领和政府高官发言。小姑娘们都出于对单身总裁的幻想跑到大厅中心去了,晴风一人 守着展位。搬弄着礼品和一些乱糟糟的物件。
十点钟的时候,人群渐渐多了起来。晴风想自己大概是感冒了,头疼得厉害。但看着同事们都忙得跟八爪章鱼似的,自己也不好意思先走。仍旧硬撑着向往来的人群派发着宣传资料。
突然人群起了阵骚动。晴风身边的小姑娘们顾不上手里的活,全都打了兴奋剂般激动起来。活像见到了港台明星。晴风也好奇的往骚动处看了眼,全身被冷冻般无法动弹。资料从发抖的手里滑落到地面上。几乎站也站不住,心跳陡然加速,似乎要跳出胸腔。御风!欧御风!他此生最不愿见到的人,正在一群人的族拥下朝这个方向走来。他面上带着微笑,和身边的人不知在谈些什么,春风得意,一派风流。他的眼睛并没有望向晴风这里,他们之间其实隔了重重人幕。只是晴风注意到了他,御风很快就在那群人的簇拥下离开了他的视线范围。晴风全身的力量都好象流失了,在那瞬间的紧张后,一股难言的情绪袭上心头。他失魂落魄的离开展厅。连大衣也忘了取,就这样一个人在寒风中走回了家。
又是那个噩梦,纠缠了他二年多,仍然不肯放过。喘息着在黑暗中睁开眼睛,那剧烈作痛的太阳穴令他在被子中蜷缩起冰凉的手脚。自然的睡眠对晴风来说已成为最大的奢望。他每晚都得靠安眠药来入睡,一但安眠药不起作用的时候,便只能眼睁睁熬到天明。每次这样一个人躲在暗夜中,听着那渐渐扩大的心跳声,胸口就好像被什么东西充塞着,连呼吸也变得困难。只觉得,自己一天比一天明白死亡的意义。如果不是因为答应了慕革天要好好活着,也许自己早就选择了解脱。也许对他来说,那便是幸福的归处。
"你不明白,活着的人有多痛,永远都不能原谅自己,活着,只是为了赎罪!知道吗?他离开我的时候,无论我拥有什么,我都只有一种感觉,一无所有,从此后,不管我再获得些什么,那些都没有意义,因为我已失去世上最宝贵的东西,那是老天对我的惩罚!"
讲述过去的时候,慕革天的表情很平静,眼里连一丝波澜都没有。然而,痛得深的并不是看得见的伤口,流在心里的泪更苦。他已没有勇气再去面对御风,面对欧家任何一个人。可是,如果有一天,御风知道他已永远从这个世上消失,他会不会象慕革天这样,一辈子都生活在内疚织成的牢狱里,做一个无期的囚徒。他不愿,看到这样的御风!尽管他不愿见他,仍希望他能够好好的活着。至少,阻隔他们的距离不会变成痛入骨髓的天人永隔。
"御风,你疯了吗?你知道你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吗?你会把你父亲一生心血毁于一旦!"华杰集团第二大股东胡信诚气得几乎跳脚。
"舅舅,如果不是你帮我一把,这家公司也发展不到今天,我想对付的只是晓风,华杰一旦被我收购,你就是董事长!事到如今,你也知道,我感兴趣的并不是权!"御风冷静道。
胡信诚犹豫了,在商言商,御风的话对他有极大的魅惑力。如今,华杰内部全是欧晓风的人。他是个疑心极重的人,连亲舅舅也信不过。胡信诚早已不满,但一来膝下无子,唯一的女儿对企业事务也不感兴趣,另一方面,做一辈子的副手,说对权力半点私心也无,那是骗人的。可是胡心美毕竟是他亲妹妹,欧晓风、欧御风都是他侄子,手心手背都是肉。胡心美这两年因为家庭的屡屡创伤已经苍老了许多。再出这样的变故,不知是否能承受住这些打击。他沉吟了半刻,没有回答便如来时般悄然告别。
"他还好吗?"握着话筒的手忍不住轻颤,这个世上,只有一个人可以令他乱得不能自己。
放下话筒,窗外阴云沉沉。一场大雪眼看就要降临。已脱光叶片的树丫在风中瑟瑟直抖。放松的拳头握紧又无力张开。额头抵着那冷冰的落地玻璃窗,凄迷的眼神在漫天风暴中如同孩子般无助。如果我嬴得了这个世界,我还能够重新与你再开始吗?
"我一定要生下这个孩子!"轻抚着腹部,费米琪的眼中充满即将为人母的柔情。她的母亲大和洋子气急败坏的在一旁嘶喊道,"你不能有这个孩子,你马上跟我回日本打掉他!"
"不!"听到母亲的话,费米琪面部表情都扭曲了,她不顾轻重的推开母亲,道,"他是我的孩子,谁也别想伤害到他,除了这个孩子,我还拥有些什么?你就不能让我拥有这点可怜的幸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