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轻叹了口气,仍是紧抓住曲临渊的手不放,眼底波澜不兴。
"明心,下次进屋之前,记得要敲门。"
"啊......是。"他的脸红了一下,急急背过身去,道,"师父,尚书大人又派人来催了,马车正在外头等着。你......若是有空的话,就去一趟吧。"
说罢,头也不回的跑了出去。
又是那虎妖的事?从遇上那家伙到现在,已经过去几个月了?真是没完没了。
我很想说自己如今很忙,一点空都抽不出来,可惜,早已收了人家的银子,实在不好不去。
怎料,曲临渊听了我的话后,担心我会遇上危险,硬是吵着要跟去。
如此折腾了一番,到底还是妥协了。
不过,最后做出让步的人......是我。
没办法,谁教我虚长了人家几岁,自然只好多宠着他一点。
于是便一道出了门,上了早已备好的马车。
对我而言,捉妖这种事,其实相当简单。从十六岁第一次对付妖物开始,几乎就没有失手过。
只有那白虎精,是个意外。
但半个时辰后,任扬声终于也被法术缚住了,动弹不得的立在我面前。
依照惯例,在制服妖怪之前,我还得先说上几句劝戒之语。
我今日虽然没什么耐性,却还是拉拉杂杂的扯了一大堆。因为,自己毕竟仍是个和尚,需得普渡众生。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施主本就不是这世间之人,又何必苦苦留恋红尘?还是......"
"吵死了!"任扬声狠狠瞪我一眼,美艳的脸上全是不耐,"你个满口假仁假义的臭和尚,要杀便杀,说这么多废话做什么?我偏偏就是喜欢呆在这人间,碍着你哪里了?"
我看他一眼,神色平缓的道:"施主为了一几之私,害了许多无辜之人的性命,光只这一点,贫僧就不能坐视不理。"
他冷冷的哼了一声,偏过头去,不再言语。
"施主既然执迷不悟,那贫僧就只好失礼了。"
我说着闭了闭眼睛,挥手,一道寒光立刻朝他袭了过去。
正在此时,顾惊寒忽然从旁冲了出来,大喊一声"住手",并使劲推了任扬声一把。
顷刻之间,情势陡变。
那光影一旦离了我的手,就不好控制,因而直直迎着顾惊寒飞了过去。
我心下一惊,正欲念咒化解,却见任扬声先一步挡在了他的身前。
寒光没胸而入。
被击中的人闷哼了一声,一张绝美容颜痛苦的扭曲着,衣襟上渗出点点血迹。
我呆立在原地,一时竟愣住。
妖物和人不同,无论何时,首先想到的都只是自己。可是方才,那虎妖为什么要挡下我的攻击?
任扬声咬了咬牙,死死瞪住我,恨声道:"臭和尚,你连普通人也要杀么?我大哥并不晓得我的身份,为何害他?"
"我......"开口欲言,一时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要是有眼睛的人就瞧得出来,这完全仅是一场误会而已。
他满脸戒备的看了看我,护着自己的义兄退后几步,突然一转头,拉着顾惊寒跳进了身后的湖里。
同时借助法力扬起一阵水雾,挡住了我的去路。
那妖物受了重伤,绝对逃不远,若此刻追上去的话,马上就能解决了。
可是,双脚却似生在了地上,一动不动。
素来认定妖怪该是无情无义的,如今却......有些动摇了。
是因为,我也喜欢上了一个人,所以变得心软了么?
"长离,"曲临渊快步走了上来,微微皱着眉,有些担忧的问,"你没事吧?"
我骤然回神,淡笑了一下,答:"没什么,只不过又被他逃了。"
"哼!平常瞧你拽成那个样子,结果真的打起来,也没有很厉害嘛!"他说着推了我一把,问,"喂!你这个淫僧,该不会是因为人家长得好看,所以才故意放他走的吧?"
说完,一双黑眸危险的眯了眯,一副随时都有可能跟我拼命的表情。
不会吧?连这个也要吃醋?
我掩唇低笑了一下,答:"怎么可能?我从来不关心旁人的容貌,因为在长离眼里,天下人全都生得一般无二。"
透过这一双眼睛瞧见的,不过是一副副白骨罢了。
"那......我呢?"曲临渊盯着我看了一会,忽然就伸出手来,紧紧抱住我的腰,低低的问。
我微微笑了一下,低头,亲了亲他的眼眸,模糊的轻喃道:"惟有你......是特别的。"
然后,双唇一路下滑,辗转亲吻着,缱绻缠绵。
"等、等一等!"怀里的人挣扎了一下,急道,"刚才的水雾那么大,你的衣服为什么还是干的?"
"啊?因为,我不喜欢弄湿。"柔柔的笑了一下,一语带过。
"这个不是重点吧?而是......"他忽的噤了声,瞪大眼睛,一脸惊愕的望着我。
"怎么了?"
曲临渊瞬也不瞬的望住我,伸出一根手指来点了点,颤声道:"你的眼睛,方才瞧起来,像是绿色的......"
随即飞快的摇了摇头,强笑道:"不过,可能是我看花了眼。"
身子僵硬了一下。
方才的情绪波动太大,所以......现出来了吗?自己实在是太大意了。
我不着痕迹的退了一步,缓缓垂下眸子,低声道:"你没有看错,我的眸色的确异于常人。"
"那......"他咬了咬唇,小心翼翼的问,"你果真不是人?"
我也不答话,仅是收起面上的笑容,静静的与他对视。
隔了一会,才开口问道:"怕么?"
"亲眼见了,自然是有些惊骇的。不过,"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黑眸里已全换作了深情,"我的心思从来不曾变过。无论长离是个什么东西,人也好,妖也罢,我永远都......一样喜欢你。"
只要......是我就可以了么?
原来,这才长离一直以来,真正想要的东西。
不是天下升平,不是国泰民安,而是......一个不顾一切的爱着我的人。
似有若无的轻叹了一声,重新将他揽进怀里。
陌生的柔情涨满了胸口。
若可以的话,只愿生生世世与面前这个男子厮守,再不分离。
20
很想像这样子一直紧抱着怀中之人,不过毕竟是在别人家的院子里,实在不好太过放肆。因而依依不舍的松开了手,摸摸曲临渊柔软的黑发,轻声道:"回去吧。"
"那妖怪呢?"
有些头疼的按了按额角,答:"改日再来捉。"
为了三百两银子,而花费这么多功夫,真是有些不值。
于是执了曲临渊的手,一路朝门外走去。
隔了一会儿,他突然转头看了我一眼,小小声的问:"喂!你究竟......是什么东西变的?"
"我......"愣了愣,欲言又止。
"停!"他用双手掩住耳朵,大喊,"如果很恶心的话,就不用说出来了。"
心头又是一跳。
见他这一副认真的模样,我忽然有了些罪恶感。
我不喜欢骗人,遇上无法作答的问题时,通常会说些模棱两可的答案,故意将话题带开去。但此刻,却偏偏不想再叫他误会下去了。
明知随意说出自己的身份,很有可能危及性命,却仍旧心甘情愿冒这个险。
只因为,我此刻深陷在这情劫之中。
想着,不由自主的轻笑了起来。料不到,自己竟也会有为情所困的一天。
曲临渊抬脚踢了我一下,有些生气的说:"你干嘛不答我的话,反而一直笑个不停啊?"
"没什么......"摇了摇头,微微笑了一下,道,"不过,长离只是个凡俗男子罢了,并非什么妖怪。"
"你不是?"他猛得收住了脚步,惊讶的望住我,"那你的眼睛......?"
手指缓缓抚过双眸,我轻轻扬了扬唇,笑容里带了几分涩意。
"我本就是异族人,双眸的颜色自然与中原人不同。"
"你是......色目人?西梁国的?"他的身子微微僵硬了一下,眼底的笑意一点点隐去。"那你为何会在京城,又当了和尚?"
"二十多年前,西梁与我朝和亲,两国关系一度交好,当时有不少西梁人迁入中原,我娘就是那个时候来的京城。她虽是背井离乡,但到底还是在此成了亲,生了子,直到......"
曲临渊低了低头,接着说了下去:"直到十几年前,宫中出了变故,远嫁我朝的西梁公主被先帝赐死,她所诞下的太子也遭废黜,后来更是在禁宫中离奇失踪。当年的太傅秦大人,也因与此事有所牵扯,而被......满门抄斩了。"
他说着顿了顿,看我一眼,续道,"听说,惟有秦大人的一双儿女,恰巧逃过一劫。"
轻轻闭了闭眼睛,苦笑。
哪里是满门抄斩啊?皇帝的圣旨都还未下,禁军就已经开始杀人了。
满地都是血......
曲临渊握了握我的手,低声问:"那桩案子,你家人也牵连在内么?"
点头,双眸里无波无谰。
"因了这件事,两国战火又起。先帝更是下令缉拿西梁人,我那时被追兵逼得走投无路,不得已,只好断发出家,隐姓埋名。"
"原来如此,难怪你瞧起来一点都不像个和尚。"他神色复杂的盯着我看了一会,突然低低的笑了起来。笑得美丽动人,却又异常的悲伤。
隔了许久,曲临渊才抬起头来,静静的与我对视,一字一顿的问:"长离,你一直留在京城,是为了报仇么?"
不语。
我只偏过头去,悠悠的叹了口气。
紧握着我的手悄然滑落,他的脸色一下子就变得惨白,低声道:"若可以的话,我倒宁愿你是妖,不是人。"
"我的身份,叫你为难了?"苦笑了一下,柔声问。
污名之耻,断发之恨,原是绝对不能忘的。但若是为了他,我随时都可放下过往的一切。
"皇上与我从小就在一处长大,可谓情同手足。但有朝一日,你若执意与他为敌的话,"曲临渊深吸了一口气,直直望进我眼里,答,"我绝对只站在长离这一边,就算赔上一条性命也无妨。"
微愣。
然后,又好气又好笑的伸出手来,轻轻扣了扣他的额头,低斥道:"是非不分!你这样做,迟早是要祸国的。"
"真正祸国的人,该是你才对。"他扬了扬眉,面上渐渐有了笑意,"长离,长离,你当真是红颜祸水......"
这话,许多年前似也有人说过。
只那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便改变了,我的一生。
静坐着看了一下午的书,觉得有些倦了,正打算阖上眼睛假寐一会儿,却忽听外头传来了敲门声。
明心么?他最近倒是学乖了许多。
"进来吧。"我合上手里的书,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声。
接着便见一人推门而入,不是明心,而是......顾惊寒。
"大师......"他望了望我,欲言又止。
"又是为了那虎妖的事?"有些无奈的站起身来,一面道,"施主放心,贫僧这一次绝对会解决他的。"
"不,大师,我是......"他面色一沉,咬了咬牙,忽然大声道,"我是来求大师救人的。"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呆呆的问:"救什么人?"
"......我义弟。"
"他究竟是个什么人,施主应该已经知道了吧?"蹙了蹙眉,提醒道。
顾惊寒点了点头,面色微窘的说:"他伤得很重,根本无法维持人形。"
见了这么大一头老虎,却不害怕?这顾惊寒倒也真是个怪人。
"既然如此,施主为何还要我救他?"
"扬声并不是什么坏人,他只是稍微单纯了些,不懂这世间的人情事故。"他微微的低了低头,眼底带了些许柔情。
"人妖殊途,他本不该来这人间的。"
"我晓得,但......大师就不能救他一回吗?"
轻叹,又是一个执迷不悟之人。
我扫他一眼,重又坐回了桌边,冷冷的说:"贫僧从来只捉妖,不救人,施主还是请回吧。"
"这样啊......他说的果真一点不错。"顾惊寒的神色黯了下去,缓缓垂下眼来,艰难万分的转身,"那,在下先告辞了。"
那声音有些抖,步履也不稳,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倒下去。
不过是个义弟罢了,他如此又是何苦呢?
心底暗骂着世人的痴傻,却莫名其妙的感觉那背影有点刺眼。
以前是看破红尘,所以能做到彻底的绝情。如今呢?
为情所困,因而......变得心软了么?
下一瞬,只听得自己的声音在屋内响起:"一千两。"
"啊?"顾惊寒转回头来,满脸困惑。
勾了勾唇角,浅笑悠然。
"救人的话,我只收这个价。"
21
转眼又是数月。
曲临渊几乎日日都会来普法寺寻我,他的身份本就尊贵,一举一动皆受人注目,在后头跟踪的人自然也是接连不断。再加上,蓝烟似乎有意与我作对,虽然名为保护,却时时惹来麻烦。如此数月下来,纵然我再有本事,也绝做不到滴水不漏,我与他的事情,只怕过不了多久便要大白于天下了。
"唉......"思及此,不由得幽幽的叹了口气。
"大师?"
身侧响起一声轻唤,猛然回神,这才忆起自己身在寺院正殿,旁边还围坐了一堆僧人。
啊,对了,我今日是受邀来天龙寺讲经传法的。
苦笑着摇了摇头。没想到,在这种情况下,自己竟然也能发呆。
我定了定神,勉强收回心绪,继续讲解经文。
待离开天龙寺时,已经过午了。
远远就望见寺庙门口停了辆马车,朱漆绣帘,很是气派。
于是再度抚额轻叹。
早要他换一辆朴素点的马车出门,怎么就是不听?
我快步上前,行至那马车旁时,只见一只白玉似的手由里头伸了出来,缓缓撩起绣帘。
那俊美无俦的男子微微探出头来,似笑非笑的看着我,道:"外头冷得紧,快点上来吧。"
一边说,一面又欲动手拉我。
我往四下瞧了瞧,确定没人藏在暗处,才顺着那人的意上了马车,紧挨着他坐了下来。
人才坐定,曲临渊就已将身上的毛皮袄子褪了下来,紧紧裹在我身上。
"冷吗?你身上冰凉冰凉的。"他说着执起我的手,放在掌心里轻轻揉着。
"没事。"我淡淡笑了一下,答,"今天怎么会来这里?"
他眨眨眼,神色里多了几分无奈。"这几日西梁的使者进京,我忙得抽不出空来寻你,自然只好在这里等着了。待送你回普法寺之后,还得回去处理公务呢!"
伸手,轻轻抚过他漂亮的眉眼,柔声道:"累不累?朝廷里的事虽然重要,但也该小心自己的身子。"
"其他的也都好,就只那几个西梁人比较难伺候,一会儿说要和,一会又说要战的,一天一个样,变幻无常......"他说到这里,突然顿了一下,尴尬的看我一眼,道,"呃......我只随口说说而已,并没有贬低西梁人的意思。"
我轻轻颔首,微微笑了一下,算是回应。
曲临渊于是又接着说了下去:"要战还是要和,不但西梁那边反复反复,就是在我朝朝堂上,也是各执己见、争持不下。瑞王爷那边一心主和,支持他的人也在多数,惟有那个姓莫的一天到晚与别人作对,坚持要战下去。皇上又生性软弱,近来更是什么事都听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