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爵之死————爱伦.库须纳

作者:爱伦.库须纳  录入:12-19

录入:明2001
公爵之死
公爵是个老人,他的年轻妻子未曾目睹他的年少岁月,不知道他的浓密黑发曾经斗篷似的覆盖在许多情人胸前。
她是外国人,因此当他回到自己的城市等死,当照料病情开始损耗她的精力时,她并不了解为何他的亲戚对挑选照顾他的男仆如此在意。
"要长得好看。"举止温文的安妮羞红着脸说。
"但也不要太好看。"尖嘴利舌的凯瑟林飞快地瞄了她一眼。
"怎么样都行。"年轻的妻子说:"何不在强壮,体贴的前提下尽可能找一个好看的?如果这样能取悦我的丈夫。
由于大家都不接腔,甚至吝于看她一眼,她就选了一个名叫安塞姆的标志小伙子。她不知道他有多么渴望这个工作。
安塞姆双手稳定,眼神清澈。他会拆床单,喂药,轻轻松松地替病人穿脱衬衫,挥起刮胡刀又快又有效率。公爵坚持永远打扮整齐,虽然他哪里都去不了。公爵年轻时袖口总是滚着蕾丝,手背就像涌起层层浪花。那时他有一双修长的手,不过现在更是消瘦如柴。
现在公爵躺在久违二十年的床上,躺在他一手兴建,装饰,最后又抛弃的宅邸里。早在当前的年轻情侣出生前,公爵就为了追随他最初,最老也是最好的情人,抛弃权利和义务,离开他的城市远赴一个能让他们为爱而活的小岛,虽然这些事他从来未曾说明。
坐在他床边,年轻的妻子对公爵说:"屋外有一个老妇人在门廊上等我。她抓住我的手腕,手指相当有力气。她问我:‘他在里面吗?他在吗?据说他回来了。据说他病入膏肓。'"
公爵的微笑总是像皮鞭一样冷漠。"我希望你已告诉,这些都是真的。"
妻子按一下他的手。她全心全意地爱着他。她将是他最后的恋人。知道这点让他稍感安慰,不过有时却一点帮助都没有。
"去梳妆打扮,"他对她说:"你今晚要去的宴会,需要花比你想象更多的时间去装扮自己。"
她痛恨离开他。"我的侍女片刻就能将我装扮得花枝招展。"
"还有你的头发,首饰和鞋子......"
"我想陪在你身旁。"她依偎着他瘦凹的肩窝。"万一你饿了,或者又痛起来。"
"我有什么需要,安塞姆都会处理。"公爵用手指缠绕着她的头发,轻轻拍她的头。"而且我想看看衣服合不合身。"
"我不在意,我确信礼服很美,因为是你挑选的。"
他继续拍抚。"你必须在意,他们必须学着认识你,尊敬你。"
她说:"在家乡,没有人会尊敬一个抛下......抛下生病的丈夫,自己去赴宴的女人。"
"恩,这里民情不同。我告诉过你会有所不同。"
确实不假。不过她还是要随他回来。五年前她嫁给一个陌生人,一个因为失去爱人--他最老也是最好的恋人--在她的岛屿上疯狂流浪的男人。在她的村庄,她已经过了通婚年龄。但这只是因为她在等待着他:一个一眼就看透她的男人。他让她惊讶于自己的欲望,也惊讶于它们如何能获得满足。
而他是位异国公爵,就是他保留到最后的惊奇。他想亲自把手上那些即使在他最悲伤的时候也不曾取下的戒指,归还给他的家族。她恳求让她一起去这趟最终之旅,虽然他们都了解旅程将以留下她孤单一个人结束。她想见见她的族人,便访他熟悉的地点,亲耳倾听他回顾过去种种。她希望他的孩子在祖先的宅邸中诞生。
最后一颗珠宝稳稳地戴在妻子的礼服上,最后一缕头发别好,搭配公爵锐利眼神的最后一朵鲜花也插好了。时髦中带着异国风味,公爵艳光四射的妻子坐上马车,在侍从达达的马蹄声中浩浩荡荡地出发。
公爵的床头点起蜡烛。安塞姆静坐在房间的阴按角落。
"我的妻子,"公爵闭着眼睛,苍白的脸靠在枕头上说着:"是名医的女儿。他对她倾囊相授,留给她一切秘方。她是值得骄傲的,她曾经治愈过一位国王。她爱过一个男孩,一个贵族,但是他太傲慢,没有回报她的爱;她也无法令他回心转意。不论别人怎么说,这方面其实没有什么万灵丹。"咳嗽让他痛苦得喘不过气来。"爱情没有灵药。这激怒了她,还有我。"
安塞姆说:"真希望事情不是那样。"
公爵淡淡地说:"你很善良。我也是。我想到了这把年纪应该可以泰然以对,假装不那么在乎。不过我不是生来取悦别人的。"
"正是,"可爱的仆人说,但公爵并没有看到他的可爱表情。公爵薄得近于兰色的眼皮覆盖着双眼,他痛得抿紧嘴唇。
"你年轻时有过一些麻烦。"
公爵紧绷的脸庞站时放松了一下。"确实如此。"
安塞姆将盛着饮料的银杯端到他面前。杯上雕刻着公爵的家徽,一只天鹅。
没人知道这个银杯有多古老。
公爵长得很高,骨架又大,可是现在他几乎瘦成皮包骨,皮肤像羊皮纸一样又干又薄。喝东西的时候安塞姆必须搀扶着他,就像抓着一片影子做成的镜子--光亮取代黑暗,棱角取代光滑的平面。
"谢谢你。"公爵说:"战时这会有点帮助。我想我会睡一下。等她回来,我要听听宴会上发生了哪些事。这是她第一次露面,必然会有些事情。"
"现在您又想惹事了,对不对?"仆人温和地嘲讽他。
薄薄的嘴唇微微一笑。"也许,"接着又说:"不,不是现在。那又何必?"
"那当时又何必?"
"当时我想......我想取乐。"
安塞姆靠得更近,烛焰为他的脸镀上一层金光。安塞姆说:"那些男人因你而死。"
"不是因为我,是因为他。"
"因为你杀了他们。"
"是啊......"他满足地长长叹了一口气。
安塞姆靠得更近。"而且你都记得。我知道你记得。你在现场。你全知道。他们都棒极了,不过他是最棒的一位。"他强壮的手臂在亚麻色床单的衬托下显得黝黑。"现在再也没有像他那样的剑客了。"
"过去也没有。"公爵的声音极其细微,安塞姆虽然紧靠在他身旁,仍必须屏息倾听。
"谁都比不上他。"
"我认为未来也不会有他那样的人。"安塞姆柔声说道,似乎也是在告诉自己。
"永远不会有。"
公爵向后躺下,脸上失去血色。枕头将他吞没,迎接他回到他的新世界,一个力量短站,衰弱衡存的世界。

公爵的旗子一身华服,带着葡萄酒和毫奢同伴的气息回到他身边,来看看他是睡着了,还是在黑暗中等着她归来。
大床上传来他微弱,沙哑的声音:"你有狂欢的气息。"
她点亮烛灯,照亮一身绚丽,胸前的鲜花也只略显凋萎。不管蕾丝的摩擦和黄金的重量,她还是设法让自己在他身旁躺下。"啊,好舒服,我现在不需要再绑得死紧了。"她边叹气边解开紧身衩的细绳。"我假装--"她停顿一下,然后决心不怕他怎么想,羞赧地继续说,"我告诉自己它是你的双手,支持我在众人面前挺直背脊。"
他咯咯发笑:"他们待你这么差吗?"
"他们目不转睛!这很没礼貌。他们还说一些我不懂的事。关于他们彼此,关于你......"
"关于我的哪些事?"
"我不知道。我不懂。空洞,没有重点,听得出来充满弦外之音。你必然发现这个城市变了,老友都不在了。"
"确实如此。我希望你不会觉得太无聊了。"
她捏揉他的肩膀:"你的语气真像他们!不,我不觉得无聊。甚至还有人赞美我呢。有一位身着钻石,满口烂牙的老先生说我比你的第一位妻子真是好太多了。他气色很差--我想是肝有问题。"她匆匆加上一句,原本她不想提这件事。
"是啊,"她的丈夫毫无感觉地说:"比起女戏子,我娶了外国女人还比较可以原谅。或者他们终于认为我值得同情而非责难。因为我病得比他们任何人都重。或许就是如此。"他的回忆被往事取代,一个比他想讲的更支离破碎,关于过去的侮辱,关于复仇的故事。一位爱人被赶走,公爵的第一位妻子公然被侮辱;年轻男子的怒火以及金钱和武力报复。淌血的伤口不会痊愈,只留下丑陋的伤疤。
这些故事她以前都没听过,在他们那蜜蜂的嗡嗡声和百里香环绕下缔结连里的小岛上,它们甚至不符合她熟悉的这个男人。
躺在他消瘦炙热的身体旁,她在黑暗中第一次怀疑回到这个属于他过去的城市是不是正确的决定。
他一只手半意识地移向她的肩胛骨,像握着乳房似的用手掌圈住它。回忆让她兴奋得全身发红。她忽然好渴望他,渴望要回强壮的旧日爱人。但是她了解这种疾病,也知道病情的变化,她的心脏一阵紧缩;那是不可能的。现在他们之间肉体的欢娱已成过去,只能在她腹中持续成长。这个胎儿未来将是她的安慰,但不是现在。
"人们不会遗忘。"他说。她以为他睡着了,他的呼吸是如此细微。
"你,"她温柔地说。"他们没有遗忘你。"
"不是我,是他们自己。他们只是在意我带给他们的感受。记住这一点 。"他的手指紧紧抓住她,迫切但不带丝毫诱惑。"不要信任我的旧识,他们没有理由爱我。"
"我爱你。"
过了一会儿,他在睡梦中发出叹息,搂着她却念着前妻的名字。她感到心脏一阵抽痛,于是转过身去贴近腹中的胎儿。她的题内除了痛楚与爱几乎容不下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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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追求名望与财富的医师上门来要求替他放血。
"我剩的血简直不够他们放。"公爵说。他让妻子下楼去把他们赶走,了解有别的人可以发泄怒气,会给她一种满足感。
安塞姆正在小心翼翼地替他刮脸。"若在从前,"安塞姆说,"你会活活把他们串起来烤。"
公爵甚至没有露出微笑。"不。他不杀手无寸铁的人,因为毫无挑战性。"
"你如何替他寻找挑战?你有好眼力?"
他撇撇老迈的嘴唇:"你知道--我一定有。这点我以前从来没有想过。不过我乐于挑衅某些横行霸道的家伙:那种大摇大摆,趾高气昂的白痴。他们走路不许任何人挡路,还回殴打赚钱供养他们的女孩。那种人总是随身带着剑。"
"现在你还看得出来吗?"安塞姆忙着清理发梳。"你看得出来谁是好剑客?是从走路的姿势还是持剑的姿势?"
公爵说:"只有在他惹毛我的时候。我可以看看吗?"
安塞姆递过梳子,他递得很近,以便公爵抓着他的手腕集中他衰弱的视力。公爵的手像纸般干枯。安塞姆稳住手臂,他的眼皮不断颤抖,蓝眼睛周围的深色睫毛几乎呈蓝紫色。
"你有一只好手腕,"公爵仔细端详。"你什么都练习?"
"我在房间里私下练习。"安塞姆吞了一口口水骨肉如柴的手指一碰,他的皮肤就热得发烫。
"你杀过人吗?"
"没有--还没有。"
"我听说这年头大家都不太杀人了。只会摆摆架势,袖口沾点鲜血。
公爵的妻子没敲门就走进来,全身充满成就感。不过公爵继续握了一会儿仆人的手腕,他盯着他的脸,发觉他长得美丽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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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爵偶尔也会接见访客,不过除了那些宣传可以妙手回春的医师。病痛时有时消;公爵开始一天两三次问妻子屋里备用的罂粟汁是否充足。这种药会混淆他的神智,他开始对着鬼魂讲话,她因而听到不少不想知道的陈年旧事。为了知道得更多,每次有访客上门(这儿指的是还在世的活人),她都静静地坐在角落扮演隐形的聆听者。别的老人虽然比她的丈夫健壮,在她看来却不及他一半俊美。她很纳闷他以前怎么肯和他们交往,同时努力想象他们年轻貌美的模样。
她的丈夫说参森大人是来幸灾乐祸的,或者他是来道歉;不论他为何而来,观赏他如何饱受岁月摧残都是一大乐事。她认为接见这个人是不智之举,不过总胜于和鬼魂为伍。
参森不仅满口坏牙,气色也差。不过他还是接过安塞姆端上的葡萄酒。老贵族以赞赏的目光上下打量仆人一番,然后在他床边坐下,两个膝盖见稳稳夹着一只金头拐杖。
公爵半张着眼睛看着访客:他累了,不过决定等客人走后再服药。
参森没有说半句客套话,他也一样。两人一阵沉默,最后公爵说:"你想到的可能都是事实,谢谢你拨冗莅临。你真是异常亲切。"
他的外国妻子不了解异常是什么意思。这句话听来似乎是种侮辱;她准备采取行动。不过参森大人还是端坐不动。
公爵闭上眼睛,但还是继续说:"我不认为我会在你坐在这儿的时候死掉,虽然我知道你会很高兴看到那一幕。"
安塞姆在另外一间房间发出一声噪音,如果是教养不够的仆人,听起来可能会像打喷嚏。他还在忙着清理梳子,因此他们只能听见稀稀嗦嗦的声响。
最后参森终于开口:"我以为你早就死了好几年了。没有人知道你在哪儿,我以为你会心碎而死。"
"破碎的心愈合了。"
"你对我说我你没有心。"
"一相情愿的想法,我看得出来你的还在跳。"
"噢,是啊。"参森布满青筋的双手抓着手杖的今球一开一阖。"我的心还在跳,虽然我们永远不会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不是吗?"
"我想我知道。"
"或许还是会有意外发展。"出乎意料之外,参森大人竟然对着公爵的仆人微微一笑。安塞姆显得有些动怒。
"他的刀法不错。"参森说出他的看法。
"你领受过?"
"试过一两次。刮得干净利落。"
"哈!"老公爵放声大笑,他笑个不停,好象听到别人听不见的笑话,直到他痛得喘不过气来。妻子和仆人赶忙过来喂他喝点东西,顺便挡住客人的视线。
参森大人离去后,公爵梦呓似的说:"人们不会遗忘。我想这令我感到喜悦,否则我为何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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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一些身份证明,"安塞姆唐突地回答,公爵总是用过去的点滴秘辛来刺激他。这时房间里只剩他们两人独处。"若非如此,我绝不会贸然前来见你。你的家族调查过我,而我确实懂得如何服侍人。请再说一次,他如何锻炼双手的稳定性。"
"他从不让双手闲着,总是要做点事:紧握铁棒以增强腕力,捏球,抛掷叉子等等......"公爵欣然得让人生气。安塞姆已经逐渐熟悉这种微笑,知道他无法哄骗公爵说出更多的回忆。
老人的脸上乌云密布,他痛得开始咒骂,这一点都称不上优雅。安塞姆不断用冷毛巾替他拭汗,直到公爵又能开口说话:"就冒险而言,这开始令人生厌。当我能臆测的只剩下我的衬衫能保持多久干燥,还有我究竟是会咽下这口汤还是把它吐掉,生命变得单调乏味。我想说让我们尽早了事,但我的妻子当然无法接受。"他痛得龇牙咧嘴。"不过他也不喜欢我处于这种状态。有些人你就是无法令他们满意。"
"将为人父一定让你颇感安慰。"
"不见得。那只是为了让妻子高兴,我并不想有后代。我自己就完全不符合父母的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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