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得也是。陛下发兵是为了秦御史,解铃还须系铃人,秦御史一出面,陛下自然便言听计从,无所违逆。"
子陌被他的戏谑语气捉弄得心头火起:"任大人要说什么,子陌洗耳恭听便是。"
"你既要听,我便说了。"任清野泰然自若地捡起地上筷子,召来伙计更换,待那伙计走了才开口。"葵官现在对你已经十分不满,你和陛下要是再这么不清不楚地搅和,所谓四彦恐怕难以为继。"
"柳大人?"子陌听了莫名其妙,柳大人跟着件事没有关系吧?还有,"不清不楚地搅和"是什么意思?
"你不会没注意到,最近私下里很少见到葵官吧?往日只要你在京城,有好吃好玩的她都不忘捎带上你,如今呢?像是今天,就算是在下出面约,一听你也会来,她立即就推说有事,不肯过来了。"
"柳大人大约还在生气子陌和卡茜斯公主假扮夫妻的事吧。"她与卡茜斯交情甚好,知道是场骗局,不高兴也是应该。
"她哪里是这样小心眼的人!"任清野苦笑,"要不是你阻了她多年梦想,她哪会对你不理不睬?"不理不睬是说轻的,恨之入骨倒差不多。
多年梦想?
子陌不断思索,到最后只能归结到一个不可思议的原因--
"柳大人她......中意陛下?"
任清野夸张地拍手。"恭喜秦老弟,终于窥破长庚第一秘辛--不不,自从有了陛下情迷秦御史之后,这一条便要退居第二了。"子陌闻言不禁一愣--他鲜见的高昂语调,是带着些敌意么?为什么?
不过这话本身更是惊人。"听闻柳大人与陛下青梅竹马......难道是自小仰慕?"
还是有些不信的。努力回想他二人相处情形,柳葵官对皇帝与对任清野他们的方式无异,怎样都看不出有这一层意思。z6y8b3g
"我们四人年纪相近,从小一起玩过,但秦老弟也许不知道,陛下在藩时,与葵官有过婚约。最后因为先皇聘了武昌王的郡主当正妃,陛下当时也看不出什么前途,柳家人便自请撤了婚事。若不是家人坚决不允,依葵官的性子,只要是她喜欢,管什么当妻当妾,都会高高兴兴嫁过去。"
当年无奈,以现在这两人的地位,应该是想怎样便怎样了吧。子陌沉吟道:"柳大人早已年过二十,却一直未传婚讯,莫不是在等陛下迎娶?"
"这也不尽然。葵官知道陛下不甘愿久居人下,温柔敦厚也只是掩人耳目之策,为了助他登上帝位,好好一个官宦人家的千金小姐,明里暗里以广招徕,为他打探消息,拉拢有力人士。八面玲珑的手腕不是天生就有,十四岁时常看她笑着笑着便哭了出来,十五六岁时已成了旁人口中人尽可夫的女子......"任清野说到这里突然哽住,喝了一大口酒润喉,才得以继续说下去。
"如今她一手掌握天下财富,自是再也无人敢轻贱。一般女人靠男人才能得到的,葵官如今都有了。成家的想法,想来也慢慢淡了。你问我是不是在等陛下娶她,我看倒也未必。"
那个笑得开朗自信、俏皮美丽的女子,实在难以想象曾经经历过如许不堪。又是只为情之所钟?区区四个字,何以使人抛开名利荣辱不管,只想要对方满意?其中玄奥,他大概是一辈子都不懂的。
"柳大人的心思,陛下可曾知晓?"做尽了一切却得不到回应,是怎样的心情呢?
"这么多年,我在一旁都看得明白,他楚修衡聪明绝顶,岂能不知?"
第一次听他喊出皇帝的名讳,深沉的怨怼,不像是只为朋友抱不平而已。
"既然无意就不要利用得彻底!从小到大,他做的事情不管是善是恶,我都觉得不无道理,唯独这样对待葵官,终我一生都不会服他。"
任清野直视子陌有些愕然的眼,言下之意你尽管去和他说没关系。
"葵官也知道陛下对她不过就是朋友之情,君臣之谊,所以只要当他眼中特殊的人,便已经心满意足。但是,"任清野深深看他一眼,"后来有了你这个人。我们也是到这几年才知道,原来陛下不是冷心冷情,只是没有遇见而已--秦御史何其有幸,我等与陛下同患难之时,你在析木州备受照拂,到了陛下江山在握,又适逢其会,被堂堂正正地擢拔到高位,一张冷冷的脸孔竟把万乘之尊的心神摄去。时也,命也,运也。"
子陌静静听着他吊儿郎当的语气,过一会儿冷冷说道:"就算您喝醉了,这还是侮辱。"
任清野似是突然间清醒,露出有些懊恼的神情,笑道:"抱歉抱歉。一时基于义愤,忍不住说了冒犯的话。你有才具,但若不是陛下赏识,何能年纪轻轻就登副相之位,这一节总没错吧。"
弱冠之龄便已位极人臣,旁人的怀疑嘲讽眼神,他一路已经看多,至今没有当面的冲突,也只是赖有皇帝撑腰。至少任清野肯爽快地说出来,对于他这样圆滑性子的人来说,也算是难能的推心置腹。
上回在皇帝面前可不是这样不在乎的。
隐隐竟然觉得,只要皇帝不这样看自己,似乎旁人的流言蜚语,也算不上什么。
毕竟起用他的,是皇帝。
只是这样而已......吧。
挥开纠结心思,重新将目光放到对方身上,轻轻反击:"义愤?怎么看,都像是您心怀妒意之下的迁怒吧。"
任清野眼中精光大盛:"你说什么?"
子陌也不废话,平平地道:"柳大人。"
只见巧舌如簧、骗尽天下男女的任典客,一下子瞠目结舌,无言以对。过了半晌他才自嘲地笑开:"被你知道又怎样?谎话说太多,真心话也已无人会信,有时候真羡慕狄嘉那般的率真啊。"
"不懂。"像他这般超脱飘逸的人,到头来竟也是自幼执念于一个女子,周围人人如此,倒似是自己显得怪异了。
"你不懂无所谓。只要做该做的事就成。"
"该做什么?"
"当断则断。看你们样子就知道,上回虽然捅破窗户纸,却定没谈出结果。你要么爽爽快快和陛下在一起,只要夙愿得偿,想来圣上定会精神大振,国事之类,自然不在话下;要么直接了当地断了他的念--虽然这样对不起多年老友,但为了葵官好,我是盼望老弟能这样做的。"
子陌想也不想便点头:"......我省得。找机会就去说明。"
"啧啧,可怜我们陛下一辈子就动一次心,偏摊上这样一个薄情之人。"
"一辈子动一次心的,是任大人您吧。"
任清野哼起不成调的歌词。"叹人生常是,千载寂寞,万古伤心......来来来,与我满饮此杯!"
子陌一笑举杯。
19
熙熙攘攘的街市上,两名年轻男子一前一后,信步徐行,出众的身量容貌,惹来路人的好奇与惊艳。尤其走在前头那位的气度威仪,即使努力收敛,也让平常人一瞥之下,便再不敢逼视。
"据闻表兄今日早朝时,又走神了。"跟在后侧男子带笑意的声音,刚好可以让走在前面的人听到。
被唤作表兄的男子并不答话,原本就端正的面容却更显几分冷怒。
"听说自从仳离之后,秦御史与任典客就走得极近,常常二人联袂出游,至晚方归呢。"
男子面无表情,眉峰处的细微褶皱仍逃不过对方的利眼。
"表兄以前常常与秦御史议事,最近却除了早朝以外没有召见过他,难怪秦御史的时间平白多出许多。"
"茗毅,说够没有?"冷冰冰的语气足以令人战栗。
那名唤茗毅的男子,连忙整肃神情,乖觉地应道"说够了",心中却在想,关于那个人的事情,表兄是越来越专注,也越来越容易激起反应了。
真是各人自有各人磨。他这表兄遂心顺意了这许多年,出来个让他束手无策的人物,也叫做命中注定。至于局外人,还是乖乖看戏的好。趁着他稍微有些清闲,出来逛逛,也是颇为难得的机会,可别惹怒了他弄得被赶回去。
一边想着,一边忙着四顾周遭,贪看京城中的热闹繁华。
余光似乎瞥到两个熟悉的人影--
"啊!"
再回头看时,惊讶声来不及遏止便已发出,而他那精明的表兄,也早将一双利眼对上了目标。
街边颇具规模的酒楼二楼,也是一行二人,凭栏相对而坐。着一袭湖蓝色外袍的男子,正举盏满饮,微仰的脖颈修长优美,侧面看去,一张脸俊俏绝伦,眉宇间却刚毅正直,无半丝脂粉气。另一位男子年岁稍长,天青色长袍衬出一身悠闲意态,笑看对面友人的微醺情态,亦是说不出的丰神俊朗。
楼上楼下,一时竟出现四位美男子。来来往往的人群,似乎都有意无意地在附近放慢脚步,更有些女人家大剌剌地驻足欣赏,结伴而行的,还不忘窃窃私语,指点评判。
"那个虽然最有气势,但是看起来太凶。"--这是唯一达成共识部分。说的自然是茗毅的那位表兄。
对于这一点,茗毅虽入京不久,已经感受更深刻。
表兄平日虽然严肃,却是天底下最沉得住气的人。而现在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冷意,绝不只是不高兴而已。
"伏尸百万,流血千里"的某人之怒--任大人,您自求多福吧!
那俊俏男子饮完杯中酒,也回友人一个清淡的微笑。
笑容虽清淡,涌上酒意的微红脸庞,却让那出尘容颜,增加了几分平易近人。
连一派云淡风轻的友人,也有一瞬间怔愣,更遑论周围的陌生人,看得全然出神。
他从未、从未对自己这样笑过。
果然与任清野有什么吗?
楚修衡眉峰紧蹙,怒气终于形于外。
也许是感觉到强烈的视线,年纪稍长的男子望向楼下,看到主仆二人身影,仿佛吃了一惊,随后又恢复常态,神色恭谨地垂首为礼。俊俏男子跟着也看到了,却并未将惊讶表现在脸上,有些漠然地点了点头,便即回过去斟酒。
楚修衡见状,冷哼一声,拂袖而去。茗毅也急急忙忙跟上。
(这段是很久以前写的,觑个空就插进这里了,虽然修改过但味道还有些奇怪,汗一个)
20
子陌回到家中,刚进大门,便见谭漠村与卓荦一同迎上来。
"陛下召您进宫。"向来无表情的侍卫脸上已见焦急。
谭漠村跟着道:"卓将军过午便来了。"四处派人找他都没见。
子陌拱手为礼。"卓将军稍等,在下换身衣服就随您去。"
"衣服不必换了吧,陛下怕是已经不耐烦。"
"礼不可废。"撂下这一句,他快步走进内院。公主走后,钦赐的御史府被他还了回去,仍搬回原来的屋子,比那大宅子小了不止一半,却也自在许多。
坐车到宫中时已到掌灯时分。被带去的地方,并非御书房,而是皇帝平日起居的迎曦殿。
这地方他来过几次,并不陌生。卓荦禀报了之后带他进去,皇帝在圆桌前面南而坐,满桌子的菜肴看来未曾动过。因在背光处,表情看不大清。
他跪下见礼,皇帝不说话。
许久未见的碧石照例卧在榻旁,见他来了,竟一反常态地爱理不理,偏过头去。
"下去吧。"修衡口气平静。
左右应声退下,殿门随即被关上,偌大房室中之剩他二人。
"起来吧。用过膳没?"
"启奏陛下,臣已用过了。"
"在外头?"
"是。"
"与任清野?"
"是。"
"你二人最近可真好啊。"
子陌皱起眉,不懂他为何口气嘲讽。同僚之间的交游一向都有,与个别走得近些,也是在情理之中,他朝政不管,倒偏来管这等小事。
"怎么,没话说了?看秦卿不高兴的样子,是因为朕坏了你们的好事么?"
"陛下的话,臣听不懂。"兴许不是不懂,只是不信他会想成这个样子而已。
"你还装什么?"他突然间一把掀掉桌布,刺耳的哐当中,盘碗碎了一地,一下午等待的不悦、长久猜疑的焦虑于焉爆发。"对朕不假辞色,是因为早跟那小子好上了吧?索性就明明白白地说开,朕不是夺人所爱的小人,这样藏着掖着又何必?"
想起之前与任清野的交谈,忽然觉得若是便让他这样误会了,也算是正面拒绝,如此谁都可以松一口气。这样想着,数度欲张口,终于放弃--骗人的事,他不爱做,也做不来。
"臣和任大人......不是那种关系。"
"还嘴硬!"修衡三步两步抢到子陌跟前,紧紧扣住他下巴往上抬。"你以为朕不知道任清野男女通吃,还是不知道你二人每日都单独出去走得不见人影?"
过重的力道痛得他使劲去扳开,修衡的手却纹丝不动。"臣与任大人,是君子之交。"
"君子之交?"他笑得扭曲。"君子之交就满朝轰传你二人行为不检?君子之交你与他混到三更半夜?君子之交你朝他那样笑?秦卿的君子之交也真是特别。"
"满朝--轰传?"两个男人有什么好传?朝中人也太无所事事了吧?
"怎么?不信?"修衡放开他,转身到书案前取了一叠奏折,丢到他面前。"参劾的奏章都上来了,你说要朕怎生发落?"
子陌难以置信地拾起奏折来看,上头所列都是牵强附会的事,却被写得像是亲见一般。
"任家十世公卿,任丞相威望崇高,典客卿品行不端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真把事闹大了,最多也就贬个官,过两年又回来。你则势单力孤,一旦身败名裂,再无出头之日--知道他们是冲着谁来的吧?"
不想看到偏偏挥之不去--奏折上的一个个名字,再熟悉不过。有他心怀敬意的前辈,有他诗词唱和的泛泛之交,有他亲自保举的后进,见了面都是笑脸相迎和乐融融,令他忍不住欣慰,自己虽非长袖善舞之辈,却也能与同僚相处甚欢。想不到光鲜友善底下,却藏着这样的心肠!
脊背上阵阵寒意上涌,他忍不住全身发抖。
这才是名利场,这才是世态炎凉,为官近六载,到今日才一窥堂奥,该惭愧的,是自己吧?
这时忽地被人从身后抱住,滚烫的体温透过衣物传来。
"陛下--"他要挣扎,才发现全身失了力气。
"你性子太直,得罪的人太多。本来他们都当你是朕的男宠,不论是被你参得贬官也好削爵也罢,都不敢造次。如今你与任清野走得近,大概被人当成失宠抑或出墙,一有可趁之机,自然便伺机报复。"
男宠?出墙?
哭笑不得的心情,教他连耳后吹过来的暧昧气息都无暇顾及。
原来不知不觉间朝中诸人都是这样看他。什么真才实学,什么平生报复,什么宏图大业--说到底,他也只是被纳入皇帝羽翼下才得以存活的,一尾寄生而已。
"朕可以保你。"嘴唇贴着耳朵,轻轻吐气。
"这是威胁?"子陌扬起唇,双目死寂。
"离开清野,这些奏折,朕现在便烧了。"
他轻轻挣开他怀抱,转过身来,细长的眸子带着满满的嘲讽,直视修衡:"只是离开,不用到您身边么?"
修衡被他看得呼吸一窒,缓了缓才道:"他不是可以定下来的人,你跟着他,总有一日会伤心。"
"然后臣再度成为旁人眼中的男宠,无人敢撄锋芒?"
在他护持之下的虚幻功名,不要也罢。
"你不是常标榜富贵浮云,功名粪土的么?这一两句流言竟消受不了,也忒可笑了吧?"或者说到底,只是不愿与任清野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