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早秋
何夕一只手拿小镊子夹着电极,一只手握着电烙铁,凝神静气的将电极焊到电路接头上。这电极是极薄的石英,一个便是上千块钱,稍微用力便会碎掉,所以操作的时候需要十分小心。往往他都是清晨或深夜,等人都走光了之后,一个人锁在实验室里进行实验。
电极焊牢了,拿起最小号螺丝刀,将检测池压片盖放好拧紧。这个过程非常重要,如果拧得太松,检测池会漏水,而如果拧得太紧,娇贵的石英片会破碎。摒住呼吸,手下轻轻用力,一圈,两圈......
叮嘀哩叮嘀哩叮嘀哩......手机突然疯狂的响起来,在空无一人的实验室里格外刺耳。何夕惊得手一抖。"噼啪"一声,电极碎了。
丧气的把螺丝刀扔进摊开的工具包里,掀开白大褂下摆从牛仔裤兜里狠命地往外掏手机。平时听起来挺顺耳的《八骏赞》铃声,今天愣是让人火大。牛仔裤的口袋怎么也这么紧,掏了两三下才掏出来。"喂,谁呀?"扰乱了他做实验,害他白白浪费了一千多块钱,何夕愤怒得连来电显示都没看,直接冲着对方问。
"你不是吧,这么大火气。"方生在那边不以为然到极点:"还不过来?等你都几个小时了。"
"你明知道我在做实验还打电话来骚扰我?"何夕也没好气。这帮家伙,下午演出完了出去腐败,他要赶回来加做一个实验,说好了吃饭不去,只晚上一起去酒吧high,还要阴魂不散地打电话来骚扰。想到那一千多块的电极何夕就心痛,准备把怒气都发到这惹祸的人身上。
"不和你计较,我们已经在酒吧了。你快点来吧,让你小表妹跟你说。"说完那边就没声音了,这人,做了坏事就开跑,拉了小妹来垫背。"哥,快过来吧,大家都齐了,就等你呢。"小妹是何夕小姨的独生女,虽说是表妹,但从小就随他们一起玩到大,像亲兄妹一样。听见她一软语相求,何夕就没法子了,一肚子火只好憋了回去。转头看看电极反正已经坏了,今天要想再重来一次,肯定得弄到凌晨。算了,他们这些业余唱合唱的人,都看重嗓子得很,平时从来不抽烟不喝酒不熬夜少吃刺激性的东西。每次演出后的聚会,是大家尽兴的唯一机会。今天大家好容易放纵一次,就不要败坏了兴致了:"等我啊,你们在哪里?"
"The Snow,快点啊。"小妹说完,就挂电话了。
何夕收拾了东西赶到酒吧的时候,已经快十点了,不过这正是酒吧开始热闹的时候。The Snow风格比较柔和些,不是那种特吵的地方,但也不是那种顶高档的地方,这时候人来人往,热闹非凡,人声压住了其他的。何夕跟他的朋友们都是这里的常客,熟门熟路的走到最靠近钢琴的桌子,这一群人果然围坐在他们的老位子上。
"噢!噢!"一群人看到何夕出现,开始大声起哄,弄得整个酒吧的人都在往这边看过来。这些家伙,平时站在合唱台上都假模假式的优雅成熟,一到了酒吧里就显出疯狂的原型了。还不知道他们闹什么,方生就端着酒杯凑到何夕嘴边,嚷嚷着要他先干为敬。刚开口问为什么,就已经被灌到了嘴里,于是何夕只好勉强喝完这一杯酒,抓住空闲问:"为什么一来就要我喝酒啊?"
男低声部的张石雁端着一杯红酒晃过来,故意明显挑眉说:"给寿星庆生啊。主角还来这么晚,你是不是看不起我们啊?"
知道这帮人就喜欢没事找机会捉弄人,何夕连忙说:"哪敢啊,你们知道的,我真的是实验忙得忘了这回事。再说了,我生日不是明天吗?还真没想到各位大人会在今天给小民庆生。"一边说,一边还配合出诚惶诚恐地表情,就差跪地磕头了。
"明天?"这次轮到女中音的李芯,李蔚双胞胎姐妹上来:"明天你必然会去跟你望子成龙的父母及其亲友共进晚餐,然后一大家人其乐融融的围坐谈心。哪里轮得到我们。"一边不屑的瞄了何夕一眼,一边还故意把"围坐谈心"四个字说得很重。
"嘿嘿,嘿嘿,你们还真了解我。真得感谢你们想得这么周到,今天给我庆生了。"被人说中了心事,何夕干笑着应付。
见到寿星尴尬的样子,方生他们终于满足了,大大方方的说:"何必这么客气呢,都是应该的。"话刚说完,一群人就如狼似虎的涌上来要把何夕灌个晕头转向。何夕左一杯右一杯的推让应对,一边想着明天回去家里,爸妈还不知又要怎么谈心呢。
在何夕半晕的时候,曾频频用眼神向那亲如手足的小表妹刘婉玉求救,谁知那丫头一反平日的温顺,趁火打劫的说:"哥,你放心尽管喝,今晚有我在,一定能让你平安到家。"
于是那帮家伙肆无忌惮地把他放倒在了酒吧里。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早秋的天气依然闷热。头不太痛,看来小妹昨晚还算清醒,喂他吃了醒酒药的。今天要赶回父母家去吃晚饭,何夕连忙起来洗漱收拾。一边收拾一边想着呆会儿怎么回答父母的"谈心"。
据说外祖母曾经继承她大厨父亲的手艺经营小饭馆,已经有声有色,后来由于战争而失去了所有的财产。母亲不但学会了外祖母所有的手艺,更是继承了精明的头脑,与父亲结婚后倾二人所有开了一家饭馆,现在早已成了一家规模不小的餐饮娱乐集团。父亲却是个建筑师,成天痴迷于那大堆的设计图纸中。夫妻俩一个管盖房,一个管经营,配合得倒是天衣无缝。他是家里的小儿子,上头还有一个姐姐。姐姐继承了母亲的精明头脑,大学时候已经开始帮手家里的生意,现在在家族的公司中做的有声有色。父亲自然是希望何夕能够继承他的事业,也在建筑上成就一番事业。然而何夕并无此意,反倒是钟情于他那些瓶瓶罐罐的药物实验。对于此,何夕的父母很是无奈。因为何夕小时候正好是父母创业的时候,就跟在外婆身边长大,直到上了中学才回到父母身边。淡漠内敛的性格已经形成,做实验倒真是挺合适,父母想要改变他便是难上加难。平日里看起来温顺听话的何夕,其实颇为难以接近。做事情只认理智,心里一旦拿定了主意,任谁也劝不动的了。上大学时他自做主张的填报了N大化学专业,让二老很是生气,然而又怪不得他,谁让他小时候不是跟在父母身边长大的呢,总是觉得亏欠了他。于是父母总想着在他性格上进行修正,能够真正开朗点,也好劝他回来接手家里的事务些。最重要的是,父母都是有点爱心泛滥的性格,见着路边的弃猫弃狗都要捡回来照顾的,自然不希望何夕那么理智无情。每次见面都要对何夕进行爱心教育。
越想越头痛。何夕发挥做实验的效率,十分钟内收拾完毕。看一眼镜子里,自己容光焕发,衣着整齐,一点也看不出来昨天宿醉的样子,方才满意的出门去了。
何夕和大姐上大学后就独自在外面住了,平时都很忙,除了周末谁有空回家看看外,每年家中人的生日便是最重要的聚会时间。不巧姐姐在外地出差,家里只有父母在。往年若是碰到这样的情况,就会请来小姨一家或者姑父姑母一家。今天却很意外的只有父母独自在家里。见他回来,二老便忙着布桌子准备吃饭。虽然只有三个人,饭菜却依旧丰盛。虽然家里平时雇的有阿姨做饭,然而每到自己回家,肯定是爸妈亲自下厨做的。何夕望着桌子上七八样菜,样样都是自己爱吃的,心里颇为感动,脸上却依旧平静。一家人围坐下来,父亲和母亲便举起杯来,笑得很激动的样子,说:"祝贺儿子二十五岁生日,正式成人。"何家父母从小就给儿子定下了规矩,十八岁算是成年,可以自己生活,二十五岁才能算是成人,能够婚娶。说完三人一起饮了这杯酒,何夕先夹了菜放到母亲碗里,说:"妈,吃菜。"又夹了菜给父亲,脸上没有一点变化的表情,然后就自己埋头吃饭。父母对望了一眼,面上有着安慰,却又轻轻叹气。相互的心思都是明白的,何夕这孩子懂事,从小知道好东西先给父母。然而性格这样冷淡,便是孝心,却不会多说一两句话来,家里人知道他还好,只是将来万一看上了哪家姑娘,他可怎么让人家知道呢?实在让人操心。
虽然父母极力活跃气氛,然而却少了大姐与他们一应一答,一顿饭在何夕的闷声不吭下,很快的吃完了。三人最后碰了一下杯,算是结束了这生日的家宴。何夕很纳闷为什么这次二老没有在饭桌上展开他们的爱心教育攻势,疑惑的来回看了父母两眼,确定他们没有话要说了,才从椅子上站起来,准备收拾桌子。
"儿子,先别忙着收拾,过来跟爸妈坐一会儿。"母亲亲热的靠过来,拉着何夕的手往客厅里走。父亲也笑着来帮腔:"就是嘛,儿子过来,爸有话要跟你说。"何夕身为一个孝顺儿子,对自己的父母的了解是相当深的。现在怎么看怎么觉得二老的行为古怪,父亲那笑容也像是有点奸诈。可是自己这么大人,被母亲拉住了手,也怪窘的,不得不随着爸妈的动作来到客厅里。母亲挨着父亲坐下,顺手也拉着何夕坐在自己身边。父亲立即搂着母亲的肩膀,顺便吻了吻妻子的脸庞,母亲则顺势靠在了丈夫的怀里。两人看起来亲密得不得了,何夕满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
"咳,"父亲似乎察觉到了何夕想要逃跑的意图,故作镇静地咳嗽了一声,放开搂着妻子的手,说道:"儿子啊,你今天就正式成人了,爸妈也没什么可祝贺的。嗯,家里的产业虽然不小,不过产业要经营,你不肯回来,那......咳......"又故弄玄虚的咳了一声,父亲伸手从茶几上拿起一个信封,看样子是早就准备好了的,递给何夕。何夕看父母那期待的样子,怕不是什么好东西。眼睛在他们面上扫了两个来回,接触到母亲那委屈的目光,才犹犹豫豫地伸手接了过来。
"嗯,是你现在住的那个小公寓的房产证。这套房子,就算是爸妈送给你的成人礼物了。"父亲说完,宠溺微笑着看着倚在自己怀里的妻子。看得何夕对此已经习以为常,视若不见的看着电视机的方向。
"儿子,这套房子虽然小些,却是爸妈当年曾经住过的地方哦。现在就是你自己的地方了,要是有了女朋友,也不必......嘿嘿......"母亲话还没说完,就被何夕冷冷的目光给扫回了肚子里,只好尴尬的笑了两声算作结束。
"谢谢爸妈,如果没什么别的事情,我就先......"
"等一下嘛,好儿子,"何夕话还没说完,就被母亲给打断了:"你今天成人哦,我和你爸爸还有个很有意义的礼物要送给你呢。"母亲细声细气的说完,何夕就知道今天终于还是没有逃过爱心教育这一关。
真是不明白爸妈为什么还没有放弃,这么多年了,难道还没有习惯自己波澜不惊的性格么?
"咳咳......"父亲又习惯性的咳嗽了两声,看了看怀里,看到妻子给他投来一个鼓励性的目光,深吸了一口气,视死如归的对何夕说:"嗯,礼物就放在你的房间里现在你就可以去看看了希望能够给你一个惊喜。"父亲不歇气的说完这一长句话,立即给何夕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何夕看父母那个样子就知道不会有什么好事。为了培养自己所谓的爱心,每年两位老人家都会借着生日的名义塞给自己一个麻烦。前年是一只受伤的流浪狗,上前年是一只病猫,再之前还有过小兔子,小鸟......最夸张的是去年,居然送了自己一只被鼠夹夹住的老鼠!无一例外,这些都是要自己治疗并照顾好它们的。此项举动,被一起唱歌的朋友们知道了笑得痛了肚子,说实在不知道冷面的何夕是怎么照顾这些小东西的。何夕早已经不甚其烦,每年这些小动物伤一好,他就立即把它们扫地出门,否则依着父母的性子,家里早成了动物园了。这一项游戏,父母还没有玩腻么,今年该不会找来一头受伤的大象吧?
虽然何夕和姐姐很早以前就搬出去住了,但是父母仍然以老宅太大为理由为他们留下了以前的房间,说是万一他们有事情临时回来住两天方便。何夕上了楼梯,走到自己的房间门口,这房间自己没回来住过,倒是给那些阿猫阿狗住了个舒服。伸手握住门把手,唰地一下,推开了房门,一眼扫遍了整个房间,还好,没有大象,也没有任何吱喵乱叫的动物,何夕正要松一口气,却在看向自己的床上的时候彻底愣住了!
床上没有大象,却有一个......人!
何夕盯着他看了两秒,这个少年在他的注视下苍白了脸,似乎还在瑟瑟发抖的向床内缩去。何夕猛地甩上门,一路狂奔到客厅里。真不知道自己怎么摊上这样的父母,捡一只大象看来太低估他们了。
"爸,妈,这是怎么回事?"就算何夕再冷漠再孝顺,这次也发了脾气。
一看情势不对,父亲立即站起来说:"老婆,今天你做的饭,我,我去洗碗啦,嘿嘿。"说完溜之大吉。留下母亲跟何夕说话。何夕就算再怎么大火气,对着母亲总不好意思太过分。只得忍耐了听她的解释。
"我和你爸爸看见他一个人瑟缩在街边,身上都是伤,觉得很可怜,所以就带他回来啦。他也说自己无处可去的......"母亲依旧不急不徐的说着,露出一脸爱心的样子。
"妈,街边那么多要饭的,你怎么不都捡回来啊?"何夕对自己父母的这种怪癖简直忍无可忍。
"他可不是要饭的哦,要是他要饭,我就给他钱了。看着他一个人坐在街边,很可怜的呢,再说了,儿子,你要好好照顾他,这可是你学习爱心的好机会哦。"
看到母亲一脸认真的对自己说这种话,何夕彻底对这对父母无语了。难道自己缺乏爱心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了吗?以前照顾阿猫阿狗还不够,非要拿个叫化子来学习?何夕看看母亲兴致勃勃的脸,终于放弃了:"好吧,你们说他有伤,那我就照顾到他好为止。"说完何夕决绝的站起来:"我这就带他回去。"
"等等,"在厨房洗碗的父亲这个时候突然冒出来了,笑逐颜开的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碗:"儿子,里面那个可怜的孩子还没有吃饭呢,你去把这碗粥端给他吃。"
"你们......"没吃饭怎么刚才不叫他来跟我们一起吃,也让你们热闹点!何夕恨恨的瞪了父母一眼,明知道这一对恶趣味夫妻明摆着就是要自己费力气,气得懒得跟他们说话了。一把抢过那碗根本喝不饱的粥,噔噔噔的上楼去了。
何夕几乎是撞开的房门,一只手端着碗,里面的粥却一点都没有洒出来,不得不归功于平日里做的实验练出来的手上功夫。秦月朗一直紧紧的盯着房门,见到何夕闯进来,惊的猛的往床角一缩,两只大眼睛迅速盈满了泪水。随着何夕走向床边的动作,一点一点的把自己的身体往床角缩了又缩。那模样突然让何夕想起了前年的那一只小狗,初次见到自己的时候也是这样惊慌的缩在墙角,有那么一点可怜兮兮的样子。可是再一看床上淡蓝色的床单,被他弄得皱巴巴脏兮兮的,有些微洁癖的何夕顿时火大,冲着他大吼一声:"下来!"
这一声又把秦月朗吓得一抖,两只眼里的泪水似乎立即就要掉下来了。望着何夕那怒气冲天的表情,又不敢不动,只得一点点的磨蹭下来。何夕实在忍无可忍自己的床被糟蹋成那个样子,冲上前去一把拽住他的胳膊把他拖下床。谁知这一下用力过猛,秦月朗摔在了地上,把何夕也拉得一个趔趄,这次再好的功夫也没用了,一碗粥端端正正的扣在了床上!
何夕彻底愤怒了,恶狠狠的盯着那个躺在地上的人,双手握紧了拳头,吓得秦月朗双手抱着头缩成一团。可是从小的教养又让何夕打不下手,骂不出口,只气得直喘粗气。半响,终于挤出一句话:"起来,跟我走!"转身朝门外走去,才发现这么大动静早惊动了父母。何夕冷冷的盯了地上的人一眼,说道:"还不走?"绕过站在门口一脸看好戏的神情的两人,径自向大门走去。何父扶起秦月朗,安抚的拍拍他的肩,示意他快跟上,一面好心情的对着何夕的背影说:"儿子,不用担心,我和你妈妈一定帮你把床单被子都洗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