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笑红尘————苏陌(绛袖)

作者:苏陌(绛袖)  录入:12-18

"--我听到最后,绝不逃!"
绛袖叹息一声,扯动风林的衣服,把他安置在竹榻另一边,然后用少见的正经语气道:"即便我不是那个奉桃,我也想知道你和他如何的孽缘。"

--如何孽缘,让他轮回隔世仍要痴缠。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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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人]

为了什麽要忍受这样的痛苦?
曾经是多麽任性妄为,快意逍遥,为什麽如今这样痛苦?
是不是那时候比较好?
还记得在那片深深桃林中逍遥度日。
山,树木,泉水,风,那只小小的狐狸,猎食和睡眠。
与其他生灵所区别的不过就是妖异的九条尾巴。
不知道如何得了眷顾,三百年成精,三百年变妖,看尽春生秋长,生死循环,竟是这麽匆匆而过;
可惜只是看著,却不曾懂得,不曾看透。只是被自然中的万物滋长所教化,渐渐变得不同。
何时开始羡慕人的模样?
也许是看见了高大健壮的猎户追踪飞快的猎物,那汗水从赤裸的褐色臂膀上飞洒;也许是看见了路途中年轻的夫妻窃窃轻谈,互相斯磨著,揉著蜜糖的眼睛。许是看见了美丽的村姑在山泉里沐浴,红白的肩膀和胸脯。甚至是看见了盗贼们斩杀旅人,脸上的凶狠和放肆。
有的高大,有的瘦小,有的美丽,有的面目可憎,有的愚蠢,有的聪明。
他想要的东西就在其中──草丛中的生灵只是这麽想。可是,真正想要什麽?
它记得它还是只狐狸的时候,曾经在春天的月夜进到一个庙宇。
高大的塑像有张仿佛睡眠著的脸,半闭的眼睛看著它,也看著世上所有一切。月光照到那塑像的脸上,好象看见塑像的嘴唇轻微的掀动似的,那生灵看著,许久许久──突然觉得发热,像夏天的骄阳照在身上一样炽热,又像林火延烧一样的蔓延 。清冷的月光如流水,慢慢渗过他的皮毛,融化在那火中──那种感觉无法描画,也从所未有,直到那白衣的僧人把手掌放在他的额头,他再一次有了那样的痛苦和喜悦。
有的时候,奉桃想,他的生也许就是为了那种感觉。

异常的冰冷,让他从弥留中回转,他看见自己的手上满是血,躺在水和污泥中。
身体已经动不了了,不过奇怪的是,那锥心刺骨的疼痛却还在,应该是被杀死了才对,怎麽还是这麽疼痛?。
──他,怎麽还活著呢?
血从他的身体里慢慢的流走,他也感觉越来越冰冷,但是身体仍然很顽强,不间断的抵抗著致命的损伤,企图向从前一样迅速愈合。可惜这一次,好象是力不从心了。他已不剩什麽力量,连保持这虚假的身躯也很困难,但这似乎是最後的尊严,他不想变成原形,时间已经太久,他忘记了那个模样──他早已不是狐狸了!他是妖怪。
在狂风暴雨的河岸支持不久,会死在这里。
这麽想著,他却隐约听见有人喊话:这里,是这里!看见匆匆的人影,在雨幕里渐行渐近,
做妖怪就是这点不好,再疼也昏不去,他张眼就看见几个凡人围著他,似乎在摇头。
──他们把他当了人麽?
妖孽在雨里静静躺著,苍白,脆弱。

村里头救了这麽一个伤员,猜想是失事船上的客人。
那苍白瘦小的陌生人模样像南方人,年纪非常轻,几乎刚成年,虽在病中,脸却是清秀漂亮的,简直像画里的公子。这麽一个男孩,拣来的时候躺在血泊里,浑身几乎没有完整的地方。最致命的腹上洞穿的伤,还有是肩上的撕伤,简直象是凶猛动物咬过似的,戳进了心脏;四肢折裂,血肉模糊。连请来的郎中都不晓得为什麽他还能活著。没人能在这样的伤势下存活,──抬他回来,只打算尽尽人事。
没想到,血止了之後,伤口开始长出新鲜的肉──竹笋也没长这麽快!
乡人朴实,并不觉得妖异,反说是菩萨保佑。
那外乡人一直是清醒的,没有昏厥,发著低烧,但是问什麽他也不说,只是沈默,深陷的眼睛憔悴阴沈,伤表面上一天好似一天,憔悴模样始终未改。郎中来看了几次,都说这人内腑重创,早该死了,没死是够奇怪的,不过是时间问题。
那薄薄的新肉下,再长不出别的东西了,他的阳寿确是要尽──身为妖孽,奉桃知道得很清楚。
妙就妙在那一场殊死争斗,那混蛋临死的一击,要了他的命,但也把他身体里那祸害他的东西挖了出来。──那人的舍利。
当初他就明白,吞下这东西只能是等死。
但是九尾狐奉桃不是会自我了断来逃避的妖怪,尤其是他还没活够,有著满腔的仇恨和怨怼。──这样的他,不会想死。
记得无可初来那一段时间,他初得人形,每日修炼,采补滋养,足有四年,不仅发身长大,变得更健壮,後他渐领妙谛,知道自己可以不耽於阴阳,随意变换,为贪图愉乐,又存著勾引无可的心思,得到了女子柔媚的身体,他当然没想有天这身体会拖累他这麽惨。──现在想来,不如不要。
既然不想要了,就丢弃吧!──为何不呢?从得女子身体算来到如今也只有一百年。他可以统统舍弃!
落到那河君手中後,妖孽静等著,忍受著,一边是摧折身心的淫亵羞辱,一边是从没停止过的磨蚀妖力的剧烈痛苦。他那时也不知道要等多久。
三年,很长。
第三年,奉桃已憔悴不忍睹,青佾仍不肯放过他,说他即使死了,也要埋在他的水府中。
真是笑话!──他奉桃死也要自己选个地方!
被人折辱而死,那真是羞耻到家!──他奉桃怎麽会这麽无用?
漫长的折磨後,身体里的妖力终於削弱到无法再支撑这个阴柔的身体。
奉桃便不再受寒生水的禁缚,他恢复了能够争斗杀戮的姿态。
妖力在持续减退,吞下舍利的他除了倾力一战,别无他途。

这是场酷烈的争斗,奉桃没有一点退缩。
龙神又如何?──他是妖狐奉桃!纵横尘世凡间,天地中何物会让他害怕呢?
红衣的妖孽威风凛凛,手中化土为剑,在万丈巨涛中与蛟龙争斗,纵是自己的鲜血飞溅依然全不顾及。妖孽本无操守,即使委身,也不见得能激起这样的杀意,青佾当然不能明白妖孽的心思。
因此青佾怯了,他不曾遇过这样冷酷凶猛的对手,他也不想为了自己的风流勾当赔上性命,纵使是神君,亦不是不死的!
可是奉桃竟是舍了性命的相搏,杀意凛然,异常的镇静,即使伤口深可见骨,不见他眉头微动。
滔天的巨浪里,狂吼的青色蛟龙卷曲著沙和水,重重掉落河中。由他胸前四散喷溅的血如毫雨倾盆直下,开始还是滚烫的,然後就冰冷起来,最後成了不祥的黑色!搏杀时电闪雷鸣,狂风骤雨,竟没有随龙殇而沈寂,仍然继续著──继续著,没有停下的征兆。
奉桃撕下粘连血肉的红衣,那衣服被自己的血液浸透,上面的龙血却清晰如同刻印,这是杀神的罪孽──他厌恶地丢开,极轻的叹息一声。看著自己残破不堪的身体,艰难挣扎,爬过巨大的龙身,栽进汹涌的大河里。
──若他死了,这雨,该是会停的。
妖孽在波涛中想。
可是他没死。
因为他是个妖孽。

[还愿]

妖也罢,人也罢,都有罪孽在身。
只是妖的罪孽和人的比,更像是个痴傻的愿望,一个无奈的执念。
若他能知道,他不会这样做。
双手不曾盈掬的,就这么在指间划过。
了无痕迹。

还是连绵瓢泼的雨水,仿佛天地回归了混沌,千里河川一片阴霾。
荒废道路上雨水横灌,一具具被洪水带上岸的浮尸散发着腥臭,还不及腐烂,已被野狗乌鸦啃食精光。另些遁行于黑暗的东西借着这不祥的雨水开始肆虐。
一进入村庄,就嗅到潮湿的血腥味,这气味浓郁得让人窒息。
在破败的草屋边,雨幕的遮蔽下,黑影在蠕动着。
灰衣的僧人站在雨里,雨水从斗笠上滴落到地。
他手中的锡杖在雨的嘈杂中随雨点打击而发出击节声,散碎纤细。
黑影扭动着,听到了这奇特的声音,于是转过身,在昏暗雨幕中渐露出面目来。
一只巨大的山魈,黑色硬毛,血红的眼珠,手中抓着一把血肉模糊的内脏,血盆大口吐出尸气。那妖怪脚下有条血色溪流,从被撕扯成块的尸体间流淌出来。
那怪物抬起头,似乎搜索到了活人气息,慢慢移动他血红的眼珠。
现在,锡杖稳定的互击声混合着怪物沉闷的喉音。
潮湿的僧袍紧贴着身体,血慢慢染红他的脊背,似乎就是这点鲜活的血腥,让怪物紧紧的盯住这沉默的凡人。
慢慢,贪婪的眼睛突兀地转动一回,山魈伸出它的巨爪,慢慢靠近。
僧人口中念送经文。
地上的血被雨滴激起,在泥泞中飞溅,变成浑浊的雾气,阴湿的红。
突然,妖怪猛地扑向他。
僧人笑了,他带着惨淡的,比雨水更冰冷的表情笑着。
迎面一击。
红雾更加浑浊。--由下至上,妖怪的头被锡杖贯穿。
红光流动,立刻,腐臭的焦炙气味盖过了血腥味。
僧人没有放开他的武器,妖怪也还在挣扎着,挥舞它的爪子。僧人羸弱的身体仿佛要被甩脱,可是,他始终抓住自己的锡杖,红光越来越明亮,那妖怪终于停下了挣扎。慢慢变为一具焦黑萎缩的骨骸。
僧人也慢慢跪下身体,颤抖着,喘息着,仿佛连拔下锡杖的力气都没有,苍白的手臂在雨水中挣动,企图支撑起身体,血不停的晕染他背后的灰色衣袍。
"我佛,慈悲--"他只是呢喃,还兀自带着笑。
他好象能听见枷叶寺中的暮钟,佛陀座前的唱经声,他从没有离他的佛这么近过。
不断流淌的血带走他所有的体温,仿佛他自己就是金身的像,无欲无求--在雨中杀戮,口中呢喃慈悲,为人间荡平妖邪,还有什么比这更像是他呢?
红莲行者,一个僧人,一个只求超脱的人,有一日,洗净所有的污垢,登大宝,脱轮回。
我佛慈悲。
当时的心情还有吗?
那些是什么?
痛苦,彷徨,愧疚。
没有了,因为马上就要完结。
--如何不喜悦?
你还在吗?
你若还在,我却要去了。
记得那时,你听见那个人的死,痛苦地快要发疯。
若我死,你却会快意吧?
毕竟你该恨我。
而我也该恨你。

佛说,不须恨,一切随因果,本无处起嗔念。
可为什么,我这么憎恨你?
他的手终于离开了锡杖,滑落的身体却被人接住。
僧人们匆匆赶到。
依稀听见慌急的叫喊:"红莲行者,你怎么了?"
"不该一人先行啊,您要谨慎!若有差池--"
"几日不眠不休--再强的法力也无用啊!"
难道你们不知道,我要什么吗?
快一些,再快一些。

"你在看哪里?"
那衣衫破烂的女孩子站在少年身边。
少年的红衣是上好的丝绢,他只是倚靠着门扉,苍白的脸朝着雨幕,黑漆漆的眼仿佛是沉沦着,不见底。
"常家的老爷快来了,你还发痴么?"年纪虽小,女孩子却一脸世故地大人样,黑瘦面孔上看不到什么表情。"他们卖了你。卖了你,知不知道?"
少年向门外伸出一只手臂,雨水流过他的指缝。
"好么,你不着急,现在这世道,这也算是福分,爹爹想卖了我,可没人要!"女孩皱着她粗浓的眉毛,她的脸确实没有一点可喜之处,但是她知道,贫苦人家的女子,这是种幸运。
对面前这陌生的少年,她并没有什么同情,能救下这人的命,她家也算是做了善事。
可是她还是忍不住要把实情告诉他,看他发急也好。
少年没有着急。
那天,贵重的礼物送来的时候,他很自然的在众多华服里挑了件绛色的穿上,对镜束起头发。少年虽然脚步踉跄,动作艰难,却另有种羸弱的美,举手投足带着媚骨,红衣衬着他苍白的皮肤,漆黑的长发,简直像天上的仙人。
这佃农家的地主是镇上有名的望族。当时,管帐人见到遇难的少年,就给请了最好的郎中,吩咐农家好好照顾。等少年稍微痊愈,那位老爷便送来了东西,欲认这病弱的少年为义子。
少年没有抗拒,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收留他的农户收了谢金。
今天,镇上那位老爷要来接人。

陋屋。
门外是雨,雨的另一边是山。
一日,少年罕见的开口,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小姑娘说这里是大河北岸,一个叫枫林渡的地方。
少年又问,知不知道这里有个寺院叫枷叶寺的。
小姑娘不耐烦地说,离这里也有几十里,在中琅山上有一座,不知道别处有没有。
"山上,可有枫叶?"少年问。
小姑娘嘟起嘴:"怎么没有,还很多呢!"
于是少年就天天倚在门口,也不管草檐上的雨水滴湿他的赤脚,朔风吹乱他的单衣。
直到今日,他看到田埂上来了两顶蓝呢黑廉的轿子,在雨里渐行渐近。
少年把头轻轻搁在湿漉漉的柴扉上,黑沉沉的眼睛里闪过一道夕日的光,微启朱唇,说完最后一句:"--多谢。"

49
[还愿]贰

"我觉得,和尚没什麽错嘛!"
林绛袖一直听著,当听到和尚回归寺院的情节时,觉得故事到了一个段落了,便饮了口茶,冒出这麽一句。
风林在温暖的茉莉茶香里问他:"你真这样想?"
少年猛点头。
迄今为止,他脸上的神态一如既往,仍像是事不关己。风林却投入其中,似乎是记忆太过鲜明的关系,哽咽到说不下去。
林绛袖胆小,只要风林的表情一激动,他就离他三丈远。所以风林不断强迫自己冷静,回复到说故事者的身份,对他是种折磨。
"哦,基本上是活该!"
"什麽?"
林绛袖继续用他文科系高材生的实用主义腔调说:"不是我心狠手辣,这麽难缠的妖怪,不弄死就逃不脱,对妖怪不用讲道德感吧?!你看,其实也并没有弄死──话又说回来,计策是有点下三滥──"
不顾风林已经面如死灰,一脸凄恻。男孩顶著那张夕日容颜,毫无感觉的道:"绑架和强奸,换到现在就是个变态嘛!(风林额上暴起青筋)七年?开玩笑吧?──受害者是女人的话已经很可怜了,是男人真的加倍──"
等待千年的人拍拍他的肩膀表示安慰。那是非常正经的口气。这让风林很想掐死他,这样一了百了,以後互相都不用受苦了。
但男孩根本没注意旁边的杀气,竟叹息一声,口气些微沈重:"这样互相怨恨到死,叫人郁闷呐,如果故事到这里,两人都得到教训,互相放弃的话──"
──就是另外一个结局了。
会更好吗?假使双方都放下的话
──无论是仇恨还是──
风林一时忡怔的看著林绛袖,突然微笑,涩的,怅惘的,他说:"哦,林绛袖,有件很重要的事,我一直没告诉你。"

"红莲行者,你不能出去!"门口的和尚拦住莲心的去路。
"你们无须阻拦我,我没有受伤!"
"方丈说了,行者连日操劳,需要休息!"两个和尚苦著脸道。
莲心问道:"外面是什麽声音?"
那隐没在雨声中的是成片的哀哭。
北枷叶寺是御敕镇邪的国寺,若有灾厄,百姓官民必来寺中求恳。听门前的哭声,居然能越过了高墙宝殿,直传到里院,就知道有多少人跪在寺前。
两僧为难的互相看著。
"那些人是来求止雨辟邪的?"莲心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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