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出门,就见莫远竖着大拇指:"武官,还是你厉害。"
"哼。"贺成就笑了,"他就这脾性。"转脸又问:"怎么回事?谁打的?"
伍顺摇摇头,莫远低声说:"晚上去了卿事大人那里,回来就这样了。"
卿事和统领一向不和,要说动手倒是头一回,贺成沉默半晌才说:"卿事啊,不放心咱们大人。去年还派人找过我,说要给我提亲事。"
这段事从没听说过,伍顺和莫远都瞪大了眼睛。郑永昌权高位重,竟然还想往不动营安眼线。伍顺笑道:"那可是好事。贺武官也孤单好几年了。"
贺成哼了一声,平时醉迷离的小眼睛精亮。"我跟他说,我贺成谁都能卖,就是不卖李奎叶。"
两人被吓了一跳,倒不光为他直呼统领的大名,而是没想到一向醉得稀里糊涂,和统领看来也不太和的贺成,竟会说出这么干脆利落的话拒绝卿事。
贺成冷冷哼着:"姓李的不是什么好人,孽造了一堆,可我没忘,那是为我们造的。"说着,他目光闪闪的看着两人,"要是让我知道谁背地算计他,我要他全家的命!"
两人这才知道贺成的用意,连连苦笑着答应。
这边郑永昌得罪了不动营,自然也不指望他们消灾。后虞车联奉卿事之命,释放了地牢里最厉害的十个人。
"你们是李奎叶抓的。本来一辈子都要烂在这里,不过现在有个机会。"车联有意停顿一下,看着这些人都开始注意的抬起头:"有个刺客,李奎叶抓不着。如果你们抓着了,不但能光明正大的出去,再也不用躲藏,还能向李奎叶报一箭之仇。"
这些人,都是刺杀皇帝失手被擒的,有的是被雇佣的,有的是激于义愤来的,在不见阳光的地牢里受尽折磨后,早忘记早先的立场。
"自由""报仇",没有比这更大的诱惑了。十个人依次出了牢房。
事情很快就传回不动营。李奎叶无所谓的抿着酒,颇高兴可以清闲似的。
"没咱们的事了?"莫远问他。
统领冷哼一声:"凭他们也想抓人?都出去给我盯着。"
伍顺等人只好出去。剩下统领一人坐在树下慢慢饮酒。
见到志焕的冲击已经消退了。
不愿让朋友看到现在的自己,源于李奎叶对自己的绝望。怎样也好,已经改变不了了。早已经接受了这个现实,任何重新引起波动的人物,都不会受到欢迎。志焕也好,谁也好,现在的生活不想受到打扰。
没什么可犹豫的。
下次见到决不手软。
空无一人的小院里李奎叶独斟独饮。
骚动传来时,李奎叶刚到卿事府。
肥瘦高矮不一,僧俗都有,服饰各异,其中几个人似乎眼熟,正围攻着刺客。抢功的事,李奎叶素来没有兴致,因此只在一边看热闹。
刺客的身手灵活巧妙,在围攻下左躲右闪,终于瞅到一个破绽冲出去。外面却是不动营的包围圈。
不是崔志焕。速度力量上都有欠缺,这个人舞的美则美矣,却没掌握杀人的诀窍,只凭着机灵寻找配合的疏漏。
李奎叶推开面前的松明火把,随手夺走护卫的宝剑,刺客的对手见状纷纷退开,留出一圈空地。刺客两手握剑,转身面对他。
剑刺来的时候,李奎叶猛一仰身,剑在其上堪堪掠过。两人剑术有些相似,但奎叶动作更刚劲迅速富于弹性,也更简单直接。刺客的剑舞在他面前象孩子的把戏,三招刚过剑便被击飞。
看到统领原地打量刺客,伍顺急忙上前拉下了刺客的蒙面黑巾。意外地落下流云般黑发,露出清丽的容貌。
统领注视良久,说:"好久不见。"
这个狠狠瞪视着李奎叶的女子,就是施蓉。
施蓉是一个人来的。
卿事出来了。看也不看没得手的十人,大笑说:"果然不愧‘人间杀手'!"
李奎叶头上的伤口早就止了血,连包扎的白布也扯下了。听到郑永昌说话,垂了垂眼睛算是回答。
卿事向其他人下令:"把犯人押到大牢里。"转头向奎叶伸出手,"来,和我一起去审问犯人。"
对于‘叛乱'罪的犯人,所谓审问无非是刑讯。
审问持续了一整天。容貌清丽的女子早已面无人色,出口的除了惨叫没有别的内容。
刑罚换了一种又一种,卿事神情由残酷变为不耐烦:
"不必问了。把她绞碎了扔出去喂狗。"说罢拂袖离去。
狱卒们答应一声。
李奎叶一动不动的站在五步外。
施蓉坐在椅子上,身上套着木杆作成的刑具,那个东西虽然简单,却真曾将体格粗壮的大汉肋骨绞断。狱卒们向不同方向使力,施蓉的惨叫不像人声。
这种场面李奎叶见得多了,虽然不必他审讯,要他亲临的时候却委实不少。几次下来,神经已经麻木了。
只是今天,确实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停!"
狱卒们有些吃惊,却不敢违抗这位大人,悄悄松手退开。惊奇的看到,素来面不改色的不动营统领,居然露出一种说不出来的表情,凝视良久后竟然伸手拂开犯人染着血迹的头发。
犯人恰巧醒来了。
目光刚一对上,犯人就凄笑了:"真......该先砍下......你的头......"
统领抽回手。犯人接着说:"要是你还......有一点情分,就......杀了我。"
统领回身就走,走出两步又停下了。低下头想什么,又不耐的仰起头。这种带点踌躇的小动作,是一向不见于统领身上的。狱卒印象里,无论多残酷的情景,都引不起这位大人一点情绪波动,好像生来就没有感觉。但今天却接二连三的出现异常。
正在这时,一位武官进来了。
正为不动营统领的异常而提心吊胆的狱卒们,不由暗暗松了口气。因为这人的服色似乎是郑大人部下。
狱卒们没有发现,刚才还有点烦躁的统领忽然安静了,连身体也不由自主绷紧了。武官也停住脚,在眼角余光观察着他。僵持几秒钟之后,统领忽然大步流星的走了,好像后头有什么追他一样。
26 贺成
统领回来的脸色不太好。近来统领似乎心情一直糟糕。护卫们识趣的都闭上嘴充哑巴。只有贺成醉醺醺的嬉笑着:"听说你抓了施蓉?呵。好。又立功了。统领!"
统领像以前一样置之不理。却不像以前回自己屋里睡觉,反而在宽大的椅子上坐下,扶住了自己的头。
坐在对面的莫远低下头,然后悄悄抬起来。真的。统领的手在微微颤抖,有点不安的颤动着。
莫远直觉有什么发生了。
门口忽然传来急促的跑步声。莫远注意到,听到的时候,统领的手忽然平稳了。
"大人!劫狱!刺客逃了!"报信的护卫喘着气,李奎叶这时完全平静下来,不紧不慢的态度让护卫也冷静下来:"狱里的人都被杀光了,狱长也被吊起来了。"
护卫们都吸了口气。
最厉害的刺客来了,把人劫走了。
准备冲出去的时候,才发现统领还坐着没有动。"大人?"
统领站起来,像想起什么似的,还慢吞吞拂了拂黑甲,这才不紧不慢的走出去。
狱里全是尸体。染得到处一片猩红。
一个护卫过来悄悄说,卿事和后虞派去杀刺客的十个人也都被杀了。尸体也惨不忍睹。
李奎叶点点头。
再往里走,就是审讯施蓉的房间。卿事郑永昌站在中央,没说平时那些豪勇的话。李奎叶看了看四周,就明白卿事何以如此了。房间象地狱一样。死去的人不同姿势,每人身前都浓浓洇着血,被吊着的狱长死得尤其凄惨。
比以前死的所有人都凄惨。好像是刺客下的通牒书一样。
郑永昌转身要走,才发现李奎叶。"刺客逃走了。"卿事的声音失去了往日的宏亮。
李奎叶默默点头。
刺客的本领让人震怖。而且,他被激怒了......
恐惧似乎弥漫了整个京城。
晚上李奎叶到院子里,看见贺成一个人摆着小桌子,放着酒菜,少见的没有喝醉。
贺成问他:"是他来了吧?是他做的吧?"
这无需回答。李奎叶坐下,端起酒杯慢慢饮着。
他和贺成认识最久,彼此了解最深,从那年那天后,再也没坐在一起喝过酒。
贺成声音低低的,透着惶惑:"我现在要逃走。现在轮到我们死了。"仿佛拿不定主意似的,贺成竟然转头问他:"是吧?"
他的同学兼统领干脆的一口饮完酒,回答说:"你既然那么害怕,倒不如自己了断。"
"真不愧是--人、间、杀、手。哈哈哈哈......"象喝醉似的,贺成的声音低低的飘忽着,说到"人间杀手"四个字时,猛地放大了音量,让它清清楚楚传到走远的统领耳中。
贺成不知道李奎叶做过什么。
进入牢里的武官,只凭气息他也可以辨出是谁。虽然第一个反应是拔剑,但是不知为什么动摇了,也许是出于对郑永昌的不满,总之他没有做出任何反应,装作一无所知离开了,任由他杀害了一狱的人。
多年来一直很平静。最近却开始焦躁。现在更出现动摇。
虽然被杀的只是狱卒,但毕竟是自己这边的人,是叫他"大人"的人。放任崔志焕劫狱杀人,而对他们不加救助,装聋作哑,难道不代表他正在背叛圣上吗?
全然不思考的接受皇上的命令,已经这么平静的过了五年。现在心里却出现了另一种声音,虽然微小,却让他越来越无法抵抗诱惑。
在人人恐怖的时候,李奎叶也感受着不为人知的恐怖。
睡梦中无法安心,惊醒的时候,果然看到房间里黑暗的人影。
"还在犹豫什么?"熟悉的嗓音说着。
李奎叶抓起剑,一剑刺入对方胸膛,对方静静的没有反抗。奎叶自己却忽然感觉疼痛,低头看时,刺入志焕胸膛的剑,不知怎么竟从自己胸口穿出。
疼痛......!
李奎叶猛然惊起。
原来是南柯一梦。
汗湿透了衣衫,奎叶急促的喘息着。无稽的梦!
外面传来什么声音,然后房门突然被拉开了。贺成出现在门口,伍顺和莫远正拦阻着他。
心悸的感觉还未消失。李奎叶没有开口。
开口的是贺成。
"你以为装作不知道,就能抹掉一切吗?"推开伍顺闯进李奎叶的房间,贺成身上散发着浓浓的酒气,豁出一切似的凌视着上司:
"我们算什么,相信你跟随你的我们算什么?为了得到这些官职,背叛了共过患难的兄弟。"
"对不起,大人,他喝醉了。"
"真正的耻辱。知道是什么?就是这个。背叛。我,已经厌倦这种生活了。"
突然拔出佩剑,斜睨着奎叶,猛地一拉,血溅到奎叶脸上。
伍顺惊呼着紧紧按住贺成的伤口,莫远跑出去叫医生。奎叶坐在床上,茫然的看着。
从圣上手中救下的人,除了他自己,都死了。
给予贺成的生命,被毫不留恋的抛弃了。
五年前,他到底做了什么?又是为什么做的?
医生摇摇头走了。李奎叶在贺成的床前蹲下来。
贺成的脸现出灰白的死相,喃喃说:
"以前,我们之间......也好过吧?"
贺成死了。
27 金朝血色
贺成死亡,对不动营来说虽是大事。但对高高在上管理着百姓的光盛王朝来说,显然不是什么要紧事。
当天卿事要求觐见皇上,提出派两万军队驻扎在卿事府周围。
金朝圣上笑了:"派两万军队保护永昌?过于夸张了吧?"
卿事回答说:"刺客在动摇我们的根基。我们的护卫又过于无能。"
圣上明察秋毫的笑道:"你是说奎叶吧?我听说他本来拿住一个刺客,却被劫走了,足以证明无能的不是他。我还听说,永昌打了他。"
刺客带来的恐惧让卿事情绪不稳,皇帝的语气让其恼火,于是傲慢回答:"不尽职的狗就需要管教。太过宠爱会让他变得无能。"
圣上似乎不悦,收起笑容说:"即使是狗,也是我的狗。永昌不要太操心了。"
郑永昌暂时沉默了。
参与起事的功臣们大部分被杀了。重要的职权却都被交付给外人。"民意民意"天天挂在嘴头,唯一幸存的元老面临危险,皇帝却不在意。最近皇帝的态度甚至越来越不客气了。
江山是我们打下来的。豪勇的血鼓荡起来。卿事愤怒了。
"代替死去功臣担任要职的,都是些什么人?圣上要把这种小绵羊带进宫廷吗?圣上怎么抹掉叛贼制造的血迹?"
圣上似乎觉察了卿事的不平,缓和了口吻:"我不是不明白永昌的心,但也不能漠视民意啊。要尽可能让朝廷稳定下来,不能再重复血的历史了。"
郑永昌猛地站起来,大声吼道:"我们死去不是血的历史吗?你能坐在上面是谁的功劳?"
说完,也不看皇帝的脸色,气呼呼拂袖而去了。
晚上卿事招来后虞,吩咐秘密召部队入京。
后虞走了一会,来了一位不速之客。郑永昌一看,原来是士卿。本来没有士卿这一官职,去年年底,皇上心血来潮执意增设了这个职位,分去了司寇部分职责。这人是皇上亲自提名的。因此一见他,郑永昌就不悦的问:"有事吗?"
士卿没说话。他身后的人把一个盒子扔到地上。
一个人头滚出来。
卿事变了脸色。那竟是刚刚出去的后虞的人头。
士卿身旁的人手持剑,一步步逼过来。郑永昌终于明白了。
"竟敢杀我?"一边这么怒吼着,一边向墙退去。
墙是木格式的,糊着几层纸。卿事盯着前方的时候,两把剑悄无声息的穿过墙,刺进卿事背部。
卿事不甘心的死了。遗言是:"我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
卿事府发生的足以影响朝局的惨案,没有惊动任何人。士卿快步离开,却在卿事府门前遇到了不动营的一个护卫。这个护卫明显是奉李奎叶的命令监视刺客动静的。看到了士卿,就低头行个礼。士卿犹豫一下,还是使个眼色。护卫还没来得及行完礼,就被剑砍断了头。
事情在第二天传到李奎叶耳朵。
莫远低声禀报:"卿事被杀了。--不是刺客做的。我们的一个护卫也被杀了。"
和消息一起来的,是圣上召见的命令。
没进皇宫大概已经二十多天了。中间发生了很多事。
李奎叶沿着拐来拐去的走廊一直走着。在进殿前解下佩剑交付侍从,殿门在眼前打开,李奎叶进去,门在身后关上了。
戴着金冠,穿着红色滚金边的皇袍,圣上象以前一样高坐着。李奎叶静默屈下一条腿,手放在膝上,微微弯下腰。
这是行了无数次的礼节。也是非常熟悉的场景。
像以往一样,总是圣上先开口。圣上说:
"你瘦多了。是因为想太多了吧!那不适合你,不是吗?"是主人般关切又倨傲的口吻,和以往一样。习惯了他的沉默,圣上不以为意的自说自话:"如果想改变什么,总会需要牺牲的。世上没有一件东西可以轻易得到。"
圣上常常对他这么说。
对圣上,也许是这样的。付出了,也得到了。李奎叶觉得圣上几乎在期待自己恭喜他。功臣们被连根拔起。是崔志焕的功劳。但是对圣上来说,他只是个要处理的叛贼而已。
皇帝调整了一下姿势,使其更加舒服。在他面前,皇帝似乎从不考虑形象之类。连粗鲁的用词,也会肆无忌惮的冒出来。
"那个混蛋刺客,最终想要的还不是我的性命吗?我为了在全天下宣布王室的威严等了五年多,知道吗?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忍耐了很久。"皇帝提高了声音,李奎叶不由抬起头。圣上的眼光落下来,落在他身上,换上轻松的几乎有点轻薄的口吻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