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没有忘记跟我的承诺吧!你的身体,从那天起就是属于我的。"
奎叶的脸色微微变了。这种提醒,已经很久没有了。自从皇上确信他的服从之后,就没再提起。
圣上总能透视他的内心似的,正是这一点让李奎叶为之惧怕。
圣上曾经对他说:"我抓住了你。因为我比你更明白你自己。我明白你就象明白我。"李奎叶始终没能忘记这句话。始终以此提醒自己小心。
但今天圣上再次提醒了。
就在这时,窗外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一只带着纸条的飞镖钉在柱上。皇帝展开纸条,李奎叶早已循声追去了。
纸条上是清秀的笔迹:"你一定要好好活着。等我来取你的头。"
李奎叶追逐着。仿佛为了减轻那句提醒带来的压力,尽力追逐着。
像山林的野豹警觉的嗅找猎物的踪迹,反而被埋伏在暗处的猎物偷袭。猎人成为猎物,猎物变身为猎人。李奎叶倒退着向后纵去,刺客则紧随不放,快得幻成光影,水池的水被击起,两人的身影在碎玉般的水雾里如追逐的蝴蝶。
剑在交鸣着。
相似的剑招,带上不同的剑意,五年里的经历各体会出不同的剑法。李奎叶的剑精悍简单充满杀意,崔志焕的剑绵长却不留一点余地。如果中间不是隔着太多人命,想必他们又会惺惺相惜。
五年前学堂里没有分出的胜败,终于水落石出。
崔志焕的剑直指李奎叶咽喉,李奎叶的剑却斜斜指向夜空。
李奎叶终于知道,对这个人,他永远不能发出杀意。
他只能输。
28 生死契阔
那一刻才知道自己多么蠢。
被剑指着,看着对方年轻的脸,苍白的发,才恍然大悟。
原来一直空虚着,寻找又找不到的,就是这么一刻。
永远不会杀这个人。
背叛谁都好,不该背叛这个人。
如果他早些出现,该多么好。
不动营统领素来冷酷的眼睛,像结冰的河面出现浅浅一道裂缝,连一成不变的语气都有了隐约的动摇。李奎叶说:
"以为你一个人能改变世界吗?这样是没用的。你还是放弃吧。"
崔志焕凝视着剑。李奎叶自己都没意识到,他的语气已不再像官方的警告,而更象熟人间的劝戒。多年没有这样静静谈话了。
五年的时间,漫长得象一生,短得象一瞬。
五年前坐在一起说话的情景似乎和眼前有些重叠。
不同的只是,他们手中的剑指向彼此,他们身上都染上擦不去的浓厚血迹。
"没用的事,也许吧。"
取得巨大胜利的刺客平静承认,声音一如统领记忆里一样温厚沉着,似有最大的包容力,但是再不会对他的要求报以浑厚爽朗的笑声表示迁就。李奎叶静静等待对方说下去,明白对方拒绝放弃。
"我一个人是不能改变世界。活下来或死去,都只是重复。什么都不会变化。什么都不会。但我们曾经有过别样的世界。"
崔志焕抬起头,目光锁住对方的眼睛,轻柔的引领对方的记忆:
"还记得吗?总是迎着清风看明月的世界。老师说过的清风明月的世界。现在没有任何世界能让我们回去。"
他停下来。
有什么东西碎了。几乎可以听到"哗啦"的声音。李奎叶的眼睛仿佛河面的冰一片片碎裂,又像发生了地震,崩塌了山谷。
"知道我从地狱般的尸体堆里醒来在想什么吗?
"周围的人,认识的人都死了,只有我还活着。这种感觉。非常耻辱。不能跟同伴一起死很耻辱。
"但是更耻辱的,是在那种地狱里醒来,还想活命的我。
"喝着死去同伴的血,我一直撑下去。我想活下去。
"那时我就想,如果我能从这里活着出去,那些害惨我们的人我绝对不放过。
"奎叶。你明白吗?那些害惨我们的人,我一个都不能放过。
"我现在能做的,就只有这个。"
隐藏的伤疤被多年前的被害者揭开了。尘封多年的记忆解开了。郑永昌的脸,圣上的脸,自己的声音,功臣们的窃语,在脑海里纷纷闪现着,轰轰的争鸣着。
......
"就是你错误的判断,让我们整个部队都面临死亡。"
"全部!立即处死!"
"请让我攻城。请饶恕我的部下。"
......
"如果我相信你,你能为我做什么?"
"......也就是说,你终身听从我吗?"
"你去拿施将军的头过来。"
......
"没关系。这就是命运。谁也没办法。"
......
"你忘了跟王上的许诺吗?快去取下人头。"
......
"只有死亡才能证明你不是怪物。"
......
"狗就算生气了,也不能咬主人。"
......
"真正的耻辱。知道是什么?就是这个。背叛。我,已经厌倦这种生活了。"
......
"你,还没有忘记跟我的承诺吧!你的身体,从那天起就是属于我的。"
我--并不是贪慕官位的小人。
我不是为了荣华而背叛他们的。
那时......我是被迫的。
四十几个无辜部下的性命,和所谓敌人的性命,我不知孰轻孰重。恐惧于我犯下的错带来的后果,为了弥补,我选择了其中一边。
杀死老师的感觉,每一日每一夜,每一分每一秒都没有忘记。
杀死同学兄弟的记忆,从来无法抹杀。
一直,我恨李奎叶这个人胜过一切。
我无法饶恕他的背叛。
我认为他天生是一个坏人、叛徒、怪物。
但是......
不是这样的。
我不是杀人不眨眼的人间杀手,也不是嗜血的怪物。
我只是被卷入纷争的,无法无动于衷的小人物。
握剑的手慢慢放松力道,剑也垂落下去。
杀人不眨眼的人间杀手,绝境里不死的怪物,头一次被打碎了面具。垂着眼睛掩饰内心的纷乱,却掩饰不了身上散发的带着凄凉的绝望,混合着悔痛的软弱,宛如迷路的旅人无助的站立着。
29 背叛?回归?
光盛五年春末,继七功臣逐一死亡后,发生了更震动朝野的大事。
刺客崔志焕刺皇事件。
许多人仍记得清楚,那天是圣上登坛祭天的日子。圣上要告诉全天下的百姓,谁才是他们真正的主上。还要在全天下宣布,他将御驾南征、消灭和丰的消息。
逶迤几里长的队伍,严整有序的兵士,漫天的旗帜和刀光,还有队伍中央高高的黄色车辇。除了后面有遮挡,其他三面都只有栏杆,黄色的流苏长长垂落着,有的被挂起来,从前面和两侧可以清楚看到圣上端坐着,戴着华丽的金冠,滚金边的红色袍服上是火焰纹的金色。圣上泰然的,威严不失温和的,端坐着,正如野史传说中明王堂皇的威仪。
跟在圣上后面的人换了,被百姓痛恨厌恶的七功臣不见了,而代之以更年轻的面孔。除了七功臣,理应在圣上离宫后寸步不离守护的不动营统领也没有出现,甚至连假也没告。
走到汉阳桥的时候,前面的队伍忽然发生了骚乱。"刺客""保护圣上"的呼喊声传来。
皇帝略略坐直身子,向前方凝目。
刺客的挑战书早在两天前就收到了。也预料到今天会遭遇刺客。没有料到的,只是得力保镖的缺席,不,或许连这也预料到了,只是不愿意承认。
没有李奎叶,还有数不清的护卫兵士,他有拥有天下的资质能力和野心,皇帝也相信,他还有天命。
这是重要的时刻。他为之等待了很久。像玩赌博,皇帝已经轻轻笑着下了注,不会再改变。此刻应该做的,想做的,就是饶有兴致的观察这个刺客,像玩老鼠的猫。当然,他亦有觉悟自己变成猫嘴下的老鼠。
第一次见到这个刺客。虽然已经得到他相当的资料。
这个已经杀死他百名官员的刺客,有着不输奎叶的身手。看他在人群里狂龙般翻舞着,虽没有奎叶剑出鞘时那种斩冰般的干脆冷意,却有更迅猛狂暴的力量。
这人的身材比奎叶高大。头发披散着,看不清脸孔。据说这人温良儒雅,有君子之风,但这么看去,真怀疑是情报错了。
如果他和奎叶交手,不知谁胜谁负。两天前奎叶追出去,回来后什么都不说。奎叶不爱说话的性子,头一次让他觉得可恶。
也许不该让奎叶牵涉这个案子。五年来惟命是从的奎叶,似乎有了什么变化。好像他心里的什么东西瓦解了。难怪,毕竟是他昔日的同学,最好的朋友。奎叶对自己的忠心还不足以抵御旧日的影子。
这么想着,把自己当成观众的皇帝发现刺客又靠近几步。地上留下数不清的尸体,受伤的人举起手却没人扶,护卫们紧张的眼睛只看到距离圣上越来越近的刺客。
皇帝微笑着。心里也微微吃惊。
旁边的卿事、秩宗、司寇等人不引人注目的靠近辇车,挡在他前面。武官出身的士卿甚至已握住了剑。
光天化日之下,在这么多护卫兵士前刺驾,无异自寻死路。但是这个刺客的豪勇和剑术确实与众不同,他竟然靠着一把剑,从前方一直杀到距离辇车不到二十步的距离。
刺客也负伤了。臂上的衣服已经被划了大洞,半脱落了。后背被砍了好几刀,行动已经失去灵活。
大臣们轻轻呼出一口气,才发现彼此脑门上都是汗。皇帝也松口气,看来他已经赢了赌。举止不灵便的刺客说话功夫又挨了几剑。
但是刺客没有放弃。好像知道末日到了。刺客忽然重新积聚了力量,后面受伤也不再管,只奋力向前砍杀。护卫们在凌厉的不要命的攻击前乱了脚步。皇帝也不由提起心。这时一直握着剑的士卿松开手,向越来越近的血人拉开弓。
一连三箭。
刺客摇晃着倒下。半蹲半跪在地上。已经失去明亮光彩的眼睛,仍然遥望着辇车里的皇帝。
士兵们围着刺客却不靠近,等待狮子自己僵死。大臣们皱着眉,因为耽误了祭天而烦恼。
这时。
沿着汉江桥从远处弛来一骑。黑甲像蟒蛇的鳞片,头发简单束起,没戴帽子,直冲向威严的皇帝的行伍。
没人呵斥要他停下。护卫们认识这位没有笑容的统领。
士兵们纷纷让出路,黄马毫不减速的冲过来。
士卿冷冷盯着这人。失职的人敢这样嚣张?!
但那人竟不向受惊的皇上请安,而径自停到已神志模糊的刺客面前。士兵们惊惶的看着,统领在刺客旁边蹲下身,手抚上刺客持剑的手。统领竟然有这样低沉而温和的声音:
"现在还是放下剑吧。可以保住你的性命。"
刺客没有反应。眼睛仍然遥望着圣上。好像除了刺杀的目标听不到别的话。
"为了你,我也可以死。"
低低的,然而清晰的声音。千真万确发自统领的嘴唇。士兵们更寂静了。统领的手轻轻压着刺客。刺客没有反抗。
"还是收起来吧。"
刺客竟真的收起长剑。
把刺客扶到自己的马上坐好,温和的动作令护卫们怎么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统领自己牵着马,向辇车走去。拦在中间的士兵们潮水一样退开了。
距离十步的时候,统领停下来。皇帝正紧紧盯着他,意外让一向成竹在胸的皇帝有些不安。
李奎叶面对皇帝单膝跪下去。手放在膝上,微微弯腰。只有眼神不再垂向地面。
"请放了我们吧。"李奎叶低声的,虔诚的恳求,"我们想回到过去。"
望着五年来不能违抗的主人的脸,李奎叶再次恳求:"求你了。拜托。"
"求你了。拜托。"这是李奎叶第一次这样低姿态、卑躬的恳求。为了一个一心谋杀自己的刺客,为了离开自己。皇帝的脸似乎变得深邃看不清了。
然而不等皇帝回答,刺客先有了动作。
他把剑慢慢的从腰间拔出。然后用乱发遮掩的眼睛注视统领。四周的护卫兵士们纷纷拔剑退开两步。
跪在地上的统领感觉到这个动作。深深的,好像有满心的无奈似的,闭上眼睛。睁开时,他不再看皇上,慢慢从地上站起来,转头望着刺客,忽然笑了。
有点悲哀的,温暖的笑。觉悟到死亡的笑。
锋利的眉尖,因为笑容而柔化。铁硬的脸,像冰棱融化了。
刺客的眼睛,也有了暖意。
两人的剑,合在一起。
光盛五年,崔志焕刺杀光盛帝,事败被杀。同日,不动营统领李奎叶革职问罪。
《光盛王朝传》
......
"你知道在水中的时候,我为什么每次都能比你忍更久吗?
"因为你在我身边。因为你总在我身边。
"即使停止呼吸,我也知道,你会来救我。"
30 崔志焕:终结
想一起回去,回到清风明月的世界。
想再次看见你对我笑,不掩饰自己的情绪。
想你抽出佩剑,和我站在一起。
我一直相信,只要我们一起,什么都可以办到。
但是不能忍受你卑微的乞求。
即使是为了我。也不能允许你低下你的头。
不管是为了谁,你都不可以放弃你自己,不可以漠视你心的声音,不可以--不做你自己。
你所犯的错误,仅仅是这个。
金不忌夺去你精神的自由,这比什么都让我无法忍受。
如果要你跪下才能换我的性命,毋宁让我在你身边死亡。
因为--
你是我心中无双的珍宝。
无双的,无双的珍宝。
所以,不要内疚,更不要对我怜悯
我所做的一切,并非为你,
而是为了爱你的我自己。
31 遇伏
一年前的今天,崔志焕死亡。随之一起死亡的,还有作为"人间杀手"的不动营统领。活下来逃出来的,只是一个叫做奎叶的人,名字是老师起的,曾被同学反复这么喊过。
遇到了志焕的同乡,山民王吉。但是王吉自己说,嵩南大了去了,言下之意,他们算不得同乡。
无处可去,无事可做,山民提出做保镖要求时,也就无所谓的答应了。王吉的玉是上好的玉,但没有宝贵到需要人命的地步,这块玉的做工精细,式样倒象镐京流行的那种。到南方的镐京人,大概不会是普通商人。
说不定这条路的尽头,就是自己的死期。不过,那也没什么。
王吉出来后举止都变了,不过偶尔还会露出山民的原貌。眨着眼计算价钱的时候,奎叶总会有种久违的亲切感。
山民的心难得的体贴。一路上逗他开心,本来半懂不懂爱谈论的国家大事,也不提了。
"渡绿川吧?"山民问。
奎叶点点头。
绿川是很美的江。两边是山,中间千折百回的就是绿川。水很清澈,水势也缓。在船头迎风站着,极目望江水,觉得连心胸也开阔了。也许志焕提到的河,就是绿川吧。
王吉很高兴的谈说着,两人心情都不错。
这时听到其他乘客的声音:"听说釜州大半都攻下了,皇上逃到嵩南郡了。"两个人不由都凝神听。对话继续着。
"和丰朝真的完了。"有人小声叹息。另外的人接过话:"不过听说金朝不乱杀人。而且他们农民的土地不可以随便收走,连做买卖的人都不必忍气吞声,被人抢了东西也不敢说话。"
"什么?什么?会有这样的事?"
"真的。除了釜州、嵩南,其他郡都是这样,听说金朝为这个下了法令。我姨父就在同新郡,他也这么说。"
"建里的事你们听说过吗?好像有军官抢了商贾的东西,被当街鞭打了呢!"
大家压低声音,怀着不安激动向往等等复杂的情绪,七嘴八舌的惊叹着。有人小声说出人们心里想的话:
"要是真这样,换个皇帝也没什么呀。咱们百姓不就是想过点安生日子吗?"
王吉傻愣愣的听着,从前乡民们传说金朝残酷杀人如麻,但出了嵩南郡就没听过类似的话,反而听到越来越多人称颂金不忌。他的目光不禁转向奎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