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奴气得手脚冰凉,嘴唇颤抖了半日,终於迸出一句话。
“谁要你可怜!”
说著,竟从衣架上扯过件袍子,一撕两半!
江澈一张小脸顿时青红不定。
“好好好!打今儿起就当我白认得你,咱们从此一刀两断,各不相干!”
第13章
天色渐渐阴暗下来,一脚高一脚低地踩着山路,在两旁松针发出的沙沙响声里,男人向着山腰的那片竹林走去。
北邙山上,墓葬遍地。有仕宦大家的墓园,也有不知是何年何月便在那里的无主孤坟,但偏是这竹林一带却鲜少有墓穴,据说是因为风水不好,戾气太重——只是,也有那偏不信邪的人。
穿过层叠的竹林,毫不起眼的一座土坟便孤零零地呈在眼前。普普通通的一块苍青色石碑上,倒是不大常见的草字,似乎是立碑人亲笔手书的,那一笔狂草将人心底的悲痛昭显无遗。
“好久没来瞧你了,一个人想必很寂寞吧?”
将手中的酒壶搁在地上,男人弯下腰。两场春雨过后,原本干干净净的坟堆上便被青色覆盖完全。随手拨弄着地上的杂草,由着柔嫩的叶子撒娇似的在手背上磨蹭。
“原本我也想常来的,可只怕你不想见我。每次来都让你失望,我真怕你连我也一起恼起来呢……”
男人说着,取过酒壶,拔开瓶塞。
“上一次从你这儿回去醉得人事不知,结果大病一场不说,还被骂得狗血淋头,连个安慰的人都没有。说来,我还从没觉得自己可怜过呢,那竟是头一次。杜大夫的臭脾气,倒真是和你不相上下——所以我今天来,便只带了这一壶酒,身上一文钱也没带。”
男人轻笑了一声,坐倒在草地上,仰头饮了口酒。
“杜大夫身体康健得很,你不用惦记,就只怕到时候我也随你去了,他还能再活个十年八载呢,呵!我也一向安分守己地在医馆听差。后半生多积德行善,来世,我们也许就会有缘了……”
男人垂下眼睫,原本轻快的笑容黯淡下来,却竟比哀伤的神情更令人心酸。
“不过……你到底还是只想知道那人的消息吧?”
轻叹一声,男人放下手中的酒壶,沉默下来。
好长的一段沉默,长到他几乎都忘了自己想要说什么。
“他应该回来了吧……”
不,他回来了。
“这两日,杜大夫不许我去医馆。我知道,他是怕我把你的死讯泄漏给那人……其实上一次,那姓岑的少年来时,我是帮了他的呢……没有我重新缮录那封信,放了两年的字迹哪里瞒得过那人眼睛……”
男人的语速渐渐慢了下来。
“前些年,咱们便想好了如何捏造你的去向。杜大夫和徐州的师弟通了声气,帮着你一起瞒骗他……现下,你总该安心了。虽说我不觉得那有什么区别,那么一线希望,有和没有,有什么分别呢……不过,既然是你希望的,我便依照你的希望来做……”
男人细长的手指摩挲着冰凉的石碑,低喃的声音在已经微现的夜色里幽然沉静。
“……枉你平日的聪明,在他跟前竟成了傻子……其实,只要开口,他怎么也会陪你走完的罢……偏偏自己困死了自己。千里迢迢地追去营里,却什么也不说……挨到不能再挨,还是只带着那么一个遥遥无期的承诺回来……我知道你骄傲,这样强求来的,不要也罢……可到头来,却还不是苦了自己……”
凉白的弦月升入半空,男人的低语渐渐溶入漆黑一片的夜色,浅浅的呼吸声淹没在竹林一浪浪的波涛里,只留下寂然的感觉。
又坐了许久,男人将壶中剩下的酒饮干,站起身,再望一眼青色的石碑,长叹一声,终于转身离开。
身后丈许外,那个悄立许久的人,已然肝肠寸断。
第十四章
复学后,东宫里便又热闹起来。不必再整日困在家中,江澈自然高兴,和要好的玩伴嬉戏起来,也便很快淡忘了与映奴的置气。只是偶尔想起时,还是不肯拉下脸来再去找他。
然而一个多月过去,算来映奴的病也早该痊愈了,他却仍然没有返回学里。纳闷了几天,江澈终于还是忍不住登门。
门上的人却并没像从前那样任他随意出入,硬是软硬兼施地劝下了他,着人进去向小候爷通传了,才让他进去。
“三爷亲自登门,不知所为何事呢?”
沈映奴衣着端正地在正厅见他,言词间竟客气非常。虽然不指望他笑语相迎,可也不是江澈想的那般冷漠,但他虽温文有礼,却全没有从前那样的亲近感。
江澈不禁愣了一愣。
“你……你的病可全好了?”
“多谢三爷挂心,已经都好了。”
见他说话的时候都不看自己,想来还是在气他。江澈思前想后,虽不觉得自己错,但和这么一个大病初愈的人计较,却也不光彩。于是挨近了对方搭话:“杜大夫的医术真好,脸上的印记不仔细瞧,一点也看不出来呢。”
但映奴却似乎不肯接茬,仍然是若即若离的淡漠:“三爷就是为此而来么?”
“我是看你这么久还不到学里来,担心你啊!”
“多谢记挂了。”
装作看不出他的疏离,江澈笑着凑近对方:“病了一场,你倒变得多礼起来了?难不成是烧糊涂了么?就算那日是我的错,隔了这么久,总也该消气了吧?我都上门来赔罪了,还不成么?”
这次却轮到沈映奴愣神起来,怔怔地望着眼前不知何处,半晌,却是一声冷笑:“赔罪又有用么?……又能挽回什么?……”
“什么?”
江澈心里的顿时便又火起。原本就不是他的错,低声下气地来道歉已经仁至义尽了,对方竟还是不肯买帐。他刚要发作,沈映奴却又忽然软下声音:“你没错,错的是我,那日是我乱发脾气,要道歉的也是我,你根本不用这样迁就我……”
他这样一时阴一时晴的,江澈哪里还忍得住,立刻便吼了出来:“你到底想怎么样痛痛快快说出来,我不耐烦跟你打哑谜!”
转过头看向他,沈映奴眼中却是波澜无惊的沉静:“三爷性格率真,喜欢直来直去,映奴却少言寡语,性格孤僻,我们原本就相性不合。一向,若非三爷抬爱,映奴原也不配高攀。那日虽是无心之举,却也了却彼此一桩心事。往后,三爷也请不必再记挂映奴。日后,便当你我从不相识罢。”
“你……你当真?!”
“当真。”
盯着沈映奴的眼睛许久,他却毫无反悔的意思。江澈禁不住怒从心头起:“好!姓沈的,记着你今天说的话!你别后悔!”说完,他转身摔门而去。
原本,若是他能静下心来,许能察觉映奴的异样,只是一贯的骄傲性子遮住了心,便也蒙了眼睛。所以直到几日后徐若谦正式入学时,他才得知七皇子的伴读换了人。等他幡然醒悟那天映奴的话其实是在自嘲,再次登门时,却已是人去楼空——整个侯府迁返原籍,回金陵去了。
三年后再见,沈映奴已经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则是冷心冷面的靖远侯。纵然情谊尚在,一切并非无法补救,但已逝去的,却总归再也不能回来。
尾声
石碑上的字迹在浅苍的月色下,愈发显得凹凸不平。那名字看在眼中,似乎熟悉得很,却又似乎他根本不认识。
颀长的身影便只是那么站在那里,静静地,一动不动。若然可以,便是就这么化为石像,怕他也是甘愿的。那样,便不知疼痛,不会五脏六腑都像火焚似的,痛得不能言语,痛得不能呼吸。
“……七年……七年,我也在等啊……可你…………让我等到的…………却是这么…………”
断续的低喃仿佛是从地底传来的幽暗,在风中被揉散,竟像是这样的诉说也不肯为他传递。
天人永隔,阴阳相绝,便是再也听不到,看不到,触不到,便是再也没有痴想,再也没有将来,便是终结。
陡然,竟仿佛连那人的音容笑貌他也不能确定。眼前就只有一片模糊的影子,依稀是,却又不能确定。而渐渐的,那影子也变得越来越模糊,像是被身后的强光吸去了形态,慢慢融化在一片刺眼的亮白之中。当他意识到那影子就要消失的时候,便急迫地伸出手去,想在这最后一刻留下些轮廓,哪怕是一丝一毫也好,可所有的影像在他就要触碰到的时候,在顷刻间化为乌有。
终究,还是留不住……
指尖传来一片冰凉,眼前则又回复到一片漆黑,甚至比之前更黑暗,仿佛连月光也吝于再施舍给他一丝光亮,消失在云中。
把脸贴在冰冷的石碑上,似乎能够稍稍降低体内翻涌的火热,至少他可以呼吸了。只是张开口,喉咙却似乎不受控制一般,发出没有意义的音节。
当他试图阻止那声音,而用手去捂着嘴巴的时候,却只听到像是幽魂在啜泣的颤抖声音。
“聆秋………”
“……聆秋……”
……
“……你好狠心……”
……
林子里回荡起骇人的啸声,那声音似乎离他很远,又似乎很近,将他包裹起来,令身体里被火灼伤的痛处全都发作了出来。整个人顿时支离破碎,只剩下空荡荡的躯壳。
又一袭夜风吹过,细雨在人还毫无所查的时候便坠落下来。
风冷,雨寒,却是再也感觉不到。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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