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青说:哪个敢叫你,又不是活得不耐烦了,你看,他恨恨地转过脸,左脸上赫然一个手掌印印在上面。
我吐吐舌头,没敢搭话,早知道自己睡癖不好,可是没想到会差成这个样子。
杨震远将赤兔马牵来,说:睡饱了吗,上路了。我翻身上马。
果然错过了宿头,没奈何,只好找座破庙,轻轻一推,门板轰然倒下,带起了漫天灰尘。我早躲得远了,待尘埃落定才探头向里看去,庙里的泥塑破败不堪,已辩认不出供奉的到底是哪路神仙,我跪下去拜几拜,站起来发现杨震远正在站在身后饶有兴趣地看着我。向他做了个鬼脸,知他心里必不以为然,可是天地的鬼神与我本是一家,我见了自是分外亲切。何况,就算是套套交情也好,省得临时抱佛脚都抱不到。
小青正在卸行李,那赤兔脾气极是暴躁,喷鼻蹬蹄,就是不肯让他靠近,小青恼了,抓过行李用力一扯,区区布匹哪里经得住他的大力,登时破了。一个一尺宽的卷轴滚了出来,迎风展开,飘飘然就要随风飞去。杨震远身形一展,也未见他如何做势,已将那卷轴抓在手中。
我赶过去,忙着捡起掉落在地上的零食,只听得杨震远噫的一声,小青奔上前,就要从他手里抢回来,杨震远脚尖轻点,向后退了二尺,小青一咬牙,冲上前,施展开掌法,虎虎生威,却是连半点衣角也摸不着。
我吃着豌豆黄,喊道:小青,急躁乃临敌之大忌,静心凝气,小擒拿封他左路,轮指攻他任脉。小青被我提点一番,不再专注于抢回卷轴,而是断其后路,又攻敌之不得不救。一轮急攻下来,杨震远单用一只手应付得颇为吃力,鹞子翻身退出三丈有余,摆手笑道:不公平,师徒两对付我一个。
我笑眯眯地说:你少在我面前装,三个月前我就和你比试过,你有多大能耐还骗得了我?今天若是你认真和他动手,五十招之内已可将小青斩于掌下。
杨震远深深地看了一眼,又转到卷轴上:凌兄好眼力,不过不是我自夸,江湖上能在我手下走上五十招的人算来也不出二十人,你这个徒弟颇为了得啊。
那当然,也不看是谁的徒弟。
杨震远走近,说:还有一事请凌兄解惑,不知这画像之中所画是何人?说完,又将画轴展开细细观看,谓叹一声说:从前总以为秋水为神,玉为骨,比花花解语,比玉玉生香不过是文人夸大其词,世上哪里就有这等美人了,今日一见,方知古人诚不欺我。
这幅像已经画了二百多年了,你看那纸质,可不是隐然泛黄?
不错,上等宣纸要经过一二百年才会有这样的色彩,可惜可惜,原本还希望有朝一日能见到画中人,纸上得来终觉浅啊。
不知道他在可惜什么,我说画了二百多年那是对的,可是我也没说画中的人就此死了,他先入为主,不知道我是千年老妖,可不能怪我。
杨震远卷起画轴还与了小青,我悄悄拉住他,问:你怎么把这幅画像也带出来了?
他脸一红,快步走到庙里。别扭的小孩!
拾了些柴,在庙中生起火,先前吃多了零食,现在食不知味,我无聊地在小青与杨震远两人间看来看去。乍一看去,杨震远并不如何出色,若论外貌,远远及不上刘家见到的那人,只好算做中等,虽说剑眉深目,鼻梁挺直,下巴也方方正正,可是无法给人一见惊艳的感觉,唯一不能忽略的就是全身上下那种淡定从容的气质,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海啸于后而不动声,一天同程下来,更加坚定了自己最初的印象,若要简言之,就是四个字:深不可测。
反观小青,就漂亮得多,只是因为年纪的关系,尚显得稚嫩,可是假以时日,必定是个风靡众生的美男子。
杨震远感觉到我的目光,看过来,我忙转过头,男人重要在气度,外表不过是末节,今日自己如何也变得婆妈起来。又一转念,他行走江湖多年,见多识广,倒可问他一些事。
于是将自己在刘家遇到事告诉了他,他听过后,目光也变得凝重起来,用树枝在地上划来划去,蓦地抬起头问我:你可还记得那人长相?
记得。我也拿起树枝,寥寥几笔,在地上画了出来,他看后,叹道:你究竟还有多少惊喜要给我?
什么意思?我不解。
以树枝为笔,以地为纸,挥动之间,便将一个人画得栩栩如生,宛在眼前,这份工夫不知要羞煞天下多少画师了。
这男人,和他正正经经地商讨,他怎么尽是关注这些旁枝末节?杨震远看出我的不快,转了话题说:不知凌兄是认真想要追查到底,还是只求一解心中疑问?
有区别么?
当然,若是只求一解心中疑问,我就告诉了你也无妨,你听听就算。若是你想认真追查到底,我是绝不会说的,免得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有这么严重?难道他是什么碰不得的人物?
不错。
我一时难以委决,听他的话,画中之人难缠得超出想象,本来我倒也不怕,可是自己下山之时便决定了冷眼旁观,看遍人间便要回到山上,继续我清净无为的修行。但一路行来,江湖处处乱象丛生,杀伐无数,血气冲天,真的要置身事外,冷眼旁观,却没有这等冷硬的心肠。
算了。我把树枝一抛,倒头便睡,不能决定便先不决定。
杨震远又添了几根柴,也和衣睡了。一时间万簌无声,惟有柴火发出噼剥声。
我一动,手已经被握住,是杨震远,小青的手没这么大、这么多硬茧,听得他趴在耳边说:若动起手,你护着小青便成,来的都不是什么好手。我用力捏下他的手掌,示意知道。他放开手,忽然如大鹏般扑向外面,一掌击出,那门板已碎成千万块,四下飞散,我也一跳而起,将小青拉到自己身后,随着杨震远跃到外面。
星光下,十几个黑衣人将我们团团围住,其中一个长剑一指,说道:姓杨的,今日没你的事,主上交待只要将这二人带回去。
杨震远冷笑一声:不知我这两位朋友犯了什么事?
黑衣人说:主人只交待将这两位请回去,具体什么事岂是我们下人能过问的。杨震远道:单凭你空口无凭几句话就想让我就此罢手,天下可有这等便宜的事?我接口道:你们是从保定来还是九王府?
另一个黑衣人喝道:九王府算什么东西,也能使唤我们?话未说完,惨叫一声,竟是被先前的黑衣人划破了肚子,花花绿绿地肠子流了一地,我浑身一颤,好狠的人,竟连同伴也杀。
那黑衣人把剑在尸体上擦拭一下,说:多嘴的东西,哪里轮得到你说话。又转向杨震远,明人不说暗话,我们从何而来,敝上是谁,相信杨总镖头心里有数,今日承了你的情,日后见到敝上,大家也还有几分香火之情。若总镖头执意插手,后果可不是区区一个联合镖局能承受得起的。
杨震远朗笑一声说:那该怎么办才好呢?他的目光忽转森冷,语气也冷得彻骨,很简单,只要让你们回不去,你们的头自然就不会知道。
那黑衣人怒喝一声,长剑斜指,刺向杨震远双眼,另有三四个黑衣人也呼啸而上,刀剑齐出,但招招留有余力,先将自己防守得周全,竟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我一转念间,已经明白他们的用意,绊住杨震远让他分不出手来帮助我们,可我们是处处要人保护的人么?狗眼看人低。
其余的黑衣人俱奔向我二人而来,我拍拍小青的背,说:给你表现的机会,记住,这些人都不算是好手,只要静下心来,凭你的武功不成问题。
小青迎向前,双掌一错,身形飘忽,硬生生从两把剑中挤了过去,只听得两声惨叫,两名黑衣人摇摇摆摆地倒在地上,不住翻滚,胸前一个窟窿,血汩汩而出。再看小青,嘴角一丝狰狞,眼里的快意即使在黑夜也一清二楚,手中两团血肉,尚在扑通扑通地跳动,却是那两名黑衣人的心脏。
我又惊又怒,喝道:小青!小青却恍如未闻,只是展开了身形,招招致命,眨眼间,已经有五六名黑衣人躺倒在地,厉声惨叫。
其余的黑衣人似被钉在原地,就连围攻杨震远的也不自觉地停下。小青东走西顾,又将三名黑衣人的心脏抓了出来。
余下的黑衣人如梦初醒,发一声喊,转身就跑。小青冷笑一声,将手中的也不知是哪个人的心脏掷了出去,风声呼呼,正打在一名黑衣人后脑之上,一击之下,竟将那人的头颅撞了下来,粘着一团血肉向前飞去,那黑衣人失了头之后,又向前冲了两步,方才扑倒在地。小青如柳絮随风,转瞬间,已到了逃跑的黑衣人身后,下手狠绝,将余下的人一一杀光。微风吹过来,夹杂着浓重的血腥味,我转过头去,只是干呕。杨震远走过来,轻拍我的背。
待胸口好过了些,我转向小青,怒声问道:你你怎能下此毒手。
小青也怒道:既然要死,用什么手段又有什么分别?
我一时无语,小青的话我辩解不了。小青似乎怒气更甚,说:我还道你只看到那个姓杨的,原来还看得到我。
不知他所指为何,我转向杨震远,他轻轻一叹,说:算了,江湖几人回,还是尽快把这些尸体处理了,我们连夜赶路。
纵马驰了一会,我突然想到一事,伸手抓住杨震远,问:刚才那些黑衣人说你知道他们的主人,是谁,是不是我在刘家遇到的那个?
杨震远微微颔首,说:先说那些黑衣人,剑长二尺九寸,剑身狭,只顶端开刃,护手一寸半,这样的剑天下只有一家。
是什么人用?
影煞!
影煞?我喃喃自语。
不错,影煞是近两年才出现的组织,以暗杀为主,半年前,轰动天下的荣王遇刺案就是他们的手笔。武林正派几次欲征讨,都因为找不到总堂而做罢,到现在,也没知道影煞到底位于何处、听命于何人。
我心里一动,说:是刘家的那个,他就是影煞的堂主!
杨震远点点头,说:也算阴差阳错,你在刘家坏了他的计划,所以他才来追杀于你。正巧我在场,而我又刚巧看过你的画像,认得画中之人,两下一合,竟让我知道了影煞的堂主究竟是何人。
是谁?我追问。
杨震远看着我说:本来是不打算告诉你的,可是那人权高位重,又有影煞在手,若是一味将你蒙在鼓里,怕是反而害你不知提防。
到底是谁?
杨震远面色凝重地吐出两个字:德王!
我几乎跌下马来,德王,即使不问世事如我,也听过他的名号。当今圣上的三皇子,偏妃所生,十五参军,屡立战功,平南越,定西昭,封天朝圣将军,曾在北住国坑杀十万降军。十年后班师回朝,出入朝堂,废奴隶制,重定赋税,在百姓中声望极隆。
千百个念头在心里转过,我说:怪不得这两年经常听到有朝中重臣不明不白地死亡或消失,想来都是他所为了。
不错,这人雄才伟略,是个不世出的人物,可以说,他对皇位势在必得。你说他有失魂引在手,这样看来,单做庙堂上的皇帝还不够,他竟然还想做江湖上的皇帝!如今,唯一能和他较一日之长短的,怕是只有九王了。
现在德王想必已经知道你和我们在一起,会不会连累了镖局?
不会,就在刚才我已经在沿途留下暗号,明日一早,我便会出现在京城。
你是说,找个人假扮你?
杨震远点头,又说:你还真是能耐,九王发下公告要找你,德王看来也是对你虎视眈眈。天下两大势力都被你得罪个遍。
我低首无语,这些都非我所愿,不过是受人所托,得罪九王是势在必然,对上德王可真是错有错着了。
这就是人间么?突然之间,一阵浓浓的倦意散发出来,人心从来不足,有了竹门,便想入住朱门,有了千金裘,还想要金缕衣。德王若统一了天下,掌握了江湖,下一步呢,如秦始皇般求长生不老么?天下熙熙攘攘,纷争无一日休,我又何必混身其间,平白乱了心境。到得洞庭,只要将东西交付于人,这便回我的云雾山去吧,做个快乐散人。
主意既定,心中那股倦意也消退了不少,仿佛已经听得到云雾山上啾啾鸟鸣之声。
自此以后,三人日夜兼程,早起星宿,连午饭都在马上打发了,杨震远几次询问,我都支吾过去。只是一个心思直奔洞庭而去。
^^:总觉得这一章写得不太明白,不知道读者们看的时候有没有摸不着头脑的时候。翻看了前面的几章,漏洞真不少,表述不清的地方也比比皆是,只好等写完一并修改了。
自此以后,三人日夜兼程,早起星宿,连午饭都在马上打发了,杨震远几次询问,我都支吾过去,只是一个心思直奔洞庭而去。
为了避开九王府和德王的追杀,我逼着小青和杨震远都易了容,杨震远易容成随处可见的粗豪中年汉子,和他身材倒也相配。我找了袭青衫,换作文士打扮,小青就扮做我的书僮,每到大庭广众之处便明目张胆指使他做这做那,看到不情不愿却不得不做,自觉以前被他欺压的债全都讨了回来,心里乐得开了花。可是若只有我三人,便是叫他千百声,他也不回应一句,往往就是冷冷地看上一眼,便转过头去。
十余天后,已经踏入湖北境内,湖北方言诘屈聱牙,十句中听得懂不到三成,幸好杨震远向来走南闯北,各地方言都能说上那么一些。
过了长江,距洞庭已经不过两天路程,这些日子不眠不休地赶路,实在是累得狠了,进了汉口城,打尖吃饭,我干脆一屁股坐在饭馆的椅子上不走了,吵着要了两间上房。想想自己也真是任性,拼命赶路的是我,撒赖不走的也是我,杨震远则是毫无微词,由着我。
美美地洗了个澡,换上干净的衣服,长发披肩地坐在窗边,午后温和的风吹进,在屋里打了个旋又出去,但觉全身上下无一个毛孔不爽。
将东西交付以后,还要将小青安排妥当了,半年的师徒情份终不能视若无物,这一身武功和易容之术便全部传与了他,再给他服下妖狐草,自此以后,是报仇或是凭武功闯荡江湖都全由得他。正盘算着,杨震远走了进来,看看我,从梳洗台扯下毛巾,站在我身后,把一头长发拢在手里,擦拭个遍,又将手放在我后颈上推拿起来,轻重缓急,力道用得恰到好处。我闭上眼睛,顺着他一双手掌放松全部心神。小青进来冷哼一声,又摔门出去了。
被小青惊醒,杨震远也停下了,我问他:你这手推拿可俊得很哪,是从哪里学的?
他温文一笑说:以前家母有风湿之症,我便去学了推拿。每逢病发,帮她推拿一阵,虽不能根治,却也可缓解一二。
哦,大孝子!我挤眉弄眼,看不出他的心思如此细腻,现在你母亲呢?
已于二年前过世了。虽然易容,仍可看得出一丝黯然之色。
我自悔失言,本来是打算送他几粒药,根除了他母亲的风湿之疾,也算是相识一场,更还了他一番维护之情,没想到却勾起他伤心事,一时间,两人俱是无语。
最后还是他强笑道:你可知今天是什么日子?
什么日子?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七夕!我叫道,这两句是词人秦观咏牛郎织女之作。
不错,正是七夕,今夜有灯市,要不要同游?
当然。我的情绪在瞬间又被激发起来,在屋里不断踱步,只有灯市么?没有别的?有没有卖吃的?
有,有。他笑道,忽然又低声说:自与你认识后,我才算真正懂了这两句,只求见一面,便是什么寂寞孤独也尽可以甘之如饴。
你说什么?只隐约听到他说几句话,却没听清,他一笑翩然而出,留我一人在室内搔首皱眉。
江南富庶之地,又正值国泰民安的年头,夜晚的灯市自然是接踵摩肩,我左手搂着小青的肩,右手挽着杨震远,才不致被人流给冲散。又是三四个痴痴笑笑、穿得纷红骇绿的男女冲过来,杨震远不动声色地站到我面前,挡住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