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街上有几个衣衫破旧的小孩子,正在寒风中追赶着走过的情侣,在圣诞之夜,向他们兜售一两只玫瑰。
而Kevin正站在灯火通明的走廊里,身穿挺拔的呢子大衣,脚蹬闪亮的黑皮鞋,头戴航空公司的大檐帽。
他却感到有些寒冷,好像街上高举玫瑰尾随路人的孩子。
有几片雪花,正渐渐在他肩头融化。
3
是小波让Sam把他送回家的。
小波不愿意躺在医院里。尽管他头很疼,走路仿佛腾云驾雾,上两级台阶就会眼冒金星,可这会儿已经比在机场的时候好多了。
小波完全不知道自己在机场的卫生间里坐了多久。
时间是一晃而过的。仅仅一瞬间,仿佛是一生许多瞬间中最短的一个。但当小波勉强站起身,硬挺着走出卫生间,再次见到明亮而繁忙的机场大厅时,他却意识到,一切都已经晚了。
航班已经飞走了。
他的手机也已经丢了。
仿佛已经过了一个世纪。繁忙拥挤的机场大厅,仿佛空无一人。
小波在机场大厅的座椅上坐了很久,看上去像个耐心等待亲人到达的接机者,由黄昏一直等到漆黑的夜。玻璃门在不停地开起关闭着,门外的天空中悠悠地飘着雪花。
小波却没等到任何人。其实他心里很清楚,他谁也没等,谁也等不来。他只不过在养精蓄锐,好让自己有足够的力气,走出大门去,叫一辆出租车。
他要回家。
想到家的时候,小波突然心酸起来。
但出租司机并没把小波拉回家。他只在机场高速上跑了五分钟,就赶快从出口出来,就近找了家医院。因为小波脸色惨白,额头冒着虚汗,双手捂住嘴,有要呕吐的架势。
怎么进的医院,小波也不记得了。
他只记得在走廊里踉踉跄跄地走,突然一把被谁扶住了。
小波过了几秒才看清那人的脸。是Sam。
从此之后的一切,便只浓缩成一瞬间。一个漫长的瞬间--感觉过了许久,记忆中却空空荡荡,如宇宙的黑洞。
又好像睡着了,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梦的内容却记不得了。
空然一梦之后,小波独自躺在一间宽敞的房间里,周围洁白一片。
小波突然有种幻觉,感觉自己正置身茫茫雪野。
正在这时,Sam走进屋来,他用微笑安慰小波。并用调皮的腔调说:"Rob这个家伙,怎么不管你?"
小波鼻子突然有些发酸。他强迫自己以微笑作答。
"他是不是不在北京?我往你家打过电话,家里没人接。我也给Rob的手机打过,关机了。"Sam又问。
小波点点头。
小波只能点头。因为他不知Rob在哪儿。Rob亦不知他在哪儿。因为他把手机弄丢了。
即便没弄丢也一样。因为Sam不是说过,Rob的手机关机了?
Rob此刻是不是已经抵达泰国了?Lydia的生日不是快到了?
小波的心脏抽搐了两下。
但Rob怎能将他独自抛在机场里呢?上周Rob还曾经抱着他说:这世界上能忍受我的,只有你一个。真不知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或许Rob并没上飞机。或许他正往家走。
或许如此。
应该如此!
Rob从不打北京的计程车。机场的班车只到东直门,从那里走回家,总要有两三个小时。
在这下着小雪的寒冷夜晚,也许Rob正往家一步一步走去。
家。
小波突然想到家,如电流流过全身。
他本来就要回家的。
他必须立刻回家。
小波恳求Sam让他回家。
Sam沉思片刻,说:"Rob不在,谁照顾你?
小波咬了咬嘴唇,嘴角随即微微一动,算是一笑,费尽力气。小波强打精神说:"今晚多亏你了。我没事儿。还是送我回家吧。"
半小时后,小波独自躺在卧室的大床上,看着遥远的屋顶。
Sam走后,这偌大的房子里,就只剩小波一人。
但小波宁可Sam走。
仿佛这房子的另一个主人,此时正藏在某个角落里,当Sam走后,他就会魔术般地出现似的。
可Sam走了,这房间里便只剩下小波一人。
两年以来的大部分夜晚,这房间里都只有小波一人。
唯有今夜,房间却显得特别大,床也特别大,四周则特别的寂静,仿如冬季无垠的旷野。
小波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关了灯。
窗外细雪依旧,路灯上蒙着水雾,圣诞的霓虹在远方闪烁,
有一首歌,依稀飘荡在遥远的街道,又好像其实源自小波的灵魂深处:
落单的恋人最怕过节
只能独自庆祝尽量喝醉
我爱过的人没有一个留在身边
寂寞它陪我过夜
marry marry christmas
lonely lonely christmas
想祝福不知该给谁
爱被我们打了死结
lonely lonely christmas
marry marry christmas
写了卡片能寄给谁
心碎的像街上的纸屑
4
人生似梦。
小波的梦却似一部抽象派的电影。由许多零散的碎片组成,并无完整而连续的情节,仿如彩灯碎落地面,碎片四散,各自反射出五彩而各异的影像
好像小波的卧室,一间偌大的房间,深蓝色天鹅绒的落地窗帘,绚丽多彩的玻璃吊灯,咖啡色的桃木地板,橘黄色的台灯光,本组成了一幅和谐而连贯的图案,却在小波断续的梦境中分割开来,变形,扩散。
梦的碎片,将其折射成许多缤纷各异的图案。
比如在某一刻,小波看见漆黑而辽阔的夜空。没有月,只有星,群星在凄厉的北风中更显璀璨。
小波脚下是蜿蜒而无尽的山路。山路崎岖而狭窄。前方遥远处有隐约的灯火。但相隔无比遥远,似梦似幻。
小波头很痛,腿很沉。他每吃力向前迈出一步,那灯光便远离一步。似乎永远也追不上。
这漆黑无尽的夜,就在某一片梦的碎片中,永恒地绵延下去。
而恍惚间,不知多久之后,另一片碎片随着晨曦悄然而致。梦境的碎片,从不遵循时间的轨迹。
小波迷迷糊糊睁开眼,眼前一片明亮。
天不知何时亮了。
那是一片辽阔无垠的旷野。小波正躺在旷野之中。刺眼的阳光照得他睁不开眼睛。
北风渐弱,变作轻柔的春风。
小波翻个身,头枕着柔软的草坪。
草坪上散发出一阵淡淡的气息,是他再熟悉不过的。
小波贪婪地吮吸。
温柔的春天的旷野,在这一片梦的碎片中,永恒地绵延。
然而又在朦胧之间,另一片碎片,却将小波带入黄昏。
太阳已然偏西,风大了,天空中飘着细雪。
小波顶着风,推着一车杂货,在身后的雪地上留下一串脚印。
太阳悄然的消失了。
小波钻入漆黑的洞穴。
小波把青菜一点点洗净,切好;点火,烧热锅,下油,炒出色香味俱全的好菜,一转身,Rob正举着一瓶红酒,满脸醉人的微笑。
头顶的小窗外,有一颗星,很遥远却很清晰。
Rob点燃一支香烛,把杯中斟满红酒。地下室的空气中飘着淡淡的幽香,红酒入口,似乎越发淳厚。
Rob将手伸过桌面,轻轻握住小波的手。
悠悠烛香,悄然浸润小波的心田,融融暖意,正在胸口汇聚。
小波轻轻抽出手,他说:"我就请你吃顿饭而已,怎么搞得这么隆重?"
Rob说:"宝贝,和你在一起的每个瞬间,都会很隆重。。。"
烛火薰红了小波的脸。小波站起身,烛火却灭了。
在一团漆黑中,小波伸出手,却再也触摸不到什么。
小波轻声叫:Rob?
小波大声些,再大声些。
却再也无人应答。
小波仿佛又回到那无边的漆黑旷野之中。耳边只有北风在呼啸。
从二零零三年圣诞夜开始,之后的一夜一天再一夜,三十多个小时。小波便在这许多梦的碎片中穿梭。直到最后一刻,他又回到起点--那一片无边无际的夜空,只有星,没有月。
小波独自前行,脚下是崎岖而无尽的山路。
前方有隐约的灯火,却距离他好远,似乎永远也追不上。
这一刻,小波突然从梦中醒来。
四周一片漆黑。只有窗帘缝隙中,透进一丝悠悠的路灯光。
枕侧有一股气息,是他再熟悉不过的。
小波闭上眼,将手划向那一片气息残留的床单--大床的另一半,冰冷而光滑。
小波用最轻微的声音说:"你到底在哪儿啊!"
突然间,一只冰凉的手,落在小波额头。
小波秉住呼吸。他生怕轻轻一动,梦便醒来,那只手也一下子消失了。
那只手的手心生着厚茧。
瞬间之后,生茧的手,延伸成胳膊,并把小波紧紧抱在怀中。仿佛要嵌入皮肤下面。
合二为一。
小波突然落了一滴泪。一滴而已,却是止不住的。
5
生平第一次,Rob在北京叫了一辆出租车。
Rob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赶快到家。他不再担心听出租司机用高傲的声音说话,也不担心司机绕远路坑他钱,他对司机说:"我给你五百元,请不要和我讲话,也不用开计价器,就请你在最短时间内把我送到家!"
所以尽管Rob并没把地址讲得很清楚,他更说不出自己家到底在长虹桥的东边还是西边,但从机场到家,依然没超过三十分钟。
圣诞之夜。十二月二十五号晚上11点,北京的街道出奇的慷慨,并没有一点点堵车的迹象。或许是圣诞前夜堵得过渡了,所有人都惧怕出门了。
当Rob走近家门时,他的心情是格外紧张的。
当他打开门,拧亮了门厅里的灯,看见小波的皮鞋正横七竖八的丢在门前时,一颗心终于跌到肚子里。
双脚却突然沉重起来。
Rob没急着上楼。他在客厅里慢慢踱着步子。家里一切如常。餐桌上摆着一盆鲜花,那是他前天离开时刚刚浇过的;客厅的沙发上放着一只玩具小熊,平时小波常说:它最像你!
一切如常。在三十多个小时之后,这家里的一切都如常。
只有他自己,也许不再如常。Rob放慢脚步,心情异常沉重起来。
昨晚的曼谷,恍惚的一瞬间。当Rob从醉意的激情中醒来,他看清了,那正微笑着等他拿钱的年轻男孩并非小波。
那泰国男孩有着和小波同样漂亮的大眼睛,但他皮肤黝黑,个子也比小波矮着许多。
最疼的时刻,便是醉酒初醒。
那男孩笑着用英语说:You so handsome! I like you fuck me, tomorrow you have time?
男孩走后,Rob找遍房间和卫生间,以及记忆的每个角落。
没有安全套的踪影。
醉意不再。Rob彻夜未眠。
曼谷的夜闷热而潮湿。
但Rob并不后悔。Rob从不为任何事情后悔。
他相信,任何事情的发生都有原因。
就好像五年前那个下着雪的早晨,他开车穿越半个芝加哥,来到小波的地下室门外,并等待了整整一宿。
他没等到小波,却不曾后悔浪费掉一天时间,和一张返回纽约的飞机票。有了那一天一夜,才有后来的许多日日夜夜,在那阴暗的地下室里,蜷缩着睡在散发着霉味儿的旧沙发上。那曾是Rob此生最快乐的日子。
要快乐便要付出代价。
这代价便是和小波一次次的争吵。这代价便是把小波一人丢在首都机场。这代价便是昨夜的泰国男孩。
Rob不后悔。他从不后悔。他只想立刻回纽约去。他要去找他的医生做个检查。他等待着最后的判决。他不喜欢糊里糊涂的过日子。
判决的答案只有两种:在一起,或分开。
Rob甚至没想到自己的生命。在他看来,对他的判决,便只有两种:与小波在一起,或与小波分开。
如此想着,在某一瞬间,Rob甚至觉得:若判决是后者,未必是一件坏事。
但在回美国之前,Rob不能不见小波一面。他要确保那只任性而要强的兔子此刻正待在家里,一切平安。
但回到家后,当Rob看到家中一切如常,他却突然感到心痛了。
他不愿去想这算不算后悔。他只想:也许一切都将不同了。
但这也许并非坏事,他和小波,也许原本就不该在一起。不然的话,小波就不会因为去泰国而生气,就不会在登机的最后时刻突然消失。
那只任性的兔子!现在不是好好的在家睡觉?
一个暴躁,一个任性;一个倔强,一个要强。
也许本不该在一起。
老天依然是公平的。如果作出第二种判决,小波就无需再次在机场开小差,他将永远见不到Rob。
Rob已确信,他从来不需要后悔。
Rob走进厨房去喝一杯水。
厨房里却有些不同。桌子上凌乱地丢着些撕破的空锡纸袋,纸袋上印着"头孢拉定"。
Rob心头一震。
Rob加快脚步,迅速走到洗衣房。墙角的垃圾桶半满着,最上面是阿芳的女儿丢进的空酸奶罐。
Rob把手伸进垃圾桶里。
桶里还有许多同样的锡纸袋,该是前两天丢进去的。上面都印着"头孢拉定"。
Rob恍然大悟。他猛站起身,快步跑上楼。
楼上漆黑一片。只有卧室的窗帘缝隙中,透进微弱的路灯光。
Rob什么也看不清。可他能隐约听到小波的呻吟。
Rob秉住呼吸。
小波正轻声呼唤他的名字。
懊恼,突如起来。翻江倒海。此生头一次,Rob确确实实感到后悔。后悔得恨不能抽自己几个耳刮子。
小波气若游丝:"你到底在哪儿啊!"
Rob把手放在小波额头上,正滚烫着。
Rob猛然俯下身,狠狠把小波滚烫的身体抱进怀里。
小波似乎并未醒来。可Rob还是感到,有一滴滚烫的液体,落在他的脖颈子上。
6
又是清晨。当小波闻到煎鸡蛋的香味儿,并看到床头冒着热气的牛奶时,他知道,昨晚并非是梦。
但现实永不如梦境完美。
当小波轻轻走下楼来,用双手圈住Rob的腰时,Rob却一把甩脱小波。Rob的声音冷若冰霜,仿佛来自千里之外:"不要碰我!"
小波的双手,如玉般乳白色的,一下子凝固在清晨的阳光里。
"你下来干什么?回床上去!"
Rob拒绝直视小波的眼睛。
"亲爱的,对不起,我。。。"
小波再次把手试探着伸向Rob。
"江小波!你真的不要碰我!"
Rob站开一步,瞪起眼。
几秒钟的沉默,仿佛过了几个小时。
Rob扭头走开。
"我到底怎么你了?你干吗这么对待我?"
小波跟在Rob身后,大声喊。
Rob一声不吭,快步走进卧室里,转过身,等小波也走进卧室。他伸手指着床。
"你干吗这么对待我?"
小波仍嘟囔着,却乖乖爬上床,钻进被子里。
Rob替小波掖好被角。小波紧紧闭上眼。
当小波再次睁眼时,他发现Rob慌忙躲闪的目光。
Rob的脸色却始终铁青着。
卧室虽大,空气却令人窒息。
Rob转身往外走,小波声嘶力竭地在他身后叫:
"你凭什么这么对待我?你凭什么?"
Rob转过身。小波正从床上坐起来,赤裸的双肩在阳光里闪闪发亮。
"发什么疯?" Rob也吼。
小波却用更嘹亮的声音,歇斯底里道:"你凭什么就这么了不起?你凭什么想怎么对待我就怎么对待?就凭房子汽车都是你买来的?就凭这屋子里的一切都是你的?你把我当什么?当你花钱买来的一样儿东西?你想怎么对待我就怎么对待我?"
Rob终于看着小波。眼睛里仿佛要喷火。
"五年了,难道你还会这么想?"
"可你是怎么对待我的?你叫我怎能不这么想?"
"那更好,你他妈的找别人吧!" Rob从牙缝里吐出一句,像吐唾沫一样。
小波也盯着Rob。
小波的心,却一下子沉入冰冷的深渊。
"找别人就找别人!" 小波一把掀掉身上的被子。哗啦一声,床头的杯子和台灯同时落地。
牛奶在地板上慢慢扩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