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是新年前夜。他和Rob早就说起,要一同在酒吧跳舞,直到新年钟声敲响。
仅仅是说起,谈不上约好。生活中有太多一起做的事用不着承诺,也有太多承诺了的事没法一起做。两个相处了五年多的恋人,早就无需任何诺言。
恋人,这个词恐怕已不太适宜。
亲人,这个词也许更加适宜。
相处五年多的两个人,相互渴望的既不是对方的身体,也不全是对方的灵魂。而仅仅是存在--对方的存在,一句熟悉的玩笑,一个熟悉的姿势,一只下意识伸出来拉一把的手,一条胡乱塞过来的热毛巾,或者一杯忘了放糖的热牛奶。。。
怀抱理想主义的年轻人要说:爱情已经死了。
如果照此定义,在小波的回忆中,爱情似乎从来没出生过。
从没有令人窒息的渴望,亦没有令人疯狂的嫉妒。幸福从未如钱塘潮般气势磅礴,令人为了它去求死,或者求生。
一切仅从一个下雪的早晨开始。当一个手捧鲜花的中年人,站在小波对面那被白雪覆盖的人行道上。
当时小波还在对自己说:不不,绝对不会是他!
但如一颗种子成长为苍天大树,一粒细胞发育成健壮的巨人,时间便是世界上最伟大的魔术师。魔术师的道具便是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一种气味。一切毫不引人注意的琐碎小事。一场绝对高明的障眼法。
五年如一瞬间。一眨眼,一个没留神,一切毫不希奇的令人忽视的细节,却恍然变成一种痛,深埋在心灵深处,痛彻骨髓。
那便是在新年前夜,当小波独自来到酒吧时的感觉。
小波到这里来,只为了喝酒。
并非为了诺言。没有诺言。无需诺言。
然而,酒精却并非稀释剂,冲不淡胸中的痛苦;酒精却是导火索,把痛苦从体内引导出来,让其燃烧成熊熊火焰!
所以当小波甩不脱那只拽着他不放的手时,当他看见那张泛着油光的胖脸的向自己逼近时,凝聚于他心头的那一团压得他透不过气的东西,就在瞬间爆发了。
小波其实根本没认出对面的人是谁。他并不关心那是谁,他只觉得那张圆脸很恶心,很令人厌恶。
小波用尽全身力量,把酒瓶摔向地板。
哗啦一声脆响,小波仿佛看到床头的台灯在Rob脚边碎裂。牛奶在木地板上慢慢扩散开来。
一瞬间,小波忘了自己身处何方,也忘了刚刚发生的一切。他只感到有人正拉住他的胳膊。那是一个高大的身影,周围一片漆黑,他看不清那人的脸孔。
但又能是谁呢?
是谁,会在他泪如雨下时,会在他偶尔的歇斯底里时,拉住他的胳膊,把他抱进怀里?
小波狠狠把自己藏在那怀抱里,失声痛哭起来。
这便是昨夜留在小波记忆里的一切。
在小波的记忆里,一切痛苦已经结束。一切风雨已然停止。他好像一艘几乎沉没的小船,终于回到风平浪静的港湾。
亲人,就是避风港。
然而当清晨来临时,当小波从睡梦中醒来,床头并没有牛奶和鸡蛋。胡乱丢在卧室地板上的衣服也还那么胡乱地丢在那里。
小波才知道,昨夜只不过又是一场梦。
恋人,亦或亲人,只是一场令人心碎的梦。
6
大部分人认为,亲人该是一个永恒的概念。
但正如这故事开篇所述,小波也同意这样一种观念:这世界上根本不存在绝对的永恒。
所以亲人亦是如此。
首先,让我们看看小波对亲人是如何定义的。
亲人,顾名思义,是世界上最亲的人。未必有血缘关系,但必须是绝对的亲切。不仅仅是亲切,还要完全的信赖;不仅仅信赖,还要完全的依赖。
小波若是一只风铃,亲人便是系住风铃的丝带;小波若是一幅画,亲人便是悬挂着画的墙壁。
所以对于小波而言,亲人的确与爱人或者朋友一样,仅仅存在于某段特定的时空中,是时间的函数。
以此种意义的亲人来划分,小波三十岁的生命,可以划分为四个阶段。
第一阶段:从出生到三岁。他的亲人是父母。小波祖籍山东,却出生在三千米的高原上。他的父母是知青。三岁之前,小波都随父母住在青海。
第二阶段:从三岁到十六岁。他的亲人是奶奶。三岁那年,小波被送回济南,住在奶奶家。当时爷爷已经去世,奶奶虽七十多岁,但身体很壮实。小波从三岁到十六岁的十三年中,奶奶便是他最亲的人。
第三个阶段:从十六岁到二十五岁。小波的父母回到北京,十六岁的小波也离开济南,来到北京。高中,大学,出国留学。这是个没有亲人也不大需要亲人的年纪。
第四个阶段:二十五岁之后。
前三个阶段,是每个人多少都会经历的旅程。
第四个阶段,却并非每个人都能经历。
只有经历过的人,才会意识到,那是上天多么可贵的恩赐。
比如小波,他到了三十岁才知道,奶奶当年为什么总要用娶不到媳妇来吓唬他。
在小波小时候,奶奶常说:"波啊,不好好吃饭长不高,以后说不到媳妇!"
奶奶还说:"不要看太多电视!坏了眼看你说不到媳妇!"
奶奶又说:"走路不要八字脚,不然吓跑了媳妇!"
小波只有十岁。小波不以为然道:"我一辈子都不娶媳妇,我要一直跟奶奶过!"
奶奶忙答:"小波莫乱说,奶奶可要看着你娶媳妇!"
小波说:"我不!媳妇有什么好?我只要奶奶!"
奶奶用手指头戳小波的脑门子:"奶奶能活多长?媳妇才好!你长大了就懂了!"
奶奶边说边笑。或许是老花镜的缘故,沧桑的眼神仿佛看着遥远的未来。
小波的奶奶的确长寿,今年整整一百岁。
小波刚回国的时候,第一件事就是回济南看奶奶。奶奶已经躺在床上起不来,话也说不出,只见张嘴,听不见声音。
小波攥住奶奶的手,俩人互相看着流眼泪。
奶奶的嘴张张合合的,大伙都说奶奶多年没见小波,这会儿见了肯定有话说。可没人知道奶奶在说什么,除了小波。
奶奶的意思不用猜,小波心里清清楚楚的。从小波七八岁开始,奶奶就一直操心着。
小波趁众人不注意时,偷偷把口袋里藏的白金戒指戴到无名指上,然后把手放进奶奶的手掌心里。
奶奶忙用手摸呀摸,终于摸到那颗戒指。
奶奶睁圆了浑浊的眼睛,看看戒指,再看看小波。
戒指闪闪发亮,仿佛还残存着太平山顶的温柔夜色。
小波向着奶奶悄悄地点点头。
小波的脸上挂着幸福的微笑。
奶奶也笑,笑得老泪纵横,笑得张着一颗牙齿也没有的嘴,笑得口水从嘴角缓缓地流下来。
这是小波和奶奶的秘密。
在济南这一大家子亲戚里,只有奶奶知道他的秘密。
这个秘密有关永恒。
这个秘密让奶奶笑得合不拢嘴。
奶奶说不出话。这个秘密就永远藏在她心里。
小波临走,姑姑还问:小波也老大不小了,啥时候成家啊?
小波没回答。
小波不想让姑姑姑父知道。不想让任何其他亲戚知道。若不是Rob,连小波的父母也不知道。
但Rob不一样。Rob想让全世界都知道,他找到的亲人叫江小波。
Rob和小波认识的第三年,也是小波在美国的最后一年,Rob叫小波把父母接到美国来探亲。然后Rob带着小波,率领双方父母,一起去大西洋城住了五天。
小波父母一个房间,Rob父母一个房间,小波和Rob一个房间。
五天尽是好吃好玩儿。不论是看戏还是赌钱,都是最阔绰的出手。
四个老人的脸色却越来越阴沉。
到了第五天,Rob牵着小波,走进小波父母的房间。小波当时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可Rob却挺着胸脯说:"这辈子我都不会让他吃亏。只要我活着,他就只能比我过得好。您二老我们照顾到底。"
小波的父母走后,Rob的父母跟Rob有过一次长谈。那次谈话小波自然没参与。但他知道,自那次谈话之后,Rob连续半年没见父母一面,也没通一次电话。
半年后,Rob的父母跟Rob一起到了芝加哥。Rob的母亲主动拉着小波的手说:"看看我这个儿子!这也是我的儿子啊!"
Rob常说他不怕父母生气。他说他只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他还说,早在许多许多年前,他就没有亲人了。
自从姨夫患淋巴癌去世,不久后姨妈也与世长辞。
自从他跟着父母来到美国。
自从他被表舅家的狗追赶,自从他穿着最破的衣服在快餐店里干最累的活开始。
Rob不再有亲人。父母也一样不算,因为从那一刻开始,是父母依靠着他,他却永不再依靠父母。
所以Rob多年都没有亲人了。
但小波与众不同。Rob的父母说:你有钱是运气好。小波却说:你干什么都能成功。
就冲着这一句话,Rob说:你就是我这辈子唯一的亲人。
小波也把Rob当作最亲的人。不是冲着某句话,Rob本来就不是能言善辩的人;小波冲的是五年的日子。点点滴滴,滴水石穿。
然而,就在2003年即将结束的前几天,Rob却悄然离去,没有拥抱,没有道别,只留下一句话:I'm going back to NYC。
从此音讯皆无,没有电话,也不接电话,如人间蒸发。
小波的心若是水晶做的,水晶便在一点点地碎裂,裂缝正缓慢而坚定地蔓延。
难道是小波的公式出了问题?
Rob 不等于永恒?
不,在小波心中,Rob依然是永恒。
难道是永恒出了问题?
永恒是_____?
小波不得不再次面对这道无解的填空题。
可Rob曾亲口说:这世界上只有你最明白我。你是我唯一的亲人。
即便是在吵架的时候,Rob也曾说:操!我真他妈的不喜欢你!可我就是离不开你,因为你就是我身体的一部分。
全世界唯一的亲人,能随意抛弃么?
身体的一部分,能随意丢弃么?
这不可能!
小波猛地坐直身子。
Rob不能就这样失踪。就算他把一切割断,也要解释清楚!
不会的,他怎会舍得把一切割断?
也许他只是在赌气!也许他此刻正在什么地方等待--等着小波再给他一个台阶!
可怜的Rob,他心中又在经历何种痛苦呢?这个任性的一点不会心疼自己的家伙!
小波的脑海中一下子跳出许多的也许来。
这些也许令他再也不能耽搁一分钟。
小波要去找Rob!
但Rob在哪儿呢?美国?美国不是想去就去的。
但Rob能在美国待多久?
Rob不喜欢纽约,不喜欢美国,这众所周知。当他厌倦了,他会去哪儿?
小波的心脏狂跳起来,令他再也坐不住。
小波猛地站起身,在地板上快速地走来走去。
小波去不了美国,也去不了广州么?
广州的确很大,小波也从没有过Lydia的电话或地址。
但小波知道,Rob在广州,只会入住一家酒店。在那家酒店的某个房间里,小波曾躲在厚重的窗帘后,为了某颗白金戒指而绝望。
仍是在那里,小波唯一的一枚戒指,曾被Rob握在手心。
它闪闪发亮。随不很亮,却曾令夜空中所有的星妒嫉。
7
Rob独自坐在纽约的公寓里,看着曼哈顿那些峡谷般的街道向远方纵深。
2004年,又是新的一年。一切如常。
只有他自己,不再如常。
Rob已去过医生的办公室。医生告诉他,血液检查是正常的,HIV阴性。医生还说,感染HIV后,一般不会立刻查出来,要三个月后才能确诊。
但Rob已不那么关心HIV的检查结果。
他还记得一周前在医生办公室里的情景。 医生让他伸出舌头,然后问:"多久了?这个泡?"
然后,医生顺着他的脖子摸下来。医生说:"不妨检查一下。"
然而一周后,当医生告诉他HIV阴性时,还同时告诉他,他舌头上的东西是恶性的,脖子上的淋巴结也有些肿大,需要进一步检查。
做了舌头的手术,不一定还能顺利的讲话。
但这不是最糟糕的。如果淋巴结上的肿块的确有问题的话,那即便把舌头全部切除也无济于事。
Rob还记得姨夫过世时的样子。几个月的所谓治疗,让他掉光了头发,瘦得皮包着骨头。
但最可怕的却不是姨夫,而是姨妈。短短几个月而已,她好像衰老了几十年。姨夫去世后的第三天,她心脏病突发,根本没来得及抢救。可姨妈从来没有过心脏病史。
难道这一切都要在Rob身上重演?
所以说,泰国之夜,HIV,这些都并不重要。Rob早就知道,他无需后悔。
上天早已作了判决。也许在很早之前。在去泰国之前,在最后一次去广州之前。在半年,甚至一年以前。
或者,是在五年前,当Rob第一次见到小波的一刻。当小波走进芝加哥那间餐厅里,当柔和的射灯光照在小波脸上。
一切从那一刻开始。而一切亦从那一刻便画上句点。
想到这里,Rob突然感到一种解脱。痛苦而解脱。仿佛一刀切掉带着顽疾的舌头,血流如注,却疼得痛快。
姨夫临死前的样子又在Rob脑子里出现。
时隔多年,却异常清晰。
Rob抬起头,看窗外。
曼哈顿那些高楼大厦,和大厦之间狭窄的街道,突然令Rob透不过气。
他不要留在这里,让谁割掉他的舌头,然后再给他安排一大堆所谓的治疗。
他要离开!可是,去哪里?
这问题在Rob脑海徘徊了一秒钟。
不,不是北京。为什么不是北京?趁着舌头还在嘴里的时候,趁着灵魂还在躯体里的时候,跟小波说两句话,不好么?
Rob突然感到一股难以抑制的忧伤。
Rob的目光在寻找电话机,找到了,却不敢去碰。
不,不能让小波知道。即便他将和姨夫一样,小波却决不能和姨妈一样。小波已经为他经历了那么多不公平,不能再为了他而断送一切。
长痛不如短痛。
难道已经见过最后一面了么?
Rob突然疼得难以呼吸。不是舌头,而是心脏。
早知今日,为什么要把小波独自丢在机场?
早知今日,为什么不在最后告别时,给他一个笑脸?
早知今日,为什么不在那张该死的纸条上写上:"我爱你,我最亲的宝贝!"
既然已经分别。既然永远不准备再见。
可他现在怎么样了?
他有没有吃饱?有没有着凉?有没有整夜失眠?
他现在到底怎样了?
Rob突然感到一股巨大的力量,令他不顾一切,只希望知道小波现在如何。
可一切都已经结束了!Rob再也不能见到小波。
Sam!现在就只有Sam!
Rob想到了Sam。也许Sam能替他去看看小波。只看一眼就可以。告诉他小波是不是在家,有没有生病,吃没吃东西。
这就足够。
8
Sam的问题却比Rob还多。
Rob不留余地地说:"你不要问我什么。只要告诉我他的事情就好!"
于是,Sam告诉了Rob很多有关小波的事。
比如圣诞夜,在医院碰上小波;在新年前夜,又在酒吧碰到小波。
提到跟小波打架的广东人,Sam的口气有些犹豫。
Rob听见Jacky在一边说着:"都告诉他吧,还瞒什么?"
Rob有一种奇怪的预感。他大声说:"到底有什么?告诉我!"
Jacky抢过电话。他说:"让我来说吧!我找了几个朋友打听过,那人叫Ramend,从小在广州长大,家底挺雄厚,据说是走黑道的,十年前全家移民香港了。前两年,他从香港来北京工作,在一家美国大公司做市场部经理,好像也是靠着家里的关系。。。"
"他是干什么的关我什么事?别绕弯子,他到底跟小波怎么了?"Rob打断Jacky。
"我听说,小波跟他。。。挺熟的。"
"什么?你什么意思?" Rob脑子懵了一秒钟,明白过来之后,是完全的诧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