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波用力推开胖子,反作用力把他进一步推进背后的怀抱中。他想转身挣脱,然而就在这一瞬间,他看见Rob。
Rob就在距离小波不到半米的地方,和另一个裸体紧紧抱在一起,忘情地亲吻着。
不知藏在哪儿的管子又在呼呼的喷出蒸汽。狭小黑暗的房间立刻闷热得令人喘不过气来。
小波却不再觉得呼吸困难。他已经彻底把呼吸忘记了。他正置身于茫茫无际的雪夜之中,浑身上下都结成冰,心跳已然停止。
什么人的身影切断小波的视线。
什么人正把脸向小波凑近。
什么人正把手放在小波胸膛上。
小波投入什么人的怀抱。
小波把那陌生的躯体狠狠抱紧,把眼睛也拼命闭紧,狠狠咬住后槽牙。
湿软的唇落在小波唇上,霸道地把一股烟臭送入小波口内。
小波不再挣扎。他仿如一片落叶,在狂风中随意飘荡。
带着烟臭的舌尖离开小波的唇,从下巴,脖子,一直滑向胸部。
小波睁开眼。透过水雾,他看见Rob,正在别人的怀抱中,愤怒地看过来。
一瞬间,这拥挤的蒸汽室里,仿佛只剩下两个人,用难以形容的眼神,对视着。
Rob一把推开怀里的人,愤然走出蒸汽室去了。
有人在用广东话小声叫骂。
小波再次闭上眼。泪水再次滚落。
几秒钟之后,小波猛地挣脱了那许多只手。力量不知从何而来。小波也冲出蒸汽室去。
背后,更多人在小声说着什么。小波听不清也听不懂。他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找到Rob。
在荡漾着刺鼻味道的简易卫生间里,小波反手锁上门。Rob插腰站在墙角,冷笑着说:"喜欢这里么?"
这是2004年Rob对小波说的第一句话。
小波紧紧咬住嘴唇。
"为什么不说话?喜欢就说喜欢,那个叫什么Ramend的一定也喜欢!"
"Ramend是谁?"小波不解地问。
"噢?你怎么问我?该我问你!"
"Ramend?"
Rob的目光如深谷幽潭,深不可测,寒若冰霜。
小波心里猛地一震。四个月前的那一夜突然又浮现脑海。在一片漆黑中,那人向他靠近,然后把手放在他身上。他向着床的边缘躲藏,再躲藏,直到滚下地。
"Ramend。。。就是上次来广州开会的那个Ramend么?他。。。。怎么了?"
小波回答的有点含糊。他突然紧张的不知如何是好。的确,他事后什么也没告诉Rob,因为他不想向Rob解释,解释他为什么没跳下床把香港人大骂一顿,也没法解释为什么他就只向着床边缘躲藏。要知道,很多年前,在北京的酒店里,小波也是这样,一直向着床边缘躲过去,躲闪着Rob!直到今天,有时小波仍睡在大床的边缘。Rob不是经常为此生气么?
但这决不是一回事!香港人和Rob,这怎么可能是一回事?但小波却不知如何为自己辩解了。
"他没怎么,他好得很。" Rob继续冷笑。
"你听到什么了?到底?"小波问。
"既然敢做,就不要害怕别人听到。"
"我做什么了?你说我做什么了?"
"你别叫,你做什么,关我屁事?"Rob把头转向另一侧。
小波再次咬住嘴唇。他了解Rob,过多的解释一无是处。此刻的他,已经百口莫辩。
沉默如一把刀,将小波一点点凌迟。
"这里很不错吧?你该喜欢的!"
Rob突然又开口。
"我干吗要喜欢这里?"
"噢,你不喜欢。我忘了,这里的人都脱光了,看不出是香港的还是美国的,看不出有钱没钱!"
一时间,一切感觉都消失了。小波胸中只有愤怒,此生从未感到过的愤怒,如烈火般将小波完全吞噬。
愤怒如最剧烈的兴奋剂,令小波什么也说不出来,什么也做不出来。就只有发抖,难以克制的颤抖,把每个细胞都震碎了。
二十分钟之后,小波独自走在广州的大街上。
他的双手仍在微微颤抖。
带着凉意的风,迎面吹在小波脸上。他真想把上衣脱掉,让这冷风把全身都吹透。
这不是小波头一次愤怒地独自跑出来。但小波却从未像此刻这般坚定。他将步子迈得很大也很急,他要把一切甩在背后,把所有的记忆都丢到寒风中去。
然而,时间是最神奇的魔术师。又二十分钟之后,小波的步伐已经渐缓。他知道他并不如自己想象中的那样坚定。
再二十分钟之后,小波停住脚步。
当愤怒彻底随风而逝之后,剩下的只有孤独和委屈。
无边无际的海水般的孤独。
小波转过身,看着背后灯火依稀的街道,满是川流不息的行人。
四个月前,小波也曾疾走在广州的街道上。但不论他走多远,有个熟悉的身影却始终尾随着他。
然而此刻,茫茫人海之中,却只有他一个人。
任凭他走向哪里。
的确,任由他走向哪里。再没人关心他走向哪里。
小波走回饭店。他向前台打听Rob的房间,前台告诉他,Rob已经在半个小时之前退了房。
小波把自己关进房间里。
他坐在地毯上,把头靠在墙壁上。
小波想:我把他独自扔在那个龌龊的澡堂里了。
可这能怪我么?他怎能那样怀疑我?他怎能那样对我说?
小波猛地用手抱住头,呻吟着:"可我怎么会把他扔在那个龌龊的澡堂子里了?我不是故意的!"
"可他干吗要带我去那个龌龊的澡堂子?难道就是为了惩罚我?难道这么多天,惩罚的还不够么?"
小波将身体蜷缩起来,抽搐着。好像一团揉紧的废纸,滚到墙角,永远没人再留意。
再没人对他说:"你下来干什么?回床上去!"
许久之后,小波直起身子。房间的一切依旧。浓重的夜,一切都沉浸在梦里。
小波用沙哑的声音说:"我不是故意的,可你是故意的。。。。。。"
难道一切都结束了?
还有什么可以挽留呢?就让一切结束?
然而就在此时,小波突然听见门铃声。
一遍,两遍,三遍。。。
小波愣愣地坐在墙角,数着门铃,脑子里一片空白。
第十遍之后,又是宁静。
小波对自己说:这回真的结束了。
可怎能让它就这么结束呢?
触电般的,小波猛然跳起身,向着房门冲过去,打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很帅的年轻人,留着寸头,皮肤黝黑,一身牛仔,仿佛一棵并不太茁壮的松树,虽不高大,却清秀挺拔。
这张面孔似曾相识。小波却一下子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小波正要开口,那年轻人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向他挤了挤右眼。
全世界静止了两秒。
年轻人上前一步,用手轻轻拂着小波的肩,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他说:"别说。什么都不用说。我就是来陪陪你。"
5
在第一道晨曦划破夜空之时,Rob正站在窗前,看着空旷的街道。
街道在沉睡,整座广州城都在沉睡。醒着的似乎只有他一个。
Rob在这窗前站了整整一夜。
他的生命又减少了一夜。
Rob站在窗前,看着马路对面的公寓酒店。那家酒店他住过千百回,再熟悉不过了。
可他还是提着两个箱子,走过一条又暗又臭的地下通道,走到马路对面,换一家更豪华酒店入住。
这家酒店很贵,但价钱并不是问题。起码不再是问题,他还需要节省么?也许人生本该多姿多彩。以前他尝试的太少,以后他时间不多了,应该抓紧时间尝试。
酒店可以换,桑拿可以换,酒吧可以换,情人可以换,亲人也可以换。
不,亲人已经不存在了。永远都不再存在了。
存在的只有难以逾越的距离。
其实距离并不远,只隔一条马路,由一条肮脏昏暗的地下通道相连。
朝霞,如破堤的潮水,从天边滚滚涌来,把对面的公寓酒店染成金色。
这灿烂的颜色突然使Rob感动。不知感动从何而来。
Rob幻想着小波正在这朝霞中越走越远。小波的头发上还有点点水迹。他走的那么坚定,仿佛这世界上的全部罪过,就只在Rob一人身上。
凭什么摔门而去的是你?
然而,当Rob搬进新的酒店,并在自己的窗前站定时,他突然问自己:"他就这么走了?真的走了?在独自在饭店里等了整整十天之后?"
"整整十天啊!难道,他真的有理由委屈?"
许多天来,Rob一直在对自己说:你真的不了解他。
直到那一刻,Rob突然问自己:你凭什么不了解他?
这问题让Rob吃了一惊。
Rob顾不上吃早饭,径直赶到小波四个月前曾经入住的酒店,用五百元为报偿,查到了当时的住宿登记。第一夜,Ramend和小波两人一个房间;第二夜,Ramend和小波每人一个房间。
接着,Rob又用另外的五百元为代价,查出Ramend当时在酒店登记的手机号码。Rob连夜打电话给Sam,Sam有些在电信行业工作的朋友,是无所不能的。
一个小时之后,上午十点,Rob接到两份传真,是Ramend和小波的手机整整半年的通话记录。
小波和Ramend一共通过5次电话,两封短信。全部发生在四个月前的几天之内。之前没有,之后也没有。
Rob猛然想起四个月前,小波肩上的淤清。小波轻描淡写地说:是我没小心从床上滚下来,在家具上碰的。
Rob突然懊恼起来。
他飞奔着下楼,穿过肮脏昏暗的地下通道。
Rob有某种直觉,觉得自己烦了一个非常严重的错误。他曾对小波说:"这里的人都脱光了,看不出是来自香港还是美国,看不出有钱没钱!"
也许为了那句话,小波永世都不会原谅他。
他将永世都不再原谅自己。
可他的"永世"还能有多久呢?
三个月,还是半年?
然而,就在Rob眼看要走进公寓酒店大门的一刻,他却突然慢下脚步。
Rob冷笑着。这次是对自己。
就让小波恨吧。又有什么不好呢?
小波拼了命地工作,生病发烧也不声不响,被人欺负了也不言不语,天天小心翼翼地生活,日日忍气吞声的道歉,他的生活快乐么?
Rob的存在,究竟小波小波带来了什么?
房子?汽车?
一生衣食无忧?
其实小波并不需要这些。至少,这不会令小波感到幸福。
但除此之外,Rob还带来了什么?一次次的争吵,一次次的泪水。不是在几周之前,Rob还把生病的小波独自丢在首都机场?
Rob低下头,不去看渐渐模糊的酒店大门
Rob对自己说:也许他根本就不需要我。
Rob对自己说:也许上天早就作出了判决,就在相见的第一天。
Rob终于没有走进公寓酒店。他只默默地再次穿过地下通道。
就让小波恨我吧。有时恨比爱好。恨可以使人勇敢地追求未来,爱却让人永远留在过去的痛苦里。
Rob缓缓走入自己的房间,走到床边,和衣躺在床上,看阳光均匀地涂在墙壁上。
这次不是房子,也不是汽车,这次终于可以真的为小波做点事情。
真正对小波有好处的事情。
所以还是让他恨吧。
也许这样最好。无论对谁。
Rob翻身趴在床上,把脸埋进枕头里。
舌头上的毒疮似乎正在悄然扩张。并不很疼,却特别的痒,钻心的痒,痒得让人想要流泪。
Rob就这样趴在大床上,趴在朝霞的光辉里,想着舌头上的毒疮,想着明天要去哪一家桑拿或者酒吧,想着许多无关紧要的事情,独自一人悄然睡去了。
枕巾却悄然的湿透了。
第十一章
1
有一首歌,叫做"黑夜中隐藏着一千双眼睛。"
小波坐在地毯上,瞪大眼睛,看着窗外漆黑的夜。
Kevin紧挨着他坐着,手臂轻挽着他的脖颈,手指在他的衣领上摩挲着,发出沙沙的声音。
他俩就这么无言地坐着,互相呼吸彼此的气息,互相感受各自的体温。
不知过了多久,Kevin起身,关了房间里所有的灯。
房间里一片漆黑。Kevin什么也看不清,只能看见小波的一双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凌乱的光。
小波把头枕在Kevin的肩膀上。Kevin用脸颊感受着小波光滑而柔软的发。Kevin想:如果太阳永远不升起该有多好?
Kevin却并未等到太阳升起时。他捧起小波的脸。小波的眼睛正闭紧了,嘴却微微张着。
阑珊的城市灯火,透进半掩的窗,在小波薄薄的双唇上抹了一层暗淡的光。
Kevin的脑海仿如窗外的夜空,没有星月,空旷而渺茫。
Kevin轻轻把唇凑上去。
小波的唇是柔软的,湿润的,却又是凝固的,静止的,毫无生命的活力。小波的灵魂似乎已脱离躯体。
Kevin轻轻吮吸着那柔软的唇,似乎这样才能将其唤醒似的。
Kevin却吸到一丝咸咸的液体,就在那柔软的无生命力的唇角。
Kevin伸出舌尖,试图把它轻轻舔掉。
小波却仿佛终于苏醒过来,他把头轻轻歪向一侧,躲开Kevin的唇。
"对不起。" Kevin低沉的声音,在黑暗中久久徘徊。
其他一切似乎都仍凝固着。
不知多久之后,小波抬起头,向着空荡荡的房间,用最微弱却绝对难以忽视的声音说:"我想离开这儿。"
"我们去看大海吧!" Kevin说。
小波又向窗外看了一眼。然后把头深深埋进胳膊里。
窗外,马路对面,是一座更高的酒店,有那么一两扇窗户里的灯光,整夜都不曾熄灭过。
2
2004年一月中旬的一个晴朗的下午,Kevin和小波乘坐的航班在青岛降落。
青岛的天空非常蓝。气温很低,空气很清新,一尘不染,超凡脱俗。
免费坐飞机,对于Kevin来说并非难事。从广州到青岛,不过两个多小时的航程。中午还在广州,下午便降落在青岛。尚未黄昏,两人已经搭乘计程车,到达海边的酒店了。
走进酒店房间时,Kevin还穿着公司的制服。这是公司不成文的习惯--蹭飞机最好穿制服。小波没有制服可穿,但Kevin有办法让他坐在同一趟航班上,票价相当于广州到深圳的汽车票。
这是一家稍嫌古老的酒店,地毯散发着不大新鲜的气味。但古老有古老的好处。比如房间很宽敞,屋顶很高,窗户是可以完全推开的。
小波推开窗户,立刻听见海浪的声音。
宽阔无垠的大海,似乎已然将小波拥入怀中。
迎面吹来冰冷的海风。小波打了个寒颤,却突然感到一种彻底的自由。
这种感觉小波此生只曾感受过一次,那是五年前,他在地下室发霉的地毯上醒来,眼前一片漆黑,他感觉自己正躺在广阔无垠的旷野之中。
小波转身,微笑着对Kevin说:"谢谢。"
Kevin知道小波的感谢很真诚。小波的笑容便是最佳的证据。
Kevin丢下手里的拉杆箱,上前一步。他很想就此抱住小波,可他没有。他只在距离小波很近的地方站着。
小波并没有后退。他的眼睛距离Kevin闪亮的帽沿只有几公分。
小波闻到一股淡淡的古龙水的气味。
窗外传来海鸥的叫声,自由却又有些凄厉。
小波默然地回头,循着那海鸥的叫声,看出去。
这一次,小波看到深远的天空,比海更远,比海更深。又高又远处,有一条长长的白线,白线的尽头,有一个小小的亮点儿,正向着大洋彼岸飞去。
小波的心突然空了,仿佛被谁一把掏空,洒向天际。
小波赶忙转回头。
Kevin炯炯的双目,正藏在帽沿的阴影中,凝视着小波。
Kevin大衣的领子竖着,前襟敞开了,露出漆黑如丝的领带,洁白如雪的衬衫,藏蓝色的西服,和胸前别的明亮的胸针。
Kevin下巴上的胡屑刮得很干净,抹着一层淡青色的柔光。
Kevin的嘴角有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那笑意同样存在于他的眼角,并隐藏于一双剑眉之间,藏得很深,不易察觉。